贺云沉还穿着那身狱卒衣服,一双手已经冻得青紫交错,他抬头看着衣冠楚楚的赵王,眼神好像一潭死水。
“贺大人,”赵王看着他,仍旧背着手,“你今天……是疯了么?”
贺云沉只是看着他,一动不动。
“唉。”
赵王的叹息声在空荡的牢房之中回荡片刻,他走近了些,伸手解开了自己大氅的系带,把那温暖的狐裘搭到了贺云沉身上。
“贺大人刚小产不久,实在不易受冻,”赵王的眼神好像关切得很,“别在地上坐着了,别落下了病根。”
贺云沉轻轻弯了一下嘴角,覆在狐裘之下的手慢慢地往旁边的稻草中滑了过去。
“贺大人真是天人之姿,”赵王轻轻捏住贺云沉冰凉的下巴,确实是发自肺腑地说了这么一句,“即是病中身处牢狱,这般狼狈潦草,竟是更添了些风韵了。”
“你干什么!”
赵王手一顿,扭头看着对面牢房中的林眠春。
“你自重些!”林眠春简直恨极了赵王,她急红了脸,却不知道该怎么骂,“难道堂堂赵王殿下,皇亲贵胄,竟是这般卑鄙无耻之人吗!”
“卑鄙无耻。”赵王闻言低笑一声,“林姑娘,何为卑鄙无耻?”
“你……”
“若本王缉拿逃犯就是卑鄙无耻,那假传圣旨又算什么?”
林眠春脸色一白。
“苟且偷生算什么?”赵王看着林眠春脸上血色褪尽,“雌伏他人身下甘为禁脔又算什么?”
林眠春完全听不懂,她抓紧了冰冷油腻的牢房木柱,说道:“我只知落井下石是为卑鄙,草菅人命是为无耻!”
贺云沉垂下眼睛,捏紧了手里的瓷碗。
“好口才。”赵王丝毫不为所动,扭头看着贺云沉,“贺大人,若你现在能弃暗投明,那本王倒也愿意为你和你这位红颜知己牵线。只是……”
赵王残忍一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接受一个已经嫁过人的逃犯呢?”
他话音刚落,脸上的笑容还没消退,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一阵劲风扑面,刚才还柔弱可欺的贺云沉忽然就露出了獠牙,一脚把他踹翻在地,紧接着跪在他的胸口上,一片冰冷的碎瓷狠狠掼在了他的侧颈上!
赵王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贺云沉就算是再虚弱,制住他也是易如反掌之事,更何况他现如今一股恶气撑着,赵王更不是他的对手。
婉音盘算得太对了,毁掉一切远比维持平衡要容易太多。
“你——”
“住手!!”
赵王宛若听到神仙谶语,沈闻非在此时赶到让他觉得又有了一线生机。
“陛下救命!”刚才还一脸阴狠的赵王现在完全变了一副面孔,“陛下救我!”
沈闻非一路策马而来,鬓角全都散了,他甚至来不及披上一件大氅,他惊惧不已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胸口剧烈起伏着,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云沉,你别……”
贺云沉的手立刻往前递了一分。
赵王惨叫一声,却被人跪在原地,根本动弹不得。
“云沉……”沈闻非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喉咙又干又疼,冲着贺云沉伸出手,“云沉你别冲动,你先别杀他,你先起来好不好?云沉……”
贺云沉其实手隐隐发抖,他离沈闻非只有几步远,他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云沉你别……”
沈闻非伸在半空的手一直在抖,天牢门口不知为何已经有大臣过来了,若是现在贺云沉做出什么事,那他该怎么做,才能保得住他?
贺云沉看着沈闻非,心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陛下,或许……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扭头看着对面的林眠春,慢慢说了两个字。
“别看。”
林眠春看懂了。
“云沉,云沉你——云沉!”
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沈闻非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想要拉住贺云沉的胳膊,林眠春紧紧闭着眼睛,赵王瞳孔一颤,手上突然卸了力。
贺云沉还是用那片碎瓷,割开了沈闻和的侧颈血脉。
无数的血铺天盖地地涌出来,赵王捂着自己的脖子,好像是在小声咳嗽一样,抽搐着抖动。
沈闻非死死按着贺云沉的手腕把他扑倒在地,衣摆上都是温热的血。
他们四目相对,沈闻非眼神中的惊惧全都落在贺云沉眼里。
不大的牢房里乱作一团,大臣们也听见动静走了进来,所有人都在惊慌失措。
“给我!”沈闻非使劲儿去掰贺云沉的手指,想要把那块儿碎瓷片抠出来,他们的手掌都在往外冒血。
“贺云沉你松手!”
沈闻非双目赤红,一颗眼泪狠狠砸在贺云沉干枯的嘴唇上。
——不必保我。
贺云沉说:不必保我。
第五十一章 往生蛊
太医院得到了一个奇怪的命令:
即日起,不得离开宫门一步,所有人必须全力以赴,以保赵王殿下性命无虞。
可等太医们急匆匆赶到的时候,等待他们的,只是一具尸体。
赵王死了。
跟婉音计划的一样。
他侧颈的伤口血肉翻开,深可见骨,足见当时动手之人的决绝。直到死,他都没有闭上眼,灰蒙蒙的眼珠里好像还有浓重的不解和恐惧。
“各位大人一定要尽心尽力,”常恩神色讳莫如深,“开始吧。”
勤政殿。
沈闻非顾不得自己身上手上的血污,他只是把贺云沉抱到床上,颤抖着手一言不发,只是一股脑把床上的锦被抖开裹到贺云沉身上。
贺云沉冰冷的手按住了沈闻非的手腕。
他们全都不能发出只言片语,只是对视着。
沈闻非的喉结重重地滚动两下,把贺云沉的手裹进自己同样冰冷的掌心里。
外面几乎是天都快塌了,到处都是理不明白的烂摊子,沈闻非垂着眼睛,眼前他最重要的事只是让贺云沉赶紧暖和起来。
“来人!”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吩咐,“去打热水来!”
贺云沉扯了扯沈闻非的手。
沈闻非看着他,微微张着嘴喘息。
贺云沉手指并拢,以指当刃,轻轻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沈闻非死死掐住了他的手腕。
“你休想!”沈闻非瞪着眼睛,咬着牙低吼,“贺云沉你别想一死了之!”
何必保我。
贺云沉看着沈闻非,眼睛里神清慢慢变得决绝起来。
“这件事并非无法自处。”沈闻非握着贺云沉的肩膀,心急道,“真的,云沉,你相信我,我已经想好了,我们可以……”
贺云沉抬手就往自己脖子上劈!
“贺云沉!”
沈闻非接着贺云沉的手,使劲儿掰开他的掌心,里面那块儿碎瓷片几乎嵌进贺云沉的手心里。
他们几乎在床上扭打起来。
沈闻非牢牢掐着贺云沉的手腕想按住他,奈何对方现在如同一条濒死的鱼,滑不溜手又于绝境中迸发力量,非要至自己于死地不可。
“云沉我求求你了……”
贺云沉动作一僵,沈闻非一把把他搂进了怀里。
“没事了,”隔着被子,沈闻非紧紧抱着他,紧紧扣着他的肩膀,“没事了,真的没事,你相信我,我能……”
沈闻非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能把这件事遮掩过去,你好好在这里呆着什么都不要想……好不好?”
“你别死……你别死。”
贺云沉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搂着,觉得眼睛酸痛但是也流不出泪来。
“好不好云沉?”沈闻非怕极了,他松开手,捧着贺云沉的脸,追着他的眼睛看,“你相信我,你相信我的,对不对?”
贺云沉一句话都不说。
“朕不许你死。”沈闻非咬着牙做最后通牒似的,“贺云沉你听好了,你不许死,你要是敢做什么事朕就……”
他们俩对视着,胸膛都剧烈起伏,贺云沉的手让沈闻非死死攥住几乎都不过血。
“你别忘了,”沈闻非舔了舔嘴唇,“天牢之中还有一个人呢。”
林眠春。
贺云沉如遭雷击,他登时就僵在了原地,眼睛一下子灰了下去。
这句话说出来沈闻非就后悔了,他又把人搂进怀里连声道歉,可是不管他怎么说,贺云沉的手始终都软绵绵垂在他身侧。
“……你怎么了云沉?”沈闻非终于觉得不对劲儿,他又扯开那些臃肿的被子,四下检查着贺云沉的身体,声音也仓皇起来。
“你受伤了?哪里受伤了?太医!传太医!!”
这个年终究是过不好了,一阵寒鸦掠过覆盖着积雪的明黄琉璃瓦,叫声更显得皇城四周寂静,贺云沉突然失语让太医们也束手无策,银针扎在他的脖子上,看得沈闻非心惊胆战。
贺云沉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醒着。
常恩从外面带进来一阵风雪,低声通报:“陛下,机隐处那边来人了。”
沈闻非目不转睛地看着贺云沉的脸,听见这个扭过脸:“你先出去。”
“是。”
“我一会儿就回来,”沈闻非低声对贺云沉说,“你好好躺着,乖乖的。”
贺云沉躺在被子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他这样已经几个时辰了,沈闻非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收敛了房里一切可能伤人的东西,瓷器茶壶专有人拿着,临走前又四下里自己检查了一番,这才走了。
他一走,贺云沉就睁开了眼睛。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头一次觉得累、觉得倦,头一次想破罐破摔,再也不想经营什么,只想着赶紧结束这一切。
沈闻非不明白他,或许明白,却并不认同。
不认同又怎么样呢。
贺云沉木然地睁着眼睛,反正事情也做下了。
这辈子的罪孽,是再也还不清了。
机隐处一下子折了两个节度使,又在乱中接到了皇帝的命令,在外头跑了这一下午,现在才能来回禀一声。
“陛下,赵王府中只有些伺候的下人,虽有震动,却也算是乱中有序。至于那位婉音姑娘,已经不知所踪。臣已经派人全力追剿,定能有所回音。”
“不必回音,”沈闻非神色冷硬,“抓住之后就地诛杀,人头带来即可。”
“是。”
“让你们放的东西呢。”
“陛下吩咐臣等已经安排妥当。”
“做得不错。”沈闻非声音一顿,说,“天牢里那个……罢了。”
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你去吧,先把要紧事处理妥当。”
“是。”
事情发展到现在依然脱轨太多,能选的上策对沈闻非而言皆是下策,但他根本不能犹豫,只能速战速决,他不能再承担等待的后果。
处理完了这些事,他的第一要务,就是守在贺云沉身边。
贺云沉呢?
自沈闻非走后,他就一直半睁着眼睛,脑子里兵荒马乱闪过很多事,好的坏的,温暖的带着血腥气的,他杀过的人一一在他眼前掠过,最后是高隋。
高隋看着他,好像有话要对他说。
贺云沉眨了一下眼睛。眼前的人就消失了。
贺云沉沉默地屏着呼吸,眼睛看着床尾放着的红木柜盒。
……
“我告诉你,那不是什么补药,是往生蛊……吃了以后,什么都会重新开始。”
……
“贺云沉,你吃往生蛊以后,就什么痛苦都不会有了……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
……
韩雪为的话,又一次飘进了耳朵里。
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吗?
贺云沉鬼使神差地坐起来,伸手轻轻打开了那个小小的柜子。
勤政殿并非后宫寝殿,即使有人打扫,床榻之上的柜子也并不会总是打开收拾。
贺云沉轻轻拿起那只小小的瓶,瞩目良久。
沈闻非这么守着他,他根本对自己下不了手。要是吃了这个,真的能重新开始吗?
原本不相信的、不屑一顾的,现在都变成了浓郁的蛊惑,那句甜美的“重新开始”如同越发激烈的海浪,一波一波地冲击着贺云沉摇摇欲坠的心房。
他打开了盖子。
会重新开始吗?
那个小小的墨绿色药丸在他的掌心里躺着,像是一粒不怀好意的毒药。
贺云沉仰头咽了进去。
是毒药最好。
等到沈闻非回到寝殿的时候,贺云沉还是躺在原处。
“云沉?”沈闻非轻声叫他,“云沉?云……”
他噤声不语了。
贺云沉眉目舒展,呼吸安稳,看起来睡得极为踏实。
沈闻非轻轻松了口气,他又摸了摸贺云沉的手和脸,见他不冷才放心。
明天,就是正月十六了。
请假一天!
如题所示,请假一天,抱歉抱歉抱歉
第五十二章 复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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