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骗不了自己了。
没人知道沈闻非这三天经历了怎样的绝望和恐惧,有好几次,好几次,他都觉得他要彻底失去贺云沉了,他所有的办法都用尽了,只能哭着求贺云沉不要离开。
直到贺云沉睁开眼睛,醒过来了,沈闻非才觉得一直扼在自己喉咙上的手松开了些。
“醒了啊,”沈闻非眼睛里全是血丝,但对这三天来的惊惧只字不提,只是像往常普通一日那样,捋捋贺云沉的鬓角,亲亲他的脸,问他,“饿不饿?想吃糖莲子吗?”
贺云沉这次呆滞片刻,慢慢地说出来一个字:“想。”
这个沙哑的“想”字简直救了沈闻非一命,他高兴得几乎要落泪了,忙不迭吩咐下去,又寸步不离地守着贺云沉。
贺云沉像是一个精巧的娃娃一样,一双眼睛空洞得厉害,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沈闻非小心翼翼地喂他吃糖莲子,看他的脸鼓起来一个小小的包,拇指拂过他的眉毛,目不交睫地盯着他看。
那颗糖莲子在贺云沉口中慢慢融化,那仅有的一丝丝浅淡甜味儿,给贺云沉带来了些许的安慰,他手指动了两下,往前慢慢探过去。
“我在这儿,”沈闻非哑着嗓子把贺云沉的手握住,“乖乖一会儿吃点东西好不好?”
他声音又轻又温柔:“想吃什么?”
贺云沉的手慢慢在沈闻非的掌心里打了个转,他脸色好难看,蒙着一层灰沉沉的死气。
“陛下,”他喃喃道,“我真的撑不住了……”
沈闻非睫毛一颤,整个人如风中枯叶,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他真的在发抖,他只能用力按着自己的手腕才能稳住。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喉咙口被塞进去一把滚烫的炭,张了张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贺云沉看不到沈闻非现如今的脸,他缓慢地呼吸着,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空了大半的蚕茧,生命如蚕丝不断抽落,事到如今,再无回天之力了。
“对不起……”沈闻非终于发出了声音。
带着浓郁的哭腔。
“对不起……”沈闻非跪伏在贺云沉床前,握着他的手,脸在他的掌心里,“我求求你了云沉我求求你……你不要……”
不要离开我。
真的不要离开我。
那些盛不住的眼泪从指缝中落出来,这么多眼泪,换不回贺云沉眼中一点点神采。
“……还有、还有林眠春,”沈闻非声音仓皇,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还有她,她还没回去,云沉你再……”
沈闻非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么久以来的惨痛之症,任谁也知道贺云沉早已油尽灯枯,可沈闻非舍不得撒手,看着他这般受苦,心里凄惶之下也无计可施。
贺云沉喉结重重一滚,却再也提不起一口气来。
今日就是往生蛊留给他的大限。
林眠春接到传召,心里就预感到了那可怕的消息。她整个人都悚栗着,让人推着赶着往贺云沉跟前去。
她看都不敢看,却又舍不得一眼都不看。
贺云沉的脸色好像好了一点,他看着林眠春的方向,眼神平和又安静,好像还带着些微微的笑意,闪着些温和的光。
沈闻非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眼睛鼻尖通红,一直盯着他看。
“哥。”林眠春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扶贺云沉的胳膊。宽大的亵衣袖子之下,他的手臂只是一根单薄的骨。
贺云沉好像没听见似的,眼睛也没有动,声音很轻,只能说出来几个字:“回去……写信来……”
沈闻非低下头,眼泪无声地落下来。
林眠春往前凑了凑,泪流满面之下轻声说:“哥,你跟我说过的,等暖和了,你就好了。到时候你去南州,我带你去看院子里母亲种的花。”
“有一株七叶五彩的,一到春天就开花,能开一整个夏天。香味颜色都美极了。等你好了就去看,好不好?”
良久,贺云沉才发出来一声极为含糊的“好”。
林眠春从衣领里掏出那块贴身十余年的玉,摘下来轻轻放在贺云沉枕边。
“走吧。”沈闻非一动不动,“到家了就写信来。”
他摆摆手:“都下去。”
林眠春被常春扶了出去,在门口膝盖一软,跪在那扇紧闭上的门前,双手交叠触额,拜了三拜。
人间留不住谪仙人。
林眠春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第五十七章 往生
“云沉,”沈闻非凑近了些,摸了摸贺云沉的脸,“林眠春回去了,她回家了。”
“我知道。”
贺云沉的脸在沈闻非的掌心里,他笑了笑:“谢谢。”
沈闻非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到现在,什么也不必再说了。
“……对不起。”贺云沉嘴唇翕动,“我食言了……”
当日习武场,月光之下,星子漫天。贺云沉曾经对沈闻非说:“殿下这一辈子,都会有我在身侧相陪。”
可是现在,沈闻非的人生几乎刚刚开始,贺云沉就要离开了。
沈闻非抽抽鼻子,轻声道:“那怎么办?算你欠我的,下辈子,你也要留在我身边。”
他说:“贺云沉,你听着,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你快些过去,快些回到我身边来。”
“……好吗?”
沈闻非并不确定,事到如今,贺云沉还想不想要这样的人生。
陪着他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辛苦差事。
沈闻非捋着贺云沉的头发,那句“累了就好好睡吧”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还是没有长大,在贺云沉身上永远学不会放手。
“……殿下。”
贺云沉的眼睛开始一张一合,他好像看见一个年轻人,穿着精干的劲装,头发束在头顶,扎成一个长长的尾,随着手中长剑翩翩。
那是贺云沉第一次见到沈闻非。
太阳底下的皇子殿下,天潢贵胄,额角鼻尖的汗都带着金点儿。
没有人能预料到他们此后的命运,可是贺云沉在一片茫然的视野之中,只能看到那个舞剑翩翩的少年。
往生蛊以他的精血记忆为食,本该全都忘掉。那些痛苦、欢愉还有那些爱。
可贺云沉却总记得沈闻非,记得他最开始的样子。
“……殿下。”
贺云沉搭在沈闻非掌心里的手指动了动,闭上了眼睛。
手中指尖一僵硬,沈闻非心都硬了。
他半低着头,动都不敢动,不停在催眠自己:贺云沉只是睡着了,他只是又睡着了。
最近发生太多事了,贺云沉累了,应该好好休息的。
不要打扰他,不要叫他,让他好好睡,好好睡……
沈闻非这么想着,僵硬着身子坐回原位,握着贺云沉冰冷的手指,呆呆地坐着。
好像是要等他醒过来。
就像之前的那些次一样。
常恩在门口从天明等到天黑,始终不敢再进门去看看。
中午要传午膳的时候他去过一次,被沈闻非斥退了,并且明说了,明日休朝,谁都不许进来。
常恩看着紧闭的大门叹了口气,却也抱着拂尘无计可施。
常春红着眼睛走了过来,低声叫了句“师父”。
“交代给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都妥当了。”常春说,“高府上打扫干净,也会有人供奉。林姑娘带着高大人高夫人的遗物,已经返回南州了。”
常恩闻言,点了点头。
高隋和桔子的骨殖已经不可寻,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用遗物做个衣冠冢而已。这件事沈闻非并不知道,但是常恩心里也明白,这件事是贺云沉想做的。
只要贺云沉想做的,沈闻非总是会答应的。
“师父,”常春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贺大人,他……”
常恩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叹了口气。
常春眼睛又红了。
“别哭了,”常恩说,“现在大人还在,总是落泪,不吉利。”
“……都是徒儿不好。”常春愧疚极了,“若是当日,若是当日我陪着大人,想必不会落此境地。”
“傻孩子,”常恩苦笑,“如今这般,岂是人力可为。莫要再徒增烦恼了。”
就算当日常春在,他又怎么能阻挡得了如蝉。
这个道理常恩太清楚了,事到如今,只能怨老天爷一直从中作梗,愿他让人事与愿违。
寝殿之中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儿动静,冬日长夜漫漫,天边又有一丝鱼肚白的时候,贺云沉像是一只活过来的木偶,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沈闻非就在他身边枯坐,四下里寂静无声,那声轻微的呼吸若有似无,落在沈闻非的耳畔,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没等沈闻非反应过来,一直捂在他掌心里的手指慢慢慢慢地抽动了一下。
沈闻非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但他仍旧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什么。
我没有睡啊——沈闻非想——这是在做梦吗?
贺云沉的眉头一点一点皱起来,他完全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只觉得浑身无力又四处僵痛,几乎是动弹不得。
沈闻非几乎连呼吸都忘了,他就看着贺云沉一点一点睁开眼睛,感受他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里传来的细微挣动。
他什么都忘了。
贺云沉只是觉得浑身都在疼,像是躺得太久,关节骨头都散了架。觉得很饿很渴,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
“水……”
沈闻非还在震惊之中,他抬手甩了自己一耳光,愣了一会儿觉得火辣辣地疼,才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
“水……”
“水?水!”沈闻非如梦初醒,他听见了贺云沉在说什么!
他赶紧站起来要去拿水,但他也枯坐一夜没动,膝盖跟腰也僵硬得像是一块儿铁板,动作太大直接扑到了地上,巨大的声响让门口守着的常春吓了一跳,赶紧叫醒打盹儿的师父,一块儿冲了进去。
“陛下!”
沈闻非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他手都在抖,不停地念叨着“水”,然后捧着那只小小的茶碗回到贺云沉身边,一手托着他的脖颈,喂他喝水。
贺云沉能有这样大的长进让所有人意外,常恩捅了常春两下才让他反应过来。
“傻子!还不去请太医!”
“诶!诶!”常春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贺云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杯水他没两口就喝完了,可还是很渴,他舔舔嘴唇:“水,喝水。”
“喝水,喝水,”沈闻非不受控制似的咧开嘴笑,一笑,眼泪就掉了出来。
他就这么半抱着贺云沉,喂他喝了好几杯,足足喝了一壶,贺云沉才慢慢停了下来。
太医已经赶了过来,所有人都很诧异,明明已经是油尽灯枯的人了,怎么现在又突然好了起来?
“云沉,”沈闻非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几乎是把贺云沉捧在怀里,拉着他的手腕递过去给太医,连声问他,“云沉你饿不饿?啊?饿不饿?想、想吃糖莲子吗?想吃什么吗?”
贺云沉懵懂片刻,扭头看着沈闻非,觉得他有些眼熟,但是想不太起来,往回抽手:“你、你是……”
沈闻非一怔,贺云沉见他不松手,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起来。
“云沉!”
贺云沉坐了起来,所有人都不敢说话。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贺云沉头一次这么自己坐着。
沈闻非的手虚虚地在他身侧护着,生怕他再歪倒了伤到。
贺云沉打量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屋子,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又扭头去看沈闻非。
沈闻非一脸紧张,看他扭过头来,露出来一个笑,叫他的名字:“云沉。”
“云沉你……”他声音又带上哽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你……”贺云沉觉得头有点晕,他舔了舔嘴唇,“你是谁?”
第五十八章 失忆
太医院所有人都在啧啧称奇。
现在这群人都是胡子花白了的老头子,无数医书看下去,没有一个能对得上贺云沉的病症。
“先是突然痛症,药石无医,”王太医捻着胡子说,“然后血气枯败,油尽灯灭。”
“这只是一晚上,”另一个太医接过去,“又全都好了,脉象上看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就是忘却了前尘,哎呀呀,这……”
“我是没见过这样的病人,你们说,这到底是什么症啊?”
王太医叹了口气:“兴许真是上天护佑吧。”
除了更高深处,好像没有更好的解释方法。
贺云沉清醒过来以后,就全然恢复了之前的体气,躺了这么久身上虚弱了些,但终究是能撑得起来了。
他坐在桌边,身上穿着之前的一身便服,头发也束了起来。身上清减了不少 ,但还是那个风骨凛然的节度使大人。
沈闻非在一旁看着他,眼神里的珍惜和爱好像粘稠的蜜糖,毫不吝啬地浇灌在贺云沉一个人身上。
贺云沉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抿了抿嘴,开口道:“您是……陛下。”
“不用叫我陛下,”沈闻非弯起眼睛,“叫我名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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