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跟其他人说吗?”我拿琴的手顿了一下,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不想看她,因此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再怎么样,我们现在不都是利益相同吗?”
“既然如此,”杨周雪伸出手,她把我的手从琴上扒拉下去,我皱起眉看她,她却笑起来,有点得意洋洋的模样,“我跟你说件事吧。”
我最讨厌她在一旁打断我要做的事情,兀自提起她想告诉我的话题,但是我被她这一刻的神色吸引,不由自主地接话道:“什么事?”
杨周雪垂下眼,她的侧脸很好看,鼻梁高嘴唇又薄,笑着的时候眉眼五官会舒展开来,眼尾拖得很长,垂下眼就能看清微微上翘的眼睫毛,跟浓眉大眼的杨旻不怎么像,我反而能看出几分谢氏的影子。
“当时是不是十二月?”
我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大夏的气候和其他地方不同,它的冬天格外长,春秋两季反而要更短一些,二月底的时候依旧会下雪,更何况是本就寒冷的十二月?
我隐约猜到杨周雪这么说的原因,但是在只想听她亲自说出来。
偏偏这时的杨周雪不肯开口,她问我另外一个问题:“谢氏会给你过生辰吗?”
生辰?
我回想了一下,谢氏没疯之前,还会在我生辰那天给我换上不那么厚实却足以御寒的衣服。她捏着几个铜板去买面,几乎填不满整个锅的面条上飘着几根不那么新鲜的白菜,过了水之后舀进碗里,再被她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筷子吃着面条,谢氏就坐在冻裂了的小板凳上,她伸出来的手指冻得发紫,贴在碗边感受着暖意。
我将面汤留给了她,一般里面会有半个我没吃完的鸡蛋。
再后来,谢氏的疯病越来越严重,我忙着活过这个冬季,又忙着照顾她突然变得格外难哄的脾气,根本顾不上所谓的生辰。
我只想熬过那些飘下了雪花的冬天,直到护城河旁边的柳树长长的枝叶被风拂过,带来春暖花开的气息。
“一般是十二月三十日。”
杨周雪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我却抿直了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时是你的生辰吧?”她似乎怕我不明白,甚至解释道,“是杨夫人生下你的那天。”
我道:“是。”
我不知道为什么谢氏要在我真正的生辰这天给我煮长寿面,也许是她良心发现,心疼我年纪不大就得为了能够活下去而拼尽全力;也许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就不承认我是她的女儿,所以不愿意让我占了她亲生女儿才该过的那一日生辰;又或者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过着万事顺意的生活,于是对我这个帮了她大忙的“女儿”起了微末的怜悯。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理由。
“十二月三十日是母亲生下你的日子,但是在你被认回来之前,没有人知道这回事。”杨周雪道,“十四岁生辰在大夏这里是人生大事,我记得那天我第一次戴上那么重的首饰,被头冠压得几乎抬不起头,端坐在堂前,看着忠叔给那些前来贺喜的百姓们撒钱……我记得是说一句吉祥话能领一吊钱。”
我呆住了。
“你说那天是月底,没有说是三十还是三十一,我就当是十二月三十,那便和你遇到的情况对上了,是吗?”
我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去点头,还在心里惊讶杨周雪过分机巧活络的心思。
原来那一日我在匆忙逃窜的路上畅通无阻,是占了我身份的杨周雪在无意中成了助攻。
每一串被扔出去的铜钱换来的每一句说给她的吉祥话,原本是属于我的一切,冥冥之中还是落在了我的身上,换来我得以逃脱噩梦一般纠缠上我的魔爪。
“我刚得知你才是杨夫人的亲生女儿时,问过贮禾,谢氏是什么时候生下我的。”
大概只有我和她共处一室的时候,杨周雪才肯撕下脸上的面具,露出并不温柔的真面目来,即使我知道她这副模样也未必那么真实,却也看得出和她的年龄并不相符的冷漠并不是装的。
她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的身份,看上去又并不排斥自己才是谢氏的亲生女儿这一事实,提起她的名字时,平静多于排斥。
我看着她将两把琴并排放在一起,明明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可我依旧能一眼看出哪一把是属于我的。
杨周雪的语气不急不缓,甚至在深呼吸后还朝我弯起了眼睛,她的笑容在太多时候都像画在了脸上一样,即使被岁月磋磨已久也难以褪色:“她说是二月二十四。”
那时是即将到来的春日,而非盘桓太久的寒冬。
“……这才是你以后要过的生辰?”
“应该说,”杨周雪道,“这仅仅只是我出生的生辰。谢明月,除了你、我和贮禾之外,所有人都会默认我的生辰依旧是十二月三十日。”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母亲说了,在十二月三十日这天给我过了十七年生辰,突然改成二月二十四,又把你十二月三十日的生辰公之于众,办生辰宴的时候,不仅惹人非议,还容易被查出你的真实身份。谢氏那样的陈年旧事一经翻出,于将军府颜面有损。”杨周雪道。
“所以就要不顾我的意愿,将我的生日让给你?凭什么?”我被气笑了,“那我的生日呢?又在什么时候?”
杨周雪一脸认真:“父亲去庙里求了个良辰吉日,是十一月十五。谢明月,你不会不知道,皇上不查,不代表他不会起疑心,倘若因为这件事他开始调查将军府,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呢?”
“你已经得到了我的身份、宠爱、名声、荣誉、赞许,现在连唯一一个证明我的生辰都要偷走吗?”
杨周雪摇头,那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她眼睛里一闪而过了泪花。
“我的锁骨上永远都没有胎记,因此我也永远偷不走你的身份。”杨周雪道,“你依旧是你,你的身份不需要任何东西来记住,只需要你自己记住,这样就够了。”
第26章 出门
我觉得杨周雪这话说得实在是莫名其妙,看向她时她也只是简单地移开了目光。
“我就随口一说,”她大概不太想多做解释,把琴往我这边一推,“你弹琴给我听吧。”
我的注意力被她这句话转移了:“阿容都没教几首曲子,你还让我弹,为难谁呢?”
她不出声,只是盯着我。
我不想随了她的意,更不清楚她为什么一定要我弹琴给她听,杨周雪见我一动不动,也没在强求,外面天色尚早,她道:“你想不想出去逛逛?”
我以为我听错了:“出去干嘛?”
“你不想出去吗?”
我疑惑:“你刚刚还跟阿容说,窝在房间里弹弹琴,练练字也挺好的,怎么突然想出去了?”
“只不过是随便扯个谎去敷衍他而已,他都未必当真,你怎么还认真了?”杨周雪的目光里带着探究,“这么相信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已经扯着我的衣袖要将我拉出去:“走吧,出去逛逛也好。”
我心里想着被更改的生辰,可杨周雪的力气太大,我被她拖着走到了房门口,打开了门。
抱着两匹布料经过这里的照玉大概没想到杨周雪会在这个时候推开门,愣了一下:“小姐,你怎么出来了?”
杨周雪没有回答,而是皱起了眉:“这两匹布料是母亲买回来的?”
“是。”
杨周雪上手摸了摸:“买回来干嘛?我又不缺衣服穿。”
“夫人说这是专门买给表夫人的布料,藏龙城气候干燥,常年积雪不化,这种布料做工柔软还能御寒,正适合表夫人。原本是让贮禾姑姑放在库房的,但是贮禾姑姑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就交给奴婢了。”
我知道照玉嘴里的表夫人是谁,杨旻的姐姐嫁给了跟杨旻是故交的宋铭德,听说生了个男孩,现在也有二十岁了,也是个骁勇善战的小将军,一家三口守在大夏和北陵的边界藏龙城,三五年都不一定会回来一次。
杨周雪说过,今年他们一家三口奉旨回京,我将见到那个从未有过一面之缘的表哥。
“那你去吧,”杨周雪收回了手,她皱着眉看那两匹布料,“也不知道表夫人会不会喜欢——母亲给表哥准备了什么吗?”
照玉就笑了起来:“左不过是那些刀枪剑弩,忠叔系了红绸放在了后院里。忠叔让奴婢告诉小姐,若是没什么事,就别去后院了。”
她没有分给我半点余光,我只当做自己没看到。
杨周雪道:“我又不爱弄枪舞棒,没事去后院干嘛——母亲在房里还是在前厅?”
“刚刚还在前厅,现在若是没什么事,就应该回房间里了。”
“行,你去忙吧。”杨周雪继续抓着我的衣袖,她的手心在拉扯时碰到了我的手背,肌肤相贴的地方并不让我感觉到温暖,我想挣脱开,可杨周雪却用了力。
照玉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杨周雪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呢?”
我晃过神来,摇摇头道:“没事,你能松开我吗?”
“不可以。”杨周雪反而拽得更紧了,她不抓住我的手,偏偏要扯住我的衣袖,将我的右半身往她身边靠。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和将军府惯用的熏香不同,那股香味很淡,闻多了却让我想起在旧巷里看到的那一朵埋在雪地深处、行将衰败的花。
我被她拉扯着来到前厅,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仆人正在扫雪。
看到拉着我的杨周雪,大多数都会停下扫雪的动作,躬身道:“小姐。”
没有一个人喊我“大小姐”,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很难受,可我看着杨周雪的侧脸,却发现她的表情并没有因为仆人们的区别对待而变得多好。
我在心里泛起了嘀咕,心想杨周雪有什么不高兴的?
但是我永远不会开口问她。
杨周雪兴致冲冲地走过前厅,我没想到杨夫人也在。
我偏过头时,正好和她看过来的眼神对视了,她拧起了眉,我不确定有没有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闪而过的嫌恶。
“杨周雪。”
杨周雪脚步一顿,她松开了我的手,面向杨夫人:“母亲。”
杨夫人没有再看我,而是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带着明月去京城四处逛一逛。”
杨夫人明显并不在意这个:“钱带够了吗?”
“嗯。”
杨夫人不看我,我也不好随便开口,只能站在一旁听她们俩一问一答,感觉自己是真正的局外人。
我才是杨夫人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可有时候我揽镜自照,总是看不出我和杨夫人在眉眼五官的相像之处,也可能是我没有见过她年轻时的模样。
不过每次我看到现在丰满而言语刻薄的杨夫人时,总觉得她跟我之间维系的血缘稀薄得不像话。
“我听贮禾说,阿容给明月送了把琴?”
“是。”
杨夫人似乎有些焦虑,她总算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看向了杨周雪。
“母亲有什么话大可直说,”杨周雪就像没有看到杨夫人戒备的眼神一样,语气很柔和,“姐姐跟我们是一家人,对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看向了杨夫人,她没想到杨周雪会这么说,端起茶喝了一口,总算肯说正事了:“我跟你说过吧,别跟挽容公子走那么近。倘若太子真的查不出他的身份,那么他不是皇上那边的人,就是……”
大概即将说出口的话传出去会给将军府招来祸端,杨夫人顿了顿,带着担忧的眼神长长久久地停在了杨周雪身上。
我知道杨夫人什么意思。
阿容不是皇上抹去了过去、特意安插在九公主身边的暗卫,就是北陵派过来搜集情报的奸细,无论是哪种身份,都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跟杨周雪走的太近,难免会引火烧身。
“挽容公子于我不过是过路人罢了,母亲不必想那么多,我自有分寸。”杨周雪又宽慰道,“反而是母亲要给表夫人接风洗尘,又要准备元旦和春节时的一系列事宜,想必要操心的事情更多吧。”
杨夫人沉吟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你今天早点回来,晚上我要跟你父亲聊聊这件事。”
她的潜台词就是要杨周雪也一并过去,可没有一句话是提到了我。
我想忽略掉眼睛里的酸涩,低下头时觉得眼前都像起了雾,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
杨周雪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她往我这边挪了两步,不偏不倚刚好能挡住杨夫人看过来的目光。
我眨巴眨巴眼睛后去看她并不宽厚的背影,杨周雪的手又伸了过来。
这回她没有抓住我的袖子,也没有攥住我的手腕,而是目标明确地抓住了我的手。
这个姿势当然算不上十指相接,我看着我们俩贴在一起的手指。
她像在无声地安慰我,又像是在保护我。
“知道了。”我听到杨周雪这么说,“你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嘱咐我吗?”
“没有了,你带着谢明月早点回来。”
“知道了。”
杨周雪没再说什么,她的态度不算冷淡,却也不够热络,杨夫人却丝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带着我走出将军府的大门。
忠叔搓着手迎上来:“小姐,你……”
杨周雪道:“不需要坐马车,我带着谢明月出去逛逛就回来。”
“是。”
杨周雪依旧抓着我的手,她的手总是冰凉的,我们握在一起握再久都没办法让她的手变暖和一点。
可明明她身上的衣服质地柔软而温暖,为什么手又总是这么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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