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出来自己的语气很生硬:“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道个歉的话吗?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房间了。”
“你不能走。”阿容立即道,他没有顾及我生硬的语气,只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追杀吗?”
“你在大夏的身份暴露了。”
这个理由并不难猜,我甚至怀疑阿容是有意暴露自己的身份,以便及时脱身回到赫连狨身边。
阿容笑了笑:“你要不要猜一猜,我的身份为什么会暴露?”
我不耐烦地回答:“我不关心——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阿容不笑了。
他用一种我说不清是什么样的眼神看着我,像是怜悯又像是无奈。
“我跟你从头说一遍吧。”
“说什么?”
“说我们的计划。”
我不想听:“我已经猜到了。”
“不,”阿容的神色格外认真,他以手捂嘴咳了咳,指尖残留着一点血沫,他浑然不在意地抹去,“你所知道的,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连洞中窥豹都算不上。”
然后我就知道了一个筹谋多年、几乎要让人佩服这些人能隐忍不发这么久的计划。
将军府也好,太子也罢,都是这盘只剩残棋的局中几颗棋子罢了。
“谢氏红杏出墙的对象是观海阁的前任阁主,他让谢氏有了身孕,也给谢氏种下了蛊。你知道为什么杨旻会发现谢氏红杏出墙吗?因为在阁主的计划里,谢氏是以后行事中最重要的一环。
“谢氏被阁主控制了心神,偷换了两个孩子,将流着阁主血脉的孩子养在了杨夫人那里,自己带着将军府的嫡长女住进了旧巷——我听说谢氏有疯病对吗?不,谢明月,那不是疯病,那是蛊虫在她体内的效果时轻时弱,她的意识有时候会重归清醒……但是她不可能告诉你真相。
“你会进觅柳楼也在我们的计划之中,其实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代替其中一个人的存在。觅柳楼里的那个小厮碰巧和我同名同姓,我没想到易容后会被一时心软的你送出了觅柳楼。原本的计划是我只要在你面前刷个脸,让你知道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就行,但是你让我离开了那里……”
阿容带着顺从而乖巧的笑意: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有些麻木地听他继续说。
“太子第一次来大夏的时候,知道你们大夏的皇帝不可能松口,放弃纳贡这一块肥肉,不过我们的醉翁之意从来都不在酒上,太子给皇帝下了蛊。蛊虫在脑袋里爬来爬去时会牵动头痛这一症状,无药可解,只有我的琴声才能缓解一二。
“所以我离开觅柳楼后,在观海阁其他人的帮助下来到了江南,和早就埋下的死士见了面。她缠着江南总督养异瞳猫,我在江南总督的府里弹琴,等你们的太子南下江南,因为我的琴声而带我回到了京城。”
阿容有些渴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拿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热气腾腾的水雾将他的神色遮掩的模糊不清。
我听到他继续说:“我用琴声操控大夏皇帝脑袋里的蛊虫,意料之内地留在了宫里,虽说被九公主要求教她弹琴也是早在计划里的,但是我的本意是要去找宁贵人。
“对,宁贵人是观海阁的人,她恨大夏的皇帝,也恨自己的那个孩子,是十一皇子吧?天可怜见的,爹不疼娘不爱。”阿容随口感叹了一句,“让她刺杀太子就是为了给五年后的大夏太子递一把刀,一来让大夏太子和大夏皇帝在私底下撕破脸皮,正式开始分庭抗礼;二来宁贵人的存在始终让人放心不下,死了当然最好;三来,逼迫大夏太子不得不把心神放在江南,还得让那个死士进京入死牢。”
“所以呢?”我感觉自己终于醍醐灌顶,可声音依旧是颤抖的,“需要我跟你们说一声恭喜吗?”
阿容的神色黯淡下来,他道:“谢明月,你是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被带走?”
“可能是赫连狨良心发现,觉得你们骗我骗了这么久,不帮我脱离苦海对不起我。”我讽刺地回答。
“不是这样的,”阿容脸上竟然露出了惊惶的表情,他似乎想握住我的手,可又惶惶然地收了回来,“谢明月,你有想过为什么谢氏换孩子的时候能够那么顺利吗?”
“……”
我终于感觉到了震惊:“将军府有你们的人……谁?”
我不等阿容回答,自己先反应过来了:“是不是贮禾?”
“是,”阿容道,“她是我的母亲。”
我想起我第一次看到贮禾时她的态度,阿容来将军府时贮禾殷切的动作,她给他准备糕点,为他斟茶倒水……原来都是有迹可循。
“那她之前偷偷去行春居,是为了找什么东西吗?”我问,“是杨周雪和九公主来往的信件?”
“是。”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提杨周雪了。”
阿容忙问道:“为什么?”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对不对——无论是你的身份,还是贮禾的身份,又或者是你们早在这么多年就定下的计划,她都知道。”我闭了闭眼,觉得眼睛格外酸涩,居然没什么心情生气,而是微微勾起嘴角笑笑,“她未必是你们观海阁的人,但是她身上有一半你们前任阁主身上的血……你们想招揽她,但是她没答应进观海阁?”
怪不得她那么在意将军府嫡女的身份,原来是因为她不做将军府的嫡女就很有可能被迫进入观海阁;怪不得贮禾对她的态度热切而温和,原来是因为阿容的存在和她身上的一半血脉;怪不得她不愿意我和阿容有过多的来往,甚至不肯喝一口贮禾倒的茶,原来是担心他们的真实身份会牵扯上自己。
我不清楚杨周雪究竟是不是真的向往自由,但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清了她在那个时候的心境。
在很小的时候,贮禾就告诉了杨周雪她的真实身份。
我困在旧巷艰难地寻求着一条生路时,她在深宫和庭院的来往之间永远都如履薄冰。
最后活出了一颗比谁都要机巧的心。
“萧应德是个蠢货,”阿容连“大夏太子”这四个字都不愿意说了,他频频冷笑,“但是杨周雪也差不多。”
我警惕起来:“什么意思?”
阿容像是含着恨意,又像是恨铁不成钢:“杨周雪不愿意进观海阁,她就得跟将军府同生共死。你以为我们谋划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把将军府拖下水。”
他又咳了起来,眼尾泛起了一点泪光。
大概是因为疼痛。
“原本是由死士供出是杨旻的指使——究竟是不是他做的不重要,只要她的供词提了杨旻,我暴露身份后再把杨周雪带走,大夏皇帝会因为怀疑杨家通敌而让杨家获罪,而我能给观海阁一个助力……杨周雪身上流着前任阁主一半的血,在观海阁怎么样都能算半个护法,可贮禾跟她提起的时候她摇头,我让她跟着我离开的时候她说她不愿意。要名不要命,这不是蠢是什么?”
我却没再听了,我知道为什么赫连狨要把我带走了。
杨旻究竟有没有叛国的心思不重要,皇上本就忌惮他手中的兵权,既然有了瞌睡就来了枕头,能一举将自己的眼中钉拔出来,又何乐而不为呢?
杨周雪不愿意离开将军府,但是观海阁的计划不可能因为她而被迫中断,于是他们选择了我。
我代替杨周雪被从将军府带走,代替她在北陵生活,代替她让杨家获罪;而她将以将军府嫡女的存在活在世人眼里,至死都是这样尊崇的身份。
我被迫隐姓埋名,她自死永负荣光。
“前两天宋铭德留妻子在京城老宅做质,和宋归恩赶回了藏龙城;大夏皇帝收回了杨旻手中的兵权,杨旻被收监下狱,于三日后的午时问斩,全族男子为奴,妇孺流放。”
我听到阿容冷笑着说:“这就是她的报应,谢明月,你满意了吗?”
第67章 饴糖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好像我心里还是怨恨杨周雪在那个雪夜里将我和她之间所有称得上温馨的过往践踏在脚下时她眉眼间的扬扬自得。
可我又同样不能免俗地承认她将离开的机会让给了我,于是自己成了投身于烛火的飞蛾,翅翼上卷起了焰光。
我看着阿容几乎要落下泪来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杨周雪她既然早就知道了杨家的结局注定不得善终,那么她为什么……为什么放着活路不走,要投奔死路呢?阿容你跟我说实话,她真的这么在意……在意将军府嫡女的身份吗?”
这样的问话于我而言无异于再一次将自己的真心托付出去,寄托在一个不知道流亡在何方的人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说出口后才有些惊讶地察觉到自己话语里的期待。
我想,我怎么那么希望杨周雪在那一夜里说出口的话是假的呢?
她将自由和活下去的机会都让给了我,这样的大方慷慨让我不得不质疑——身份真的如此重要吗?她真的不热爱也不向往自由吗?
她为什么……不愿意活下去呢?
阿容沉默了太久,久到没有看他的我都不由自主地疑惑地看向他时,才看到他嘴角微微勾起来的、很淡的笑容。
他答非所问:“其实谢明月,无论是赫连狨还是杨周雪,他们俩都不相信你会再一次把真心这么轻易地交付出去,只有我不一样——我知道杨周雪对你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一旦有了重归于好的机会,你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把握住。”
我一愣:“你什么意思?”
“去杨家把昏过去的你送出来的时候,我和杨周雪打了个赌。”阿容笑着回答,即使我知道他这副模样是易了容,也多看了两眼,“我说就算她伤你伤的再深,你们俩也不可能真正意义上恩断义绝,她说她不信,你会恨她一辈子。”
我隐隐明白了什么,猛地看向阿容。
“我说如果我赢了,那么我就把瞒下去的内容对你和盘托出;但是如果她赢了,那就让你被蒙在鼓里一辈子。”
“你赢了,对吗?”
你知道我一定会猜出杨周雪是有意为之,也知道我一定会再一次将满腔的信任和真心交付给杨周雪。
可是……阿容都能确定的事情,更了解我的杨周雪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思不断地按捺住内心深处对我的了解,把“谢明月一定会恨我”这几个字脱口而出的?
她就这么想我恨她吗?
她知不知道,前几天我险些就要决定……忘记她了?
阿容不清楚我那一瞬间的所思所想,他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也许是因为受伤未愈,也许是因为激动:“是杨周雪主动提出来,如果一定要让将军府分崩离析,那么要我选择带你走,而不是她——她不喜欢杨旻和杨夫人,不亲近九公主和太子,不信任贮禾和我,不靠近观海阁和赫连狨,甚至连那点被贮禾逼着了解蛊术时都不情不愿的,可是谢明月,你是她这十七年里唯一一个放在心尖上的人。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是她说她要你活着。”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书上说人死去之前脑海里会像走马灯似的回忆起生前的往事,可我还活着,能够感觉到自己清晰的呼吸和心跳,却想起了太多关于杨周雪的一切。
她看向我时炽热的目光,总是冰凉却一定要握住我的手,她用谎言去遮掩真相,用刻薄的话语加强自己的伪装,她说恨我的时候眼睛里总像是闪烁着泪光……
“值得吗?”我轻声问道,“就为了让我活下来,她付出了这么多,真的值得吗?”
在我还活在旧巷里的时候,被蛊虫操控神志和行为的谢氏像是我的拖油瓶,我要为了该怎么跟她一起活下去找无数条出路,她偶尔清醒的时候会对我好一点,但是我清楚那只是是愧疚。
我知道她不爱我。
在我被将军府认回去的时候,我真正的父母评估我的价值,照玉等人看不起我,忠叔和贮禾因为自己的原因从来都只把目光落在杨周雪身上,阿容代表着观海阁利用我,九公主带头为难我,纳兰等人会冷嘲热讽,太子视我为棋子,只想把将军府纳入自己旗下。
我知道没有人喜欢我。
我从未想过自己是会被人珍视的,就像我从未想过那个人是杨周雪。
我以为跪在祠堂里的那个夜晚被伤透心的只有我,却不知道原来肝肠寸断的不止我一个。
杨周雪将扭曲的所有事实、修改的全部真相化为最尖锐的箭刺向我时,同样将她握箭的掌心划得血肉模糊。
这又怎么不叫人感觉痛彻心扉呢?
“如果你没看出杨周雪的计划,真的如她所愿那般恨了她一辈子,”阿容的声音有些嘶哑,“就算她觉得值得,我也会觉得她对你的好就是付诸于流水。”
我见他说话实在是困难,便给他倒了杯茶。
水还是热的,他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再重新看我时,很轻松地道:“你以为赫连狨放慢脚步是为了等我啊?怎么可能,他知道我一定有办法脱身,他之所以这么做,是我给他寄了信——马上就到流放杨家妇孺的地方了,谢明月,你要不要在这里多等些时候?”
我迟疑了半晌,有些不抱希望地问道:“是……”
是杨周雪要来了吗?
我还没想好见到她时该说些什么,是先怪她为什么不惜命,就这么把活下去的机会给了我,还是像那天夜里一样给睡不着就出去吹冷风的杨周雪一个拥抱。
“观海阁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没有到可以去劫囚的地步,”阿容三两下把茶喝完了,拿着杯壁还算滚烫的杯子暖手,“我身份暴露的时机有些不对,将军府被抄家的时候我在被萧应德的暗卫追杀,连天牢都没路过,只是听说流放的队伍在往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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