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杨周雪这么珍重一块玉佩,是因为它是谢氏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念想,还是被唯一一个重视她生辰的我送给她的礼物。
我沉默地攥紧了她,微钝的玉佩一角陷进了我的掌心,我听到医官无不惋惜地告诉我:“食指和中指的骨头被重压折断,扭曲成这个弧度应该是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是被人踩的,也可能是被压成这个样子。”
我很轻地“哦”了一声。
这一路上你受过多少罪呢?暗卫端过去的一盆血水、断了两根骨头的手指、一身被包扎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的伤。我看到杨周雪的侧颈上有明显被火烧过的痕迹,一片令人心惊胆战的红从遮掩不住的衣服布料下透了出来。
如果不是她还有呼吸,我都要以为她再也不会醒来。
“治得好吗?能不留疤吗?”
“这个……”医官略有些为难地回答,“现在我手中的药材太少,只有基础的止血和化瘀的药,祛疤除痕的药得到了北陵才能配。”
刚才那个险些打翻了盆的暗卫捏着一只信鸽走了过来,他将信鸽递给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的赫连狨:“太子殿下,这是观海阁那边的来信。”
赫连狨将信抽了出来,把鸽子扔回了暗卫手里,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所有,面沉如水:“阿稚,跟我出来一下。”
阿稚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赶紧回答:“是。”
她被赫连狨叫出去不知道说什么去了,我也无意打听,只是看着医官固定住杨周雪的那两根断指时,再一次攥紧了手里的玉佩。
“我要去熬药,”医官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道,“等太子回来了,你叫他让几个暗卫把她放在那间空房的床上,别扔在席子上受凉了。”
我愣了愣:“赫连狨送她回来的时候,是直接把她放在这里的?”
“小姐,你醒的晚,不知道这位姑娘刚被太子送过来的时候,身上的伤比阿容还严重,雪化成的水混合着血流了一地,原本留下来照顾你的阿稚都被太子叫出来帮忙了。客栈老板娘被血吓到了,现在都躲在房间里,反锁着门不肯出来,这姑娘身上的伤太重了,来不及找一个空闲的干净房间,只能席地而治了。”
“她伤的很重吗?”我涩然道。
年轻的医官叹气:“你怎么关注的是这个——算了,反正你记得告诉太子就行。”
我见他要去拿药,便问道:“你不知道她是谁吗?”
医官回答:“我只治我的病,不管所治之人的身份——这是太子请我出山时给我的许诺,我不懂什么观海阁,也没听说过杨周雪这个名字。她的姓名和身份,于我而言都远远不及她身上的伤更得我的兴趣。”
我有些惊讶他不是观海阁中人的身份,但也无瑕顾及于此,赫连狨叫阿稚出去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个人将声音压的很低,我也听不清,于是干脆盯着杨周雪苍白的脸。
她的呼吸不算平稳,长长的眼睫随着呼吸而抖动,我原本是想蹲下来去看她的手,膝盖在这个时候猛地酸疼起来,我不由地跪了下去。
这般近的距离,我能看清杨周雪瘦削下去的眉眼五官,看得出谢氏的痕迹,更明显的是北陵人独有的眉高眼深,就连鼻梁都看得出一点北陵人的驼峰。
她知道自己的生母被生父所利用、所控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半疯不疯地活了十几年后将我养大,最后在乱葬岗里都找不到完整的尸体……却还是对我这么好。
她前十七年的人生无比肮脏,可她看向我的眼神比早春的雨还有干净。
我很多时候都在思考,自己究竟有什么好的,能让杨周雪竭尽全力到这种地步。
第71章 对峙
阿稚被赫连狨放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椅子上盯着杨周雪看。
她一步一挪地蹭过来,绿色的眼睛被我刻意调暗的烛光照成了看不太清的颜色:“小姐。”
杨周雪被固定住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我险些以为她要惊醒,忙朝阿稚使了个眼色,再看了一眼杨周雪,确定她没有被惊醒后,才带着阿稚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我把身上的披风盖在了杨周雪身上,在房间里还没什么感觉,出来后才发现黑而沉寂的外面是彻骨的冷。
“怎么了?”
阿稚犹犹豫豫的:“你不关心太子将我叫出去做什么吗?”
“左不过是你们北陵的事,大不了就跟观海阁沾点关系,跟我好像没什么关系吧,”我道,客栈里太安静了,我又记挂着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杨周雪,见阿稚总是不吭声,便作势要走,“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房间了。”
“太子要我选一下,到了北陵是跟着你还是继续去伺候公主。”阿稚低着头,“虽然你挺好的,但是我还是,还是想回北陵去给公主敲核桃。”
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平心而论,我并不需要阿稚的照顾,她在我这里不算婢女,却也不是朋友,只是我孤寂又无聊时,能陪我聊两句天的人而已。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阿稚吞吞吐吐半天都不肯说出口的。
“行,”我只好干巴巴地回答,“我回房了。”
阿稚很轻地“嗯”了一声。
我当然知道赫连狨把阿稚叫出去不可能只谈了这些,但是我的确真的并不关心,也不想打探那么多。
我只想杨周雪早点醒过来,之后她要在观海阁待着也好,要在北陵过一辈子也罢,我陪着她就是了。
这么想着,我便坐在椅子上将就了一晚上。
再醒来的时候,是阿稚敲着门喊我起来:“小姐,洗漱后出来用早膳吧——医官要进去给杨姑娘换药呢。”
我清醒过来,看了一眼杨周雪,意料之外的,她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嘴唇也格外白,可我碰了一下她的额头,竟然没有发烧。
我记得杨周雪在将军府时,雪地里冻了一会儿就发了高烧,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走过了那么冷的路,那医官给她灌了药后,倒是有了好起来的趋势。
怪不得赫连狨对医官的态度那般好。
我走出去,赫连狨坐在一旁,瞟了我一眼:“杨周雪还没醒吗?”
我看着医官拿着熬好的药走进去,才收回了目光,拿了个包子,有些食不知味地回道:“还没呢。”
赫连狨道:“等她醒了就即刻出发,你也跟着。”
“知道了。”
我和赫连狨没什么可说的,最多就一个杨周雪,可我这个时候只记挂着她的伤势,不太想说话。
阿稚乖乖地坐在旁边,拿着小鱼干去逗花续。
“老板娘呢?”
放下筷子后,我才发现老板娘一直没有出现,于是问赫连狨。
他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死了。”
我愣了一下:“死了?”
“昨天杨周雪被我带回来后,她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我怕她溜出去报官,这件事闹大了对北陵没什么好处,今天早上我让人把锁撬了,一刀抹了脖子。”
我震惊于赫连狨的草芥人命的样子:“如果换成你北陵的百姓,你也会如此吗?”
赫连狨沉默了一会儿,他可能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是不理解我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当然要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否则我怎么保证自己能够平安无事地活下去呢?”
这回我是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那杨周雪为什么不以自己的利益为先,为什么不看重自己的命呢?我不相信她是不想活下去了,否则她不会在山匪寨里找机会放火,认出途径此地的赫连狨时会向他伸出求救的手——她分明是想活下去的。
可她把平安无事地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了我。
我在那一瞬间感觉极其荒谬,却又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我拂开阿稚想扶住我的手,有些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房间。
医官朝我行了礼,带着已经空了的药碗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有我和杨周雪两个人。
我很低地祈求道:“你快醒过来吧……”
醒过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稚抱着猫站在门口,我知道是医官专门叮嘱过不要让带毛的物种靠近两间房的伤者——一个杨周雪,一个阿容。
“你帮我跟赫连狨说一声,让他好歹寻个地方把老板娘的尸身好好安葬了,他是想等我们走后,无人搭理的老板娘的尸体自然腐烂后发出臭味引来官府的人吗?”
阿稚忙道:“是。”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清晰地从看似玩世不恭的赫连狨身上看到了属于储君的自私和冷漠。
我想起那个眼神犹如谢氏一样温和地看着我的老板娘,如果谢氏能够活到她那个年岁,也许也会是那副模样。
尽管我还没有见到观海阁的前任阁主,但是他曾经对谢氏的所作所为、为达目的而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已经让我想敬而远之了。
我看着阿稚离开,起身关上了房门。
再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杨周雪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你……”我有点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然后杨周雪突然就红了眼眶。
她很轻地开了口,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听医官叮嘱过,说是在那场火里熏坏了嗓子,不能高声说话。
她说:“你都知道啦?”
就这一句话,终于让我勉强支撑起来的所有倔强和自尊在一起崩塌。
我点点头,控制不住地松了劲,跪在了地上。
杨周雪没看自己身上的伤,也没有管自己那只可能再也没办法提笔抚琴的手,她表现出来的远远比我想象中要镇定的多。
她盯着我:“是谁告诉你的?赫连狨,还是阿容?”
我不想她一醒来就说这么多话,也不想她用现在这样的态度去面对现状,就好像刚才我看到她红了一圈的眼眶是自己的幻想一样——杨周雪现在这副样子,不像是在将军府时只对我展露出的轻松和温柔,也不像在那次为了救我离开的雪夜里故意装出来的狠厉,她像是不打算再在我面前伪装小白花,更像是不愿跟我有什么牵扯。
这样的认知于我而言无异于一盆冷水兜头而下。
“你什么意思?”
杨周雪没看我,她低下了头,盯着盖在被子上的披风:“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是阿容,”我语速飞快,不想被她打断,我只想得到她的答案,“他把观海阁的计划和你的计划都告诉我了,杨周雪,明明有离开的机会,你为什么要让给我?”
她语气平平:“我不是说了吗,因为我要将军府嫡女的身份……”
“你当我傻吗?”我忍耐不住,有时候我真想把杨周雪的脑袋撬开,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杨家被皇上定了谋逆之罪,你觉得罪臣之女的身份很好?你觉得流放到穷乡僻壤是更好的结局?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死在半路上或者是死在寒山城这里?杨周雪,骗我很有意思吗?”
我越想越气,可更多的是难过。
现在我洞悉了杨周雪的所有隐秘而不愿告诉我的计划,却依旧没有得到她的信任。
“你哭什么啊?”
杨周雪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她似乎想为我擦去眼泪,可犹豫了一下又只是点了点自己的眼角,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流了眼泪。
只有在她面前,我的外露情绪才格外多。
“其实也没什么,本来我就不想去观海阁,谢氏是我的亲生母亲,她的死跟他们脱不开关系;我也讨厌将军府,就是他们害得我和谢氏骨肉分离。只有你是无辜的,谢明月,既然如此,那你活着就行了。”
“我是无辜的,那你呢?你难道不也是牺牲品吗?”
“我当然不是。”杨周雪依旧不看我,“他们只是看重我身上流着前任阁主一半的血脉,想借我去跟花愁争一争阁主之位而已,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血脏的要命,死了才好,死了就干净了。”
“你不脏,”我胡乱擦掉了眼泪,原本想要去抓杨周雪的手,顾及到她的伤却又只能收回来,最后攥紧了那枚玉佩,“而且你刚才说的理由,我根本就不信。”
“你爱信不信吧,”杨周雪疲惫至极的样子,她又要闭上眼睛,“反正我就是这个理由。”
“那你为什么要在雪地里捡起我送你的玉佩,为什么手指断了也要把玉佩攥在手心?玉佩是我的,不是谢氏留给你的,你留着它做什么?”
杨周雪张了张嘴,有些哑口无言。
我察觉到自己跪在地上跪太久了,还没养好膝盖又开始疼了,我忍着疼,呜咽着道:“我看到你受这么重的伤,知道对你来说明明是无妄之灾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要你亲口告诉我,你这么做就是……就是因为你在乎我,你不想我死去,杨周雪,这句话这么难说吗?”
第72章 真实
杨周雪避而不谈,她勉力偏过头看我的膝盖,我看到她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泪光,我顿了一下,正想问她怎么了的时候,只听她道:“我其实觉得自己挺对不起你的,那天我说了那么重的话,你膝盖有留了现在都没好的伤,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不也算功过相抵吗?”
我面无表情,想听她继续回避我的话题。
杨周雪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在我身上停留太久,我看得实在是太清楚了。
于情于理我都不知道她有哪里是对不起我的,以至于总是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还不如她在将军府的时候对我装出来的耐心和欢喜呢。
“你让赫连狨进来,”杨周雪见我不说话,可能真的觉得我被说服了,她将身上的披风往上扯了扯,“我有话问他。”
我问:“我能旁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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