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试对你有没有感觉。”
“别闹了!”
丘平不理他,任由手指从额头滑落鼻尖,雷狗的皮肤晒得暖和,指头触及他的嘴唇时,两人都灼到似的躲开了。丘平的心砰砰乱跳,兴奋感像只小老鼠一样在他虚弱的身体里乱突,他没管住自己,抱着雷狗的脸,“啵”地亲上他的嘴。
雷狗推开他,慌乱地站起来。静了十几秒,雷狗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人看见,黑着脸命令道:“坐着不要乱动!我……我们去图书馆……不对,去湖边。”
丘平心情全无,闷声道:“不去了,回家吧。”
接下来一整天,丘平心绪不宁。虽然理智上相信嘎乐没有迷上雷狗——三人常常在一起,这种事要掩盖完全不可能。但在嘎乐心中,说不准自己跟雷狗的位置差不多,情人和兄弟,不见得哪个更重要。
这不是很正常吗?可那控制不了的心跳是怎么回事?
雷狗的状态也很难捉摸,刚才那一吻吓着了他,两人共处一室时,他坐得远远的。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更是一闷嘴葫芦,屁股下那张床都比他更活泼些。
即使这样,雷狗并没一句难听的话,倒水盖被子,擦手脱衣服,样样都做妥帖。那又是为什么?正常人即使不揍他,心里总是有嫌隙的。
丘平想,因为亲他的是嘎乐。只有嘎乐,他才会事事包容。
心抽着,口腔里是粘粘的苦涩感。丘平在吃醋,在嫉妒,在气愤。嘎乐在寒风中笑问:你吃谁的醋?你嫉妒雷狗,还是嫉妒我?
我不知道!丘平烦乱地想,我是谁我都不知道,我生个毛子气?全他妈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所以无可缓解。他一天都不吃饭,笑模样没了,俏皮话也没了,活像个受欺负的老头子。
丘平这丧气样,雷大娘全看在眼里了,问儿子:“他咋啦?昨天还挺高兴的。”
雷狗支支吾吾道:“他伤口疼,大夫说要多卧床。”
“我看他不是伤口的事儿,你仔细看他的眼睛,飘飘忽忽的。你去找大姨来看一看,她有办法。”
雷狗答应了。
晚饭时间,丘平躺在床上,呆望天花板。雷狗的卧室收拾得干净整洁,每一个平面物体都用防尘布罩着,全都是大花图案。被子单子起码有五六张,倚着墙,叠得都快到天花板。这里没一样东西可以看出雷狗性格,厚重的红木床架,带欧式雕花的桌子,菜市场十元一个圆凳,喜洋洋台灯……不讲道理地堆在一起,怎么方便怎么来。对雷狗来说,这里可能也是个驿站。
他想,这就是我未来的生活空间?扮演着雷狗喜爱的嘎乐,做个心态好的寄生虫?
门帘打开,一行人声势浩大地走了进来。丘平慌忙找裤子穿上,可裤子在床尾,想要用脚勾,才发现义肢已经卸下。雷大娘体贴道:“没事没事,你躺着,阿姨们都是自己人,不用害羞。”
阿姨们三四个,烫着头,穿着薄毛衣花马甲,一个个笑眯眯地看着他。丘平毛骨悚然,惊慌地找雷狗。雷狗没在,阿姨们后面跟着依旧戴墨镜的小武。
“你们……想干嘛?”
个儿最高的阿姨扎了扎腰上的彩带,盯着他的脸。静默了两三分钟,她突然拍了拍手,笑道:“不是啥大事儿,大姨给你冲冲,去掉恶煞,不疼不痒的,你躺着就行。”
“不是!你们出去行不?雷狗……戬彀呢?”
小武用看热闹的语气,顶了顶墨镜说:“彀哥去带课了,没在村里。”
丘平仿佛身处恐怖片,只见大姨带领阿姨团,腰间的彩带和彩带连在一起,包围着床。雷大娘端来一盘子黏糊糊的东西,大姨念着词,一边在丘平身上凌空点了几点,雷大娘就根据她点的部位,把糯米糊贴在他身上。
那念咒的声音出奇的蛊惑人,像是许多人声部的大合唱,满满充斥整个房间。丘平感觉被包围了,动弹不得,直到雷大娘要掀开被子,丘平才慌忙抵抗道:“我没穿裤子啊大娘,你们放过我吧。”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已有哭音。
雷大娘和蔼道:“怕啥!大娘不看你。”
一把掀开,丘平瘦削残缺的身体一览无余。嘎乐长得白,在医院躺了几个月后更是没有血色,这躺在床上的物体,像极一条死鱼。
丘平羞耻得不得了,抱着双臂,缩着身体,想把自己蜷缩成蜗牛。雷大娘说不看,可几双眼睛炯炯盯着他,大姨说:“快好了,恶煞害怕了。”
丘平心里喊叫,害怕的是我好吗?他一刻都不能忍受了,眼角瞥见小武,灵机一动,突然喊道:“小人!”
“啥小人啊?”
丘平指着小武,对大姨说:“我看见小人了。大姨您刚念到“厄洛荷”的时候,一道光闪过,我睁开眼就看见好多小人。在小武身上爬着,你们都没看见吗?比我大拇指大点儿,一半红,一半绿,还穿着毛鞋,哎呦,要钻进小武的耳朵啦!”
这一喊,大家都慌了,小武尤其害怕,中午丘平就说他身上有小人。丘平继续道:“小人会发出声音,呼罗呼罗的,大姨这是啥意思?”
大姨自是不知道,定了定神,说:“挥呦天呐的意思,不是啥好话,小武快过来!”
焦点顺利转移到小武身上,丘平心里的恶魔呼罗呼罗唱起歌来。他深谙传播之道,知道要让人相信一事,首先要编足细节,然后尽快把人代入进来,让人自以为是主导。这一招对姨们极有效,她们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小武惊恐地脱了上衣,又脱了裤子,一番鸡飞蛋打的热闹景象。
丘平慢悠悠地用义肢勾来裤子,穿戴整齐,靠在床背,只觉心烦意乱。
第16章 吃了你
雷狗走进屋里来时,闹剧已经结束。小武被押到神堂冲煞去了,地上是翻倒的枕头和水盆。丘平呆呆地倚坐床上,不言不语。雷狗紧张地走到床边:“没事吧嘎子,很不舒服?”
丘平瞪了他一眼,整个人缩进被子里。雷狗不知所措,不知道他是难受了,还是生气了。一边掀开被子,一边说:“怎么了?有事好好说!”
丘平大力推开雷狗,怒目瞪视着他道:“我被恶煞上身了,你还不走,不走我吃了你!”
雷狗愣了愣,然后下结论道:“你精神头蛮好。来吧,吃我。”说着伸出了胳膊。
丘平露出尖牙,大口咬了下去!
嘶……雷狗喊疼,“你真咬啊。”皱着眉,眼里却没有疼的意思,只有温柔的笑意。丘平的心软绵绵的,对雷狗恨不起来,又无法解气。他说:“我受不了你们村神神叨叨的,我要回城里住。”
雷狗坦诚道:“我们回不去,在城里我一个人,没法照顾好你。”
“我自己照顾自己。”
“你会自己做饭擦地洗衣服?你站都站不起来。”
丘平赌气缩回被子里。雷狗说得对,即使他习惯了坐着轮椅做饭洗衣,在城里除了困在自己的小豆腐间,他还可以去哪里?他闯荡过了,残疾人在这“国际大都市”寸步难行。
丘平不想跟雷狗说话,也不想面对这惨淡现实。他闭上眼睛,希望逃到另一个宇宙去,或者回到从前,回到樊丘平的黄金时代。虽然这时代那么短。
雷狗看他没动静,轻轻拉开被子,只见他已经睡死过去。他脸上、脖子上还有些糯米糊的污渍,本来就坑坑洼洼的脸更惨不忍睹。雷狗用毛巾蘸上热水,轻轻帮他擦拭干净。不管怎么摆弄,嘎乐半点动静没有,睡得非常沉稳。
雷狗给他整理头发,他的发型跟cosplay似的,为了挡住伤脸,刘海一边长一边短。把长发撩起,给他擦干净额头和凹凸不平的伤疤。伤疤色泽鲜艳,过一段时间会萎缩,颜色也会变淡,只是嘎乐肤色白,再浅也是明显的。雷狗看惯了这张脸,没一开始那么震惊了,此时只感到惋惜。
手指试探性的、轻轻触及他的嘴唇,睡着的人也没反应。反倒是雷狗感到指尖烫了一下,赶忙缩手。雷狗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莫名其妙并且略为变态的事,立即蜷起拳头。
每次看嘎乐安然入睡,雷狗都会感到心情平静。于是他也钻进被子里,躺在他的边上。
晚安嘎子。明天会好的。
第二天丘平很晚才起床,跟前一天一样,穿得密密实实。雷狗推着他去吃早饭,他勉强吃掉半根油条,便说没胃口。雷狗要推他去土地庙,也被他拒绝了。
他们在胡同无所事事地闲转,无可避免遇到了大姨。大姨依旧穿着粉毛衣蓝马甲,高高的个子有些驼背,谁能看出她是村里地位崇高的神婆?村里婚娶丧嫁,全都得问她吉凶,她的一句话可以是祝福,也可能给人际关系埋雷。
大姨和蔼地看着丘平:“白天精神头不错啊,小伙子。晚上大姨再去你那儿唱唱卦。”
“别唱了,再唱我就挂了,”丘平本来想说这句话,出口却变成:“我今儿好得很,大姨法力高强,神啊鬼啊都怕您。”
大姨摸摸他的脑袋说:“这孩子有慧根,俗话说,上帝闭了你一道门,指定给你开好一扇窗,开在哪儿就不好说了。你受了这份罪,七窍都开了,也是好事儿。”
丘平暗想,这话倒没错,好多不想见的都见到了。大姨又说:“我去小武家看看他,你俩跟着我吧。”
丘平要反对,雷狗却已经跟在了大姨的老人鞋后面。丘平拉了拉雷狗衣摆:“我不去。”
雷狗回他:“小武的爹是个人物,是咱村最有文化的人,你去见见他,说不准聊得来。”
“聊个啥啊,关键我没什么文化。”
“他会紫薇斗数,能算出命格,正好给咱俩算算前程。我的名字就他取的。”
雷狗大名的出处,丘平倒是早听他说过,雷戬彀,出自一首没人听过的诗 “皇念有神,介我戬彀”,读歪了就是贱狗。丘平完全不想见这个文化人,无奈他坐在轮椅上,不能拂袖而去。
他们走进村里最整洁的一套房,门口蹲着两只石麒麟,院子郁郁葱葱,垂着葡萄藤。藤下有木桩打磨的椅子和茶座,人造池里鲤鱼摆尾,颇有十年前高级农家乐的风采。
一个矮个子男人坐茶座边,沏着茶水。另一边坐着小武,脸色阴郁地盯着鱼池,很像鬼片里炮灰的模样。丘平不厚道地打了声招呼:“哈罗啊,你的小人朋友们没睡醒吗?昨晚跟你玩得尽兴?”
小武翻了个白眼,不理他。他的父亲武成功招呼他们入座,给他们一一倒茶,茶座的家伙什非常的齐全,茶宠金蟾也养得有光泽,桌上摆着线装书,宣纸被热水熏得微微发卷。他跟大姨聊了起来,说到小武中邪,只是淡淡道:“孩子还好,勿挂心。”
大姨扬起两条半永久纹眉道:“小武这孩子打小不省事,冲撞脏东西不是一两次,可不兴放着不管,我给他冲冲煞,过半晌就好了。”
丘平心想,原来小武日常中邪,难怪一吓就蹦起来。谁知道武成功不买账,“不必了,我给孩子算过,他火木相生而太旺,身体就会出毛病,最好在家好好待着,不要靠近树和厨房。”
大姨:“哟,你搁这算来算去,管啥用啊,那小人我查过了,咱祖宗叫它磬卟,住在热烘烘的地下,最怕冷,要不脚上套毛鞋呢?不驱走的话,会吸走孩子身上的热气。小武你说,是不是见天发冷?”
小武立马点头:“对啊大姨,冷,闹肚子。”
丘平看得好笑,加油添醋道:“大姨神通啊,磬卟那玩意儿一个贴一个的,肉串似的,准是怕冷。”
雷狗知道丘平在胡说八道,捏捏他的肩膀道:“不要乱说,不关你事。”
武成功坚定道:“鬼怪也得讲规律,讲理法!”接下来说了一通金木水火土的理论,跟大姨唇枪舌剑起来。丘平只听懂了一事:这一神婆,一算卦的,各有各的体系,都认为对方是瞎搞,自己才是正道。两人互不对付,就苦了小武,越听越觉得自己快完蛋了,脸色惨白,双眉下垂。
最后是大姨发飙了,撂下一句:“你那么会算,给孩儿算个阴宅的位置吧。”
这话自然惹毛了武成功,怒而赶走大姨,院子才消停下来。
大姨离开后,雷狗开口问:武叔,能帮我算个事儿吗?”
“何事?诶,这位是你的同学?”
丘平乖巧道:“武大师好。”
“别叫我大师,”武成功垂首沏茶,“叫我居士。”
“武叔,我想算算西南方能不能去?”
武成功脸色大变,“你去那儿干啥?不能去不能去。”他一急,闻香杯被他打翻在茶案上。丘平大奇,这算命师为嘛那么大反应?只听雷狗说:“那地儿我很久没去了……”
“千万别去!戬彀啊,那地儿早就荒了,野狗都不去,你去干啥呢你说你。”
雷狗不做声。武成功又说:“你爹过两天回来了,有困难跟他好好商量,”此时他的语气不再是“居士”,也不再装腔作势地学古装人,“听说你不想回城里,不回就不回,咱村的孩子,咱村养得起,你就安心待着,有事叔给你担。”
雷狗摇头:“我回村想干点事儿,不想蹲家里吃白饭。”
武成功叹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道:“你要干的事跟西南方有关?行,叔给你算一卦。”
案上铺着十二宫图,武成功拿出一沓竹签,嘴里念念有词地算着。这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丘平看得昏昏欲睡,突然武成功一拍大腿,“好了!”。丘平被这动静吓到,勉强抖擞精神。
武成功摸着八字胡,眉头紧皱:“不好,不好。化禄入擎星,财会出问题,干啥都险阻重重。”他说了一堆这星遇那星,丘平完全没听进去,雷狗这学渣更不可能听得懂。最后武成功说了结论:这事危机四伏,九死一生。
好不容易说完了,武成功给两人倒了杯茶:“不管你要干啥,拉倒吧。”
丘平不知道雷狗想干什么,但他总得支持雷狗,插嘴说:“居士大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怎么想我们控制不了,但自己总得先努努力吧。说不准命也有疏漏,被我们突围成功呢?”
13/83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