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法很前现代,但在校园卓有成效,两周后他们的交易量有了起色。一鼓作气,范淋和丘平利用朋友圈子,把平台推广到其他高校,开始有了区域性的校际交易。以一个学生主导的项目来说,成绩相当不俗了。
没多久传来好消息,项目通过了初选,进入4强。
大家欢呼雀跃,几个猛男把丘平抬了起来,作势要扔到球馆的体操垫子上。嘎乐笑眯眯在旁边看热闹,不肯救他。丘平只好请全场吃冰淇淋赎身。
大家正欢天喜地之际,嘎乐跟丘平说,“是时候了,你去跟辅导员道歉。”
“道个屁歉!”丘平惊怒道:“为了什么道歉,为我靠自己的实力赢了不开除的理由?”
“少废话。樊丘平同学,道个歉又不用割肉。他的气顺了,反过来为你说话,你的处境才百分百稳当。”
丘平很不情愿。这时嘎乐的手机响了,嘎乐的长眉微蹙,走一边去接电话。丘平望着嘎乐背影远去,见雷狗晃过,一把拉住他问:“嘎子最近遇到什么事?”
雷狗奇道:“你俩都住一起了,你问我?”
“有些事他不告诉我,怕我担心。”
“那你没必要知道。”
“快说!废什么话?”
雷狗无奈道:“没什么事啊,他说想换导师,他最近没时间帮老师带课,导师有点不高兴。就这点事。”
丘平很过意不去。雷狗连自己的老师都认不全,自然认为不是大事儿,嘎乐要走学术路线的,师门关系对他来说太要紧了!
想了想,他叹口气道:“老子认栽了。雷子你赶紧去吃冰淇淋吧,晚了纸片都抢不到。”
“你去哪里?”
丘平摆摆手,一边走,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道个歉、低个头罢了,有什么大不了?嘎乐为他付出太多,他不想因为自己小小的自尊心而前功尽弃。
垂头丧气地走到校务处门口。艰难的不是怎么说,而是踏进办公室这一步,他徘徊了几分钟都拿不定主意。最后丘平想:“他妈的,凭啥要我道歉?有错才道歉,道歉证明我错了。”他错了,岂不是承认爱、性是该被管束的?丘平不能认,认了他们之前呼喊的声音,全都错了。
他掉头就走。刚下台阶,就见前边个熟悉的背影,丘平喊道:“张洛!”
张洛脸色苍白,双眉打了死结,看着像被孤立的小孩儿。丘平很坏心肠地感到痛快,张洛要啥有啥,唯一得不到就是柏神,活该!丘平正心情郁闷,就想寻寻开心,招呼道:“您的哥们儿呢?这好天儿,他们扔下你去拍拖了吧。”
张洛很想不理他,但礼貌上过不去,只好耐住性子道:“我上完网球课,正要回宿舍。”
“宿舍多无聊,跟我去体育馆玩会儿呗。雷狗他们在训练。对了,您练网球的,手肯定有劲儿,跟雷子打一场?”不等张洛回答,他又说:“琪儿晚点也来,她是雷狗头号粉丝,天天来做拉拉队。”
张洛神色暗淡:“他们俩一起了?”
丘平给了他一个“要不呢”的眼神。张洛苦笑道:“你不用刺激我,我跟你无冤无仇,雷狗也是我同学。他人挺好,我见过他打球,很佩服他。祝福他们,希望他们开心。”
张洛眼睛诚恳,不像在说反话。丘平顿觉自己太小心眼,他问:“是你举报我的吗?”
“举报什么?”张洛很诧异。
看到张洛的神情,丘平就知道冤枉了人。或许是卡宴帮里的其他人,又或许根本没人举报,是辅导员存心找他麻烦。丘平本来是要跟辅导员道歉的,嘴里含着的“对不起”一直说不出口,此时心里愧疚,对张洛脱口而出道:“抱歉啊哥们儿。”
“抱歉什么啊?”
“叫您西班牙猪,噢呸呸,西班牙猪是名贵品种,我是两头乌,在树林打滚吃糠长大的,元旦那天我玩过分了,您别见怪。”
张洛哭笑不得:“好,我接受你道歉。”
第22章 打不赢
丘平希望脑子能休息,不再潜游在回忆里。可他记性太好了,大部分细节都记得,包括当时没看见的、没听见的。
后来他才想到,那天雷狗一定是跟在了他身后,见到了他跟张洛说话。他没有现身,悄悄离开了。
雷狗听到了他的道歉,还把这事告诉了嘎乐。丘平猜想两人心里都不舒服,而且对嘎乐的伤害恐怕比雷狗还大。这是为什么呢?人的幽微心思很难理清,直到现在丘平才意识到,他天天蹦跶着骂这帮富二代,但真正打从心底厌恶卡宴帮的,其实是嘎乐。而他一直没怎么表现出来。
停住,别想!他喝止自己。比起后来的灾难和痛苦,嘎乐和雷狗的不痛快都是鸡毛蒜皮,哪怕最终网站吹了、甚至他被退学,生活无着落在路边卖烤地瓜,也不会比现在更不幸。当时自己对苦难太没有想象力,不知道真正的悲惨是什么,更不相信会落在自己头上。
他歇了会儿,尝试推动轮椅。可以往前动了。他赶紧用力转,轮椅碾过树枝,嘎嘎作响。断枝蹦了上来,拍到他额头上。哎哟,他喊了一声,一分心,轮椅撞在一块石头上。椅座向旁倾斜,丘平摔落在地,顺着斜坡滚了几圈。
他疼得呲牙咧嘴。挣扎着坐起来,放眼看去,周围黑漆漆,影影绰绰都是矮树,轮椅已经不在身边。
他喊了声:有人吗?没回音。他摸索着找手机,果然,已经不在任何残疾人可以够到的角落。
丘平设想各种可能,排除了冷死、被狼叼走这种低概率事件,他知道今晚要在这里露宿,直到明日被人发现为止。
伤口疼,无事可做,丘平索性躺在地上,望着满天星星。他想数着星星睡觉,可脑子里满是嘎乐。他特别想念他,想得眼泪涌出了眼眶。嘎乐扔下他走了,这也是他从未想象过的苦难。仔细想,这也不出奇吧,嘎乐的视野里只有一个星星:离开这里,去一个正常的、能让他发光的地方。在宇航技术还没发达之前,他最好的选择就是美国或西欧。
嘎乐不是非出国不可,尤其他们相恋后,嘎乐其实已经准备在本校读博士后,谋求教职。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只是离开的强烈渴望,早在他心底生根发芽。要说这种子是什么时候播下的,丘平能想到的是某个晚上,他们躺在床上看电影。他们看的是《社交网络》,讲的扎克伯克创办脸书的事儿。
绝不是什么励志故事,到后面一地鸡毛,都是伤害。好巧不巧,两人刚经历完一场低级版互联网创业初体验,心情低落至极。丘平叹道:“这混蛋要生在这里,电影演十五分钟就可以结束了。”嘎乐没接话,丘平也没心情说下去,扎克伯克尽管遇到学校、阶级、钱各种阻挠,还是有机会创造大事业,而他们——
简直一败涂地。
他们没想到这事风风火火开始,莫名其妙结束。网站进入四强,丘平将代表他们在裁判前做讲演,离决赛一天前,丘平正在彩排PPT讲演。一群人扮演裁判,对丘平进行多方位面试。大家都很有心劲,一改平日嬉皮笑脸,认真地打磨讲演稿。
范淋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坐下。丘平道:“老范你觉得怎样,还有哪儿可以修正?”
范淋摇摇头:“不用修正了,我们决定退赛。”
学生们炸了锅!“怎么能这样?”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明天就比了。”
范淋非常沮丧,告诉他们一个消息。他们的投资人老郭,把整个公司卖给了一家互联网企业,也就是说,这网站已经转手了。新东家跟大赛的赞助商是竞争对手,坚持要他们退出比赛。
大家伙非常愤怒:“不跟我们商量就把我们卖了!”范淋恨道:“老郭那傻逼,满嘴的社会道义,脑子里全他妈账本,他干的各种回收项目全不挣钱,只有我们这项目被互联网大佬盯上了,他赶紧卖了套现。”周青说:“卖……卖了……不给我……我们分点?”“你用啥名义分钱,我们又不是员工,我们是义务帮丘平的!”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丘平和嘎乐。丘平的脸罩着寒霜,即使是被宣判开除那天,丘平都没那么阴郁过。大家伙上了贼船,白费了力气,没把丘平捞上来,反倒让人捞了一笔。嘎乐充满敌意地追问范淋:“你也是股东,卖网站你不知情?”
范淋站了起来,扬起头道:“我只占5%不到的股权,老郭是大头,他卖了自己的部分,现在那家公司是绝对大老板,我这5%管什么用!”
眼见又要吵起来,丘平拍拍桌子道:“大家都尽力了,这事就这么拉倒吧。”他站起来,郑重道:“多谢各位帮忙,尽人事听天命,什么结果我都认了。大家伙散了吧。”
丘平做了最坏打算,大不了退学。
不料过了一周,辅导员主动召见他。辅导员眼睛不抬,冷声说:“你的处分,学校经过慎重考量,决定从轻处理。写个检查,今晚发我邮箱。”
丘平很意外:“就这么算了?”
辅导员抬起脸道:“什么算了?回去好好反省!年轻人不学好,下回犯错,看有没有人再帮你说话。”
“谁帮我说话?”
辅导员不搭理他。丘平迷惑地走出校务处,虽然大大松了口气,但心里有个结,怎么都不舒服。
下午时分,一个大人物去了球馆,卡宴帮的少爷张洛。他带着阳光俊朗的笑容,走向雷狗,非常亲近地对雷狗道:“前些天收到你的画了,特地来跟你说谢谢。”
原琪儿问:“画什么?”
张洛低头笑道:“你的肖像,雷同学球打得好,画画也好。”
原琪儿:“……啊,哈哈。”
柏神这声“哈哈”,把丘平彻底唤醒了。不用打听,肯定是校董张国智帮他求情。张国智是谁,全校都知道,张洛他爸。
这理应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大家都祝贺丘平逃出生天,祝贺丘平走了狗屎运,绝路上遇到了贵人。一片欢腾中,只有三人不怎么开心,雷狗、丘平和嘎乐。
没人再提起网站,就像这事没发生过;也没人说雷狗用女友的画换取丘平的赦免,这事不光彩。
那一晚三人在丘平的公寓里放纵喝酒,喝得丘平拉住雷狗说胡话,喝得嘎乐看着沙发腿发呆。三人都受了大挫折,喝到半夜,嘎乐突然提了三个问题:他指着丘平问,你为什么跟张洛道歉;他指着雷狗问,你为什么送画给他;他指着自己问,你,你在做什么狗屁事?白费功夫!
三个即将踏入社会的人,突然撞到了坚不可摧的运行规则,任凭他们满腔热血、十二分的努力,终究不敌在位者一句轻飘飘的“求情”。丘平觉得张洛的笑容很恶心,张洛未必心存恶意,未必是故意在原琪儿跟前感谢雷狗,许是他就是个头脑简单的纯傻逼;不管动机如何,他代表着丘平三人打不赢的力量。即使张洛确实救了他,他还是恶心。
后来丘平才知道,嘎乐换了导师,丢失了这一年的奖学金。他肯定比谁都不甘心,比谁都对现实失望。那一晚三人在客厅四仰八叉地睡了,快天亮时,他看见嘎乐睡在雷狗的怀里,雷狗睁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丘平走过去,在身后抱着他。雷狗吓了一跳。丘平道:“谢谢。”雷狗反手抱着他的脑袋,“睡觉吧,别多想。”
雷狗几乎每一晚都对他说这话,丘平看着满天的星星,开始想念雷狗。雷狗认识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为了安抚自己,他搜尽回忆地想,有没有给雷狗带来过什么好处?
勉强来说是有的。他们三人在一起度过了很多畅心快意的日子,输球赢球,赶作业,排队吃烤肉,去音乐节蹦迪,去后海溜冰,骑车去长城,跨年的时候丘平在王府饭店弄到一间套房,三人挤在窗口看烟花。
所有好玩儿的事,几乎都是丘平安排的。连情人节送给柏神的香水,都是丘平托朋友拿的折扣价。丘平知道所有时髦热点,也知道哪家甜品店最讨女孩欢心,他自己用不上,全传授给雷狗了。
甚至雷狗分手后,把他带去各个聚会的也是丘平。雷狗对此从不积极。丘平常想,什么样的女孩才能燃起他的激情?现在他才明白,雷狗之所以去那些聚会,不是想结识女孩,而是因为嘎乐劝他去。
是嘎乐拽住了他,是嘎乐主宰了他的感情世界。嘎乐像条蟒蛇一样盘踞在他心上,平时是一动不动的,雷狗也没察觉,但蟒蛇随时能缠紧他,把他一口吞下去。
一个人影在不远处移动。丘平一激灵,随即大喊:“雷狗!”那身影停住了,下一刻,他往丘平走来。稀薄的月光里,只见那人身形矮小,脑袋硕大。丘平的汗毛竖了起来。
他无法移动,直到那人越来越近,丘平才看见他的脸上毛乎乎的,眼睛明亮如豹。那人戴了个猫面具。
丘平拖着假肢,颤抖着爬向上坡的路,因为上面树更茂密,容易躲藏。匆忙往后看,那人没追上来。丘平不敢停留,忍着被石头划伤的疼痛,手臂和腰使力,不顾一切往前爬。
那人是谁?操控魔笛的圣母院道士吗?还是村民装神弄鬼?丘平不信鬼神,他信的是到处都有变态。刚才那变态一定是在桃林里干什么勾当,被逮住会被杀人灭口!丘平一路胡思乱想,爬得更快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觉浑身疼,吸一口气都很费劲。迫不得已,他停了下来。周围都是树和黑暗,丘平爬到一个树干底下,再也没力气移动。
丘平抱着等死的心情,靠在一棵树干上。四下张望,那变态已经跑了,周围只是黑暗和树,轮椅不见影踪。他从没那么具体地感觉到,樊丘平已经被整个社会遗弃,无人在乎他在哪里。
他想着,伤心着,愤慨着,黑暗侵入他的意识,疲劳攫取了他。不一会儿,他沉沉进入梦乡。
丘平是被天光晃醒的。他睁开一条眼缝,入目的是三层鲜明的颜色,一层白、一层蓝、一层橙黄。眼帘抬起,进入视野的是树、黄土、远处的山峦和地平线。
他情不自禁惊呼出来。原来昨晚已经爬到山坡上,峰顶之后是个缓坡,葱绿的矮树一路延伸到湖边。大湖壮阔得像大海,却平静无波,映照着朝阳和苍穹。
水鸟划过水面,湖水皱了皱,水鸟便飞向岸边的树。静止的景物一下生动起来,鸟啼叫、小动物跑过落叶的嘶飒声、远处含糊的人声、他的呼吸声,全都进入耳里。丘平的目光随着水鸟的轨迹,投向岸边一座米色的建筑。
18/83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