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尖塔,没有钟楼,也没有彩色的玻璃。屹立在宽广湖面的旁边,更像一座遗世独立的监狱。
圣母院!丘平身体发热,眼眶微微润湿。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怪人的堡垒、雷狗被囚禁的魔窟、村子的禁地。这房子没有被时间吞噬,看起来牢固如山,墙面甚至看不出风霜。
丘平要爬过去。这座房子之所以在那里,正因为他有一天会拖着假腿爬到山坡,与它相对。
第23章 圣母院
丘平正要爬向圣母院,身后传来树木踩踏的声音,转过头,只见树木掩映中有人急步走。丘平狂喜呼喊:“雷狗!”
雷狗踩着树叶飞快跑来。见到丘平,他赶忙凑到他身前道:“受伤了吗?”
他这一问,丘平全身都痛起来。可怜巴巴道:“全身伤,由内到外。”
“我看看,”雷狗快速检查一遍,果见手脚有不少擦伤。“疼吧?身上没一块好肉了。”
丘平被雷狗关心着,舒心得很,一晚的冒险终于告一段落,现在他只想靠在雷狗身上。只是有一个念头徘徊不去:雷狗关心的是嘎乐。他有这待遇只因为披着嘎乐的皮,这破破烂烂的皮囊,人见人嫌,只有雷狗还放在心尖上。
于是他学着嘎乐波澜不惊的语调说:“养两天会好的,我没事,你先把轮椅找回来,背着我走不远。”
雷狗怔了怔,他很久没听到这么理性的话从这张嘴吐出来了。“轮椅……我没看见,”雷狗说,“我去找找。”
刚站起来,雷狗又说:“我背着你去找,这里一到春夏常常有蛇出没。”
丘平吓出了冷汗,顾不得装嘎乐了,慌忙爬上他后背。
小树林的路乱石成堆,又要提防蛇虫,很是难走。丘平倒是舒服得很,问雷狗:“昨晚你去哪儿了?”
“我送我爸去北京西站,回来天亮了,你没在房间里。打你手机没开机。”
“我手机丢了。”
雷狗抱怨道:“小武告诉我你进了桃林。你自己一个人,又不能走路,想进桃林干嘛不等我回来?”
丘平的视角见不到雷狗的脸,只看见他通红的耳朵。想必雷狗一晚在外头,遵照规矩天亮才回家,见不到丘平,急得一家家询问,直到遇见小武。丘平心底最软的地方酥酥麻麻的,忍不住微笑。
“你爹让你回市里上班,我怕你心烦,不想打扰你。”
“小武告诉你的?”
丘平不回答,只是问:“你打算回市里吗?不回你爹会揍你吧。”
雷狗不说话。颠簸着走了一段,丘平又说:“我看见圣母院了,离这儿不远。”
“你想去?”
“想。不过那是你们村的禁地,你爹和武居士都不让你靠近。”
雷狗又问:“你真想去?”
“嗯!”
雷狗停下脚步。“里面很久没人住,成废墟了。”
“废墟就废墟,”丘平兴冲冲道:“怕它有鬼!”
这事雷狗纠结了很久,早在回村之前,他就想着在圣母院栖身。只是村里人都把圣母院当禁地,父亲更是暴躁地训了他一顿,大有不听话就别跟我姓的架势。雷狗顶不爱吵架,为了母亲的安宁,更不愿跟父亲闹不愉快,心里一直憋着气。没想到丘平竟自己进了桃林,冥冥中自有安排,圣母院把他们勾来了!
雷狗心底的愿望蠢蠢欲动,想了想,他下定决心道:“好,我们去圣母院,”停顿几秒,雷狗又说:“以后我俩在那边住,不住村里了。”
“啊?”丘平吃了一惊,转念一想,欢喜道:“行啊,咱不住村里。那你爹咋办?你妈会同意吗?”
“他们不会同意。不管他们了,我们同意就行!”
丘平心里欢呼一声。他实在厌烦哪家孩子屁股长粉刺都知道的亲密感,更不喜欢谁都可以进他房间驱邪。他双手双腿环绕着雷狗,一条大蟒蛇。在雷狗的耳边,他轻轻地吹一口气。雷狗颤了颤,差点把他摔下去。
“嘛呢?”雷狗下意识摸了摸耳垂。
丘平只是笑。雷狗的耳朵更红了,像早餐的咸蛋黄,可爱得紧。
他们转向,往坡上走。这一路崎岖难行,丘平不晓得昨晚哪里来的神力,居然爬了这么高。越过坡顶,进入另一片杂林,松柏树夹杂着杏树和荆棘,不见人迹,也没有路。难怪雷狗说暂时不能去,这树林轮椅绝对通不过。
饶是雷狗体格健朗,见到圣母院的铁栅栏时,也是满身大汗。他把丘平安置在门前的长石凳,走到铁门边,用力一扯。铁门哑哑地被推开了,声音刺耳难听。
这场景活像恐怖片开头。
举头看,圣母院犹如双层蛋糕,第二层楼有个相当宽阔的露台,整体方方正正,透过铁栅栏可见一扇紧闭的木拱门,门上嵌着一副耶稣像,证明这确实是宗教场所。
铁栅栏里草长莺飞,雷狗走了进去,踢开石头,可见小径的原貌。木门上了把大锁,还贴着封条,封条的字迹早看不清了,大锁的锁链却粗***,非常牢固。没见雷狗有什么特殊动作,轻轻一扭,锁便打开了。
木门被雷狗推开,里面是有亮光的,丘平紧张起来,喊道:“雷子,带我进去。”雷狗走回来,背上了丘平。丘平在雷狗的后背心如鼓擂,十几年没“开箱”的房子,里面会住着什么东西?他吓唬小武说道士藏地下室,心里却知道绝不可能,被封禁的圣母院里只可能有野生动物,黄鼠狼、蛇、最多加一窝灰林鸮。它与世隔绝了许久,现在再次和人类社会接续上。
丘平真有了走进禁域的感觉。他问雷狗:“小武说你被拐来了圣母院,真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走来的。”
“你不怕那个道士?”
“道士?”雷狗笑了,“他是个神父,头发长,扎起来像道士。”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用叫名字。有时我叫他大豁牙,他门牙没了一只。”
雷狗背着丘平踏进拱门里,“我七八岁的时候,爹妈天天吵架,我离开家,走进桃林。因为村里人怕鬼,不敢进桃林,所以我知道村民很难找到我。然后我一直走,本来想去湖边,结果走到了圣母院。”
一束光从天井投了进来。丘平屏着呼吸,打量这荒芜的神栖之地。地板被植物顶得翘起,覆盖着湿土,嵌着雕像的廊柱也长着草,弥撒的长凳发霉破烂,有的只剩下铁架。到处都是陈年垃圾。礼拜堂的尽头立着个圣母像,缺了左胳膊,圣母的脸在阳光下光洁如玉,让人不敢逼视。
教堂内部庄严讲究,经过年岁侵蚀,墙体天花板仍完好。燕子在牢固的柱梁上筑巢,鸟儿大概是从缺了玻璃的窗口飞进来的,教堂里温暖又遮风挡雨,成了小型野生动物园。
丘平:“你在这里住了四年?”
“四年或者五年,我回家的时候同学都毕业了。”
丘平乐了:“牛逼,我逃一天学都要挨揍,你逃了整个小学。”
“我上初中的时候乘法是什么都不知道。”
丘平抬头望向天井,上面是大露台,露台的地面竟有一部分是玻璃,还挺时髦。雷狗背着他,穿过礼拜堂,后面是一条很短的走廊,走到头,里边儿光线昏暗,看格局像是饭厅食堂。家具都破烂发霉了,地上全是土。
“大豁牙不是个人**?”
“不是。”
“那你为毛不回家。”
“刚来的时候是大豁牙不让我回,后来是我自己不想走。”
“为什么呢?”
雷狗不回答这个问题。他背着个成年男子实在累,稍微喘了喘气道:“我们上楼。”
雷狗熟门熟路地找到一道狭窄的楼梯,深吸一口气,背着丘平往上爬。到了顶端,雷狗的手脚非常酸疼。他放下丘平:“你试试自己走过去。”
丘平赶紧摆手:“我走不了。”
“要在这儿住,你必须学会自己走路。”
丘平只好忍着疼痛和恐惧,尝试自己站立。光是站立他就觉得自己站在剑刃上,巍巍颤颤的,关节疼得入心。雷狗很不落忍,投降道:“我背你。”
雷狗背着这累赘,穿过小客厅,打开一盏小门。阳光照得丘平睁不开眼,他们已经身在露台上。
微风拂面,大湖静静躺在眼前,宛如一块蓝色的冰。在这里万物的颜色都鲜明几分,澄净得让丘平有点不知所措。他在城市里太久了,看过的画作和电影太多,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都带着框,此刻淳朴的大自然就在眼前,在他的视野之外无边无际地延伸,冲击着他的经验和记忆,划开了语言的边界,轻视所有再造它的作品。
雷狗问:“好看不好看?”
丘平词穷,只是点点头。
雷狗微笑:“你问我我为什么不回家?因为这个。”
雷狗说这话的语气,仿佛他从来没离开过。他的笑跟这景色一样宽阔无尘,以致丘平感到自己跟雷狗有条明显界线,是外面和在地的界线,是现今和恒古的界线,甚至是伤缺和健全的界线。
他自惭形秽,只觉雷狗无比的强健美丽,比他好得多。
雷狗放下他,让他靠在围栏上。这些日子积累在他心里的怨怒全都烟消云散,他笑道:“以后我们住在这里,天天看湖。”
丘平自然是愿意的,但他不能走路,在这里也无法男耕女织啥的,整个就是多余的累赘。何况还有一个实际的问题。“这房子破损得很厉害,没个一年半载收拾不出来。”
“一年太久,我们三个月就得收拾好,赶在国庆前开业。”
“开……开业?!”丘平瞪大眼睛。
雷狗从湖景的静态画里走出来,道:“嗯,我要把这里改做民宿。圣母院很漂亮,比市里酒店好得多。”
“不是!哥们儿,这儿确实天上人间,但是从市里开车来得走2小时国道,再走40分钟山道,进了你们村,还得跋涉到村民不让进的桃林,上坡下坡,想想人拖家带口还要带只宠物狗,市里那帮人自带进口啤酒红酒白酒,烧烤零食……”
“我再带你去看一个好地方,”雷狗无视他的理性分析,“你走不下去,我背你。”
他被雷狗驮下到一层,到了楼底,雷狗不前往礼拜堂,而是从边门走到廊道,那里竟然还有一道向下的楼梯。
地下室、密室、怪人的藏身之窖!
丘平不满嘴废话了,他的心被紧紧攥住,越是往下,霉烂的味道越浓。下面昏暗湿腐,怎么可能是好地方?即使不需自己使力,他的额头、腋下和腿窝都出了汗,底下非常闷热,潮气包围着他,呼吸都不太顺畅。
丘平突然想起这是什么感觉——进澡堂的感觉。
雷狗的声音在四壁回响:“灯泡打不开,你落脚时小心点,地上湿滑。”他点亮手机,晃动的光束里,只见大石砖垒的墙壁。雷狗走到墙边,推开一扇窗。天光从窗里投进来,割开了黑暗。
没想到地下一层并不在地底。原来圣母院坐落在地势起伏的山间,从东边看只看见两层,从西南方向看,就能见到两层之下还有一层。这层楼只开了一个半人高的窗,面向一片野林。
果然是澡堂,简陋的石室有三个不规则的池子。池水色泽像抹茶果冻,上面除了有些尘土,竟然出奇的干净,离两米远都能感觉到热气,是个有活水眼的温泉。
雷狗把手伸进泉水,怀念道:“我们这儿冬天不冷,因为地下有热泉。村里的澡堂也是温泉池,但不像这里温度那么合适。”他走过去就要把丘平横抱起来。丘平抵抗道:“干嘛呢,抢新娘呢?”
雷狗心情很好:“新娘要不要洗澡?”
“不要!”丘平怕那十几年没人管理的绿水,更不想光天化日下,在雷狗跟前脱光光。可是雷狗竟拿出了抢新娘的蛮力,强把丘平的身躯抱起,放在池边长条石上。
丘平脱掉鞋子,小心翼翼把脚伸进去。哎哟!丘平惊呼,“水里什么玩意儿?!”抓住自己的脚,一脸惊慌。雷狗吓坏了,赶紧伸头看,池水清澈,什么都没有。丘平把脚举到他跟前,笑道:“我昨天没洗脚,臭不臭?”
雷狗不跟他废话,直接脱掉他的裤子,扯开他的T恤,把他跟臭衣服似的泡进了温泉池。
“我操,谋财害命啊!”丘平死命挣扎,水溅了雷狗一身。雷狗索性也脱光衣服,走进温泉,抱着丘平不让他逃跑。
这里不是公共浴池,不用顾虑别人眼光,两人喊着闹着,笑声骂声连成一片。
温泉没多大的硫磺味儿,人泡在里面皮肤滑溜溜的。丘平的伤口一开始杀得慌,渐渐也不疼了。雷狗的手臂有力地按住他,沾湿自己的T恤,给他轻轻擦拭身上的泥污。
温泉水45度左右,乍进去觉得热,很快就遍体舒适,丘平疲赖地倚坐在石座上,身体软绵绵的,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两人安静地泡在水里,眼望窗外的树,一时间,丘平感觉不是身在废弃的教堂,而是在熟悉世界的边界,烦忧和痛苦已在身后,往前跨步的话,会是个什么地方?
他说,“雷狗,我觉得行。”
“行,什么?”
“你的想法能行。我们把圣母院改作民宿,生意好就伺候客人,不好的话就在湖里钓鱼去集市卖点钱。有饭吃饭,没饭啃红薯,你觉得怎样?”
雷狗说:“好,我们干吧。”
“干!干他姥姥的。”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正文算是开始了哈哈。这是个经营民宿的故事,不过不会有太多经营的细节,也不是那种千辛万苦做出成绩的职业文。两人胸无大志,就是在这里过日子,为钱烦啊,为爱烦啊,还有遇见各色人等的故事。
民宿故事很多都是美好治愈的,这一篇真不是,遗世独立的圣母院不是什么世外桃源,我也不信有世外桃源;反而因为它的偏僻和孤立,像一个舞台,浓缩了人的喜怒困苦,偶尔也会有启示和成长,但大多数时候就是“生活就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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