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公安局报失,各种麻烦不言而喻。此前雷狗好几次督促他去申请身份证,然而他对“嘎乐”的身份有抵触,一直找借口逃避。这回终于躲无可躲。
五天后,他拿着嘎嘣新的身份证,端详上面的照片。疤痕在平面照片上,看上去有点像化过妆的死人。他不情愿地拿着身份证去银行,一连串的冗长的操作后,柜台人员突然说:“您最近是不是使用过账户?这几天有交易记录。”
“是有一笔钱进账。”
“四天前有一笔64万的款项进来,隔天这笔钱就被转走了。”
丘平感觉呼吸困难,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柜台又说:“转走了整整64万。这笔交易是您操作的吗?”
丘平的脑子完全不能思考,机械地摇摇头:“不是我,我的钱被偷走了。”柜台并非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淡定道:“您别急,我让经理来帮您。”
丘平怔怔地坐在不舒服的转椅上。谁能拿走这笔钱?不对,首先要问的是,谁知道这笔钱的存在?不止知道这笔钱,还有能力把钱转走——那人知道账户的密码。
丘平骂自己大傻逼!地球上只有两人知道密码,一人已经远走美国,带着几百万,不会为了这点钱大费周章。另一个人,丘平从来没提防过他,在此之前,甚至没想起他也知道密码。
经理露出礼貌微笑,坐在他对面,安抚道:“您的状况我了解了,我先问您几个问题,您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们一定尽力帮您找回那笔钱。”
丘平道:“没事了,谢谢你。”
“诶,先生……”
“是要给五星好评吗?”他随便按了按闪烁的按钮,迫不及待地离开银行。机器传来柔美的女声:“很高兴能服务您,祝您生活愉快。”
丘平打了一辆车,直奔延庆的古村。这条路又漫长,又复杂,到了村门口,丘平的怒意已经麻木了,他对着广场,用手指提了提脸颊,仿造一个虚假的笑脸,对自己道:“冷静点,千万别跟雷子打架,你打不过。”
走进桃园,没多远,迎面来了个年轻女孩,短发大眼,秀美清丽,对丘平微微一笑。丘平不知道她是不是“康康”,也没心思去琢磨雷狗的情史,冷着脸擦肩而过。女孩很诧异,但也没太在意,继续往村里走去。
丘平在礼拜堂找到雷狗。圣母院焕然一新,渣土和破损的砖木都移走了,工人在给墙抹腻子,看来最复杂的电线和水管道、暖气管道应该已经铺设完毕。雷狗穿着的背心裤子沾了漆料和尘土,汗水在皮肤上镀出一层光。两人差不多有两月未见,雷狗的眼神却没有一点波动,丘平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两人在圣母像前走近,直到一个手臂的距离,一起停下了脚步。雷狗还是那样子,酷硬冷如磐石,仿佛尘世的脏水永不能渗透他。
可是丘平看走了眼。
雷狗非常坦荡,承认道:“钱是我拿了。”
丘平顿了顿:“为什么?”
“因为我能拿。”
丘平怒道:“我需要这笔钱整容!”
“我也需要。”
“这钱是我的!”
“你是谁?”
“我是……”丘平的气势弱了下来,“这钱是嘎乐的。”
雷狗的表情第一次有变化,冷笑道:“你是嘎乐吗?”
丘平一口气堵在胸口。雷狗的每一句话都简洁而尖利,这家伙,绝对是蓄谋已久。在他把自己送到市里时,就已经知道这“叛逃者”会自己滚回来。丘平不得以回答:“我是嘎乐。”
雷狗不语。
丘平很是恼火:“你这么干,不就是要我承认我是嘎乐吗?你想把我拴在这里!雷狗你真他妈太能装了,我把你当朋友,你在后面算计我。”
“你把我当朋友。”
丘平有点心虚,雷狗为他付出多少他门儿清,要不是为了他,雷狗不会离开市区,重启这棘手的圣母院。结果丘平一甩脸奔赴自己前程去了,把圣母院和雷狗晾在半道,这事儿确实干得太不地道。丘平嘴硬道:“不然呢?雷子,这钱是我的救命钱,我找到工作了,只要脸治好,就可以赚钱养活自己。你放过我,让我走行吗?”
雷狗冷冷道:“你弄错了,我不想拴住你,你要走就走。我要的是钱。”
雷狗的神色不像开玩笑。丘平感到凉意从脚底冒升,他以为雷狗是守护的龙,绝对不会染指财宝——他错了?
雷狗道:“你可以报警,或许现在的技术发达,可以查出谁拿了钱。”
“查个狗屁!”丘平大怒。他在路上就想明白了,雷狗有嘎乐的手机,或许就是他在林里丢失的那台,嘎乐母亲生病时,他帮嘎乐汇过钱,自然知道密码;用嘎乐的手机、正确的密码转账,再把现金取出来,放进圣母院的底座也好,给康康存储也好,哪有那么容易证明钱不是丘平自己取的?
“你……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丘平束手无策,对雷狗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能揍他,骂他也无动于衷,从丘平自己回来圣母院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输定了。丘平深深吸几口气:“行,我认栽,钱送给你!咱俩一刀……一刀……”这话实在很难说出口。丘平转身,打算把这人和圣母院永远忘掉!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可以重新奋斗,一步一脚印,走出自己的新天地。
快走到门口,雷狗还是没有叫住他。丘平的步履沉重无比,只是想,新天地在哪里?是那个乱糟糟的蔬菜仓库吗?还是路边的煎饼摊,餐馆后面的洗碗间?他这模样,拿着毫无用处的高学历,一只腿还是假的,在这社会寸步难行。现实一层层地披在他身上,每走一步,腿就越沉。
门槛在眼前,丘平一只腿伸了出去,顿了顿,他转过身来。
他走到雷狗身边,很难堪,很丢脸。声音像过筛的沙子似的轻飘飘,他对雷狗说:“对不起,我错了。”
“我接受你的道歉。”
“钱你不会还我了?”
“嗯。”
丘平感觉要溺水了,临死之前,他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没了这些钱,在市里无依无靠,很难过下去。我能留在这里吗?”
雷狗不答。
丘平鼓起最后的勇气,抬眼看雷狗:“能不能?说句话。”
“你要留在这里工作?”
丘平点点头。雷狗冷淡地说:“工资没多少。”
丘平低声道:“管吃住就行。”
“好,我们签份合约。”
“签约?”丘平很吃惊:“卖身契吗?”
“雇用合同,一年一签,按市场规矩办事。”
“你还怕我会走?不是,我在外面没地儿去了,才来投靠你。你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雷狗静默了几秒,道:“没有。你要是不愿意,可以不签。”
丘平感到屈辱之极,从来都是雷狗把他当大爷伺候,现在大爷沦落成丫鬟,而且还是合同制的,大爷的脸又酸又疼。他痛心道:“雷子,你还在生气。我们俩的关系不至于到这地步。”
“我没生气。你对我怎样,我都没真的生过气,你可以随便欺负我,把我当球踢,你还可以打我。我不还手,”雷狗的声调略略提高,眼神是从所未见的高傲:“但你只可以打一次。”
丘平愣愣地看着他。这是两人在床上说过的话,当时以为是玩闹,没想到雷狗真这么想。
丘平缓缓低头,道:“我签。现在就签。”
“好,”雷狗简短回答。这交涉就算结束了,雷狗转过身,全身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他发现两手都是冷汗,赶紧不动声色地把手插进口袋里。
丘平签了“劳动合同”,而且还是自己写的,在他看来跟丧权辱国的条款没多大差别。在白纸上,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嘎乐。清清楚楚的两个字,童叟无欺。
他在圣母院沦为一个工人,职衔是经营助理,至于有没有“经营主管”,丘平不知道,或许整个圣母院只有他这一个正式岗位。换言之,他是唯一的打工人,唯一的丫鬟,听候全院大爷大奶奶们的差遣。
但他的回归受到了热烈欢迎。小武见到他笑逐颜开,冲上去就是一个大熊抱:“嘎子哥你回来啦!我好想你啊。”
“太夸张了吧兄弟。”丘平拍拍他后背,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下一个来找他的是聋婆。她用力拍了拍丘平的胸膛,丘平站稳了,做出个大力士的动作。聋婆笑着给他塞了一样东西,摊开一看,是个绣得非常艳丽的肚兜。聋婆摆了个大力士姿势,示意他穿上。丘平给她做了个丧气的脸,用唇语说:拿我取乐呢。
丘平收下了这件礼物。聋婆做的编织品非常符合丘平审美,但老太太闲着没事,干嘛给男人缝肚兜?她的爱好也是个谜。丘平感慨万千地想,圣母院的人精神多少有点毛病。
他退了刚租没多久的房,拿着同样的行李和丑陋的黑猫,灰溜溜回到圣母院。湖景房自然没了,他被分配到温泉阶梯旁的小房间居住,仓库一样的房间低矮昏暗,只有A4纸大的小窗和一窝燕子。
这天他百无聊赖,穿上肚兜自拍。倒也不是为了别的变态目的,只是想看看嘎乐穿上红肚兜是什么样。
嘎乐皮肤白,骨架匀称,肌肉线条流畅,即使不如以前健朗,体型还是美的。摄影机挂在床头,丘平跪在床上,扭着腰,红肚兜下屁股玲珑浮凸,白得晃眼。丘平一边自娱自乐一边感叹,以前怎么没让嘎乐装扮起来?嘎乐在床上太爷们儿,妖的贱的都不爱玩,实在暴敛天物。
丘平张开大腿,抚摸着滚热的身体,隔着红布搓捏ru 头,他发现假肢也挺性感,摆了几个很骚的姿态,母狗一样四肢着地,高高翘起屁股……
此时,门嘎哒一声,打开了。
短发女孩探头一看,惊得抬手掩住了嘴巴。她身后跟着的雷狗整个人僵住了。
等丘平反应过来时,上身下身一览无遗,能被人看的不能被人看的,全都被看光了。他光速躲进被子里,大声斥责:“进来为什么不敲门?”
这是废话,雷狗从来不敲门,门对他来说是不存在之物。而且这破房子也没上锁,谁都可以进来参观他一下。丘平尴尬得无以复加,可悲的是下面还挺立着,嘎乐尺寸大,被子都顶出个小帐篷了。
女孩磕磕绊绊道:“对……对不起,我在门外喊了一声,以为你听见了。”
“我没听见!”
“下回我的声音大一点。”
“好的!你是谁?谁让你进来!”如果穿着正常的衣服,他绝不会那么恶形恶状,丘平只希望这两位赶紧滚出他的房间,别逼他杀人灭口。
雷狗道:“她是我朋友康康,最近会住在这儿,跟你说一声。”
康康道:“叫我Sally也可以,我换了个名字,英文名比较容易吸粉嘛。”
“幸会!我们认识了,你们可以出去了吗?”
康康噗嗤一笑:“现在就出去,你的衣服很可爱,很适合你。”
“谢谢!”
两人走出门口,康康吐了吐舌头,小声道:“你的好朋友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雷狗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他笑得不能抑制,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康康拍了他一下:“我看你跟他差不多。别笑了!那么好笑吗?”
“不好笑吗?”
康康没好气道:“你到底咋回事?昨天、前天和大前天还闷闷的,突然心情好了?”
雷狗摆摆手,“没事,我不笑了。”
康康一头雾水,有什么重要的事在眼前发生,可她愣是没看清。
第36章 没偏见
康康发现圣母院的氛围变了。首先多了一只很难看的黑猫,天天趴在圣母像的底座睡觉。这猫不但不怕人,还会直勾勾盯着人手里的吃食,直到有食物转移到它的食盘为止。这猫的眼神看起来像是100岁老头,人类都是它的孙子。
然后是那个建筑师。康康本来对他特别有好感,觉得他儒雅、有文化、有学识还有魄力,岂知这人跟嘎子混在一起后,判若两人。她见过两人拿着那件红肚兜嘻嘻哈哈的,大有性变态互助小组友好交流的气氛。
雷狗也不一样了。他声调和表情丰富了许多,精神饱满,眉梢间斗志昂然。自嘎乐回来后,他的心情显然好转了,但他对嘎乐始终很冷淡,两人也不吵架,甚至很少说话。
圣母院很像电影片厂,今儿这里搭个架子,明儿那里上个颜色。场景不断变化,礼拜堂铺了灰色石砖,踏进后面的小厅,地上依然是老旧的地板,踩在一些区域会发出戈啦戈啦声。走廊装了射灯,斑驳的横梁却没更换,建筑师说,燕子的家不要动,让它们住着。
圣母院没多大,走在里面像跨过几个年代,总有迷失的感觉,下一步不知道会进入哪个时空坐标。二楼有许多房间,这些房间不是后来隔出来的,原本的圣母院就像个学校宿舍,或者监狱,或者医院,她不知道这遗世独立的房子到底有什么功能,只觉它充满迷雾。
只有到了二楼落地窗前,她才感到脚踏实地。大片的湖恒久不变,平静而有力,是它拴住了圣母院,让这天马行空的建筑落在了地表上。
角落的房间已经装修好了,玻璃窗外是个宽敞的露台。这是大露台的一部分,建筑师把大露台划成两边,一边属于这房间,一边是公共空间,中间有砖墙隔断。康康走到露台,清风扑面,嘎乐和建筑师性变态二人组,一人含一根棒棒糖,正倚着围栏。她对他们多少有点戒心,谨慎地笑道:“看什么呢?”
“等日落。”
“这里看不见日落。”
建筑师道:“对啊丘平,这里看不到日落。”
“你真他妈闲的,”丘平道:“我们回村吃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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