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狗没有推开他。过了一会儿,雷狗环着他的腰,让他贴得更紧。
这个角落许是无人关注,他们心安理得,无所畏惧。
丘平想起,他其实并没有喝酒,因为不想摘口罩。可他还是感到了眩晕,绵软,周围没了轮廓,全都只是勾勒出雷狗的背景。因为这世界只有他是实际可触的,其他都如烟如雾,一文不值。
丘平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找回“自己”,口琴声停了,他站起来,帮忙收拾狼藉一片的起居室。掀开窗帘,风雪大了起来,显得室内更是安全温暖。
他问:“人都哪儿去了?”
小武道:“去礼拜堂了,他们要跟圣诞树大合照!做客人真幸福,咱干死干活不晓得几点才能收拾完,要不咱也玩个交换礼物多好。”
雷狗:“你有礼物。完事后给你买辆电动车。”
“真的吗哥?”
“嗯。”
小武高兴了,他每日来回圣母院,早想有一个代步工具。康康道:“我呢?教练不准偏心啊。”
“你也有,你想要什么?”
丘平说:“给康康买个望远镜,她想放在露台上看天鹅。”康康笑道:“嘎子最了解我。”
突然灯灭了,漆黑一片。
呜哇声此起彼伏。小武喊道:“停电了我操!”丘平:“礼拜堂好像也没灯了。”雷狗道:“可能是跳闸。嘎子和康康去礼拜堂照应客人,哼哈陪着聋婆,不要到处走,壁炉还有光。小武咱俩去配电室看看。”
丘平和康康拿了手电筒,走进礼拜堂。礼拜堂里手机光乱闪,客人们慌张地挤在一起,嘈杂得很。丘平高声道:“没事!应该是跳闸了,很快会来电。”范淋急道:“我马上要开会了。”“没网线吗?”
“很差,时断时续的。”
路由器全都停止运作,Wi-Fi已不可用,丘平没有经验,不晓得风雪天会对网络信号造成干扰,这回圣母院成了孤岛。大家只好坐在长凳上,静待恢复供电。
没了网络,不止无事可干,而且还没了安全感。圣母院成了蛮荒之地,几乎没人说话,一些人用手指敲打椅背,一些人心里哼着音乐来缓解紧张。
范淋烦躁地刷新软件,不管怎么刷都卡在同一画面上。她抱怨道:“这会议挺重要,还要多久才通电?”
小武跑进来说:“不是跳闸。电话打不出去,彀哥去村里找人修理。”
“这大雪天?”
“那也没办法,总不能一晚黑漆麻茶吧。”
其他人急道:“必须通电!没电这里咋住人。”
康康拿出蜡烛,微笑道:“大家别紧张,平安夜点蜡烛蛮有气氛的。来,帮我把蜡烛立住了。”宗先生分出蜡烛,大家接过了,在周围点燃了一圈。蜡烛发出暖光,人心便稍微安定。
丘平安慰范淋:“着急也没用。难得老板找不到你,咱好好过个平安夜。”
范淋白了他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回心一想,穷乡僻壤,孤独旅馆,着急确实于事无补。她索性把电脑放在一边,道:“大家把手机都关了吧。”
“关了?”
“从现在到电力恢复,谁都不许用任何通信产品。咱过个平安夜,宁静夜,他妈没电话骚扰的晚上!”
下属们面面相觑,然后一个个关了手机。
圣母院一时静如废墟。范淋拿着酒瓶,活泼泼道:“我们玩游戏吧,有什么提议?”
没道具,也没手机软件,而且人不少,短时间没人想到点子。丘平看了眼圣诞树倒:“我给大家个建议,咱来交换礼物吧。”
“我们没准备啊。”
“现准备就行,”丘平扫视这一圈人,“大家伙想想可以拿出什么礼物,不要那种鸡汤书、星巴克杯子、网红玩具之类没用的玩意儿,要跟自个儿有关系的,自个儿真正喜欢的,哪怕是家里一盆多肉、一句祝福还是游戏皮肤。行不?”
大家没其他更好的主意,便答应了。他们写了名字,放进一个矿泉水纸箱里。康康在丘平耳边说:“会有人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贡献出来吗?”
丘平耸耸肩:“反正肯定比预先准备礼物有意思。”
一个穿皮裤的女孩走出来说:“我的礼物,听好了啊,明年情人节陈奕迅香港演唱会门票两张!”众人大声喝彩。“这个别抽了,我买行不?!”“不行,看谁手气好了哈。”“为啥送门票,被男友甩了?”“少废话,不要我收回去。”要,必须要啊。”
抽到的人兴高采烈,当场干了一罐啤酒。明一块暗一块的礼拜堂人声沸腾,临时想出来的礼物更走心,也更有趣。没人在意停电,烛光中的圣母院反而有脱离现实的、古老又温暖的意趣,市里任何装饰华美的场所无法取代的,独特的圣诞氛围。
丘平叉着手,旁观这与他无关的热闹,目光缓缓转向范淋。范淋抽着烟,不表态,目无表情。
等大家所有人都说完了,范淋站起来,嫣然一笑。她一下变得活力充沛,朗声道:“我一没有生活的工作狂,没时间看演唱会搞对象,也没功夫学乐器养植物,但有一样东西,姑娘有钱!”
大家起哄:“有钱还要啥对象啊”“有钱赛高”。
“所以呢,我准备送钱。五封两万块的红包,谁抽到算谁的。”
欢呼声大作!丘平拍手烘托气氛:“老范局气!一出手就大杀四方。”抽奖的盒子发着金钱的光,大家搓着手,念念有词,两万块也算是小横财了,何况这是个好彩头——深山老林停电夜,福祸相倚得横财,想来就带劲。
范淋靠在长椅边,悠然抽着烟,只有她一点都不激动。丘平走到她身边问,“没事吧你?”范淋眼神有点迷离,笑道:“喝多了。”
第42章 信望爱
零时二十分左右,圣母院来了电。大家也玩尽兴了,拍完照陆续回房间休息。他们问范淋要不要扶她回去,她说她在礼拜堂待会儿。丘平在礼拜堂陪着范淋,一边等雷狗回来。
“工作狂不开会了?”
“都一点了,我老板抱着女朋友在床上搞着吧,哪有空理我。”她又想抽烟,烟盒却空了,“你有烟吗?”
“我们这儿没人抽。”
她叹了一口气。过了一阵又说:“如果永远不来电多好。”
“嘿,脆弱起来了?”
她抱住丘平,“嗯,累了。”
丘平摸摸她脑袋,感觉她的额头和脸颊都冰冷冷的。“度假就度假,别想有的没的。”
“你知道今晚的会议有多重要吗。”
“多重要?会爆发核战争,明早太阳不升起来了?”
范淋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是嘎乐,嘎乐不这么说话……你怎么变那么多了?”
“核辐射变异呗。”
范淋沉默。丘平宽慰她:“除死无大事,你单位那点鸡毛蒜皮算个屁。你身处的圣母院,70多年了,经过核危机,经过人变恶鬼,现在圣母还坚守岗位信望爱,那些坏人呢,早入黄土了。”
“还真不是,坏人的子孙大多享尽福贵。”
“子孙也有死的一天,也有落魄的那天。不死的是信念,不朽的是爱。”
范淋忍不住乐了:“你太不是嘎乐了,你是樊丘平。”
丘平说:“我是樊丘平。”
范淋充满感情地看着他。过了半晌,她幽幽道:“我很想念丘平,我对不起他。我穷要饭了,也不该继续拿着股份,给这狗公司干活儿。”
丘平笑道:“你这话太傻逼了,干嘛跟钱过不去,换我我也去。”
范淋直起身,摇摇头:“拚尽全力,最后还是一场空。我们今年业绩没达标,也没找到稳定的盈利模式,年底要裁员了。今晚的会,是我拉着我上司开的,想要延迟减员,多给我们一季度时间。”
丘平惊诧地骂了一声“我操”,很为她难过。
“其实也是垂死挣扎,不会有什么效果。我刚想清楚了,一季度后不会有转机,二季度也不行……行业在衰退,规模肯定会裁剪的。今晚走的五个,不算运气不好,早出去,早另找出路。”
“那五份两万块红包?!”丘平吃了一惊:“你真喝多了,裁员那么随意的吗?”
“半年后我可能也得找工作了,谁走都一样,那红包当作给他们好好过节。”
“哎。”
原来交换礼物的游戏,竟是生计的俄罗斯轮盘!丘平不知道范淋要怎么面对她的下属,想想都窒息。
大门打开,雷狗带着风雪走了进来。他顿了顿满脚的雪泥,拨了拨短发上的雪霜。
范淋迎向他,笑道:“圣诞老人给我带礼物啦。”
雷狗举起手上的两瓶米酒,“村里只有这个了,自己酿的。”
“行啊,”她接过酒,“今晚我们在这儿喝个够。我倒下了不用送我回房间,我在礼拜堂睡。”
雷狗给丘平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丘平用嘴型说:“没事,陪她喝呗。”
风雪吹了一晚,圣母院的壁炉也烧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丘平打着哈欠,清理炉灰,添上新的燃料。范淋卷缩着睡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身上盖着雷狗的外套。
有些住客已经起床了。餐桌上摆着白粥咸菜。烤箱里热着买来的吐司,哼哈两人一个煎鸡蛋,一个切橘子。康康给茶包或速溶咖啡倒上热水。
丘平掀开窗帘,玻璃窗蒙了一层雾,什么都看不清。一人在窗外,抬手擦拭玻璃上的水雾,清亮处露出了雷狗的脸。丘平的心情顷刻变得明媚无比,笑道:“嘛呢?”雷狗打个手势,让他出来帮忙铲雪。
院子的雪堆了一指厚,刚进三九天,京郊气温在零度上下徘徊,到了中午雪融化,下午便会结成滑溜溜的冰。两人忙活半天,把通道的雪清理干净,还开了一条到湖边的道。可能因为地下有热泉,湖水始终冻不结实。雷狗在冰湖划了一条界线,警示游客不要越过危险区域。
丘平干得一头汗,抬头看,男生女生们三三两两在冰湖玩儿。处女地被踩出一对对脚印,嬉笑声此起彼伏。蓝天非常清澈,放眼看去,山头也覆着薄雪。丘平心想,人说美景让人忘掉烦嚣,以前以为是套话,却原来天地间的开阔纯净,真的会渗透精神世界,平息杂杂碎碎的忧思。
虽然只是暂时的。
丘平长叹了一声。但他很快从悲悯情绪中挣脱,戴好口罩,笑着走去冰湖。他帮他们拍照,凿了个洞教他们钓鱼,跟他们打雪仗,怂恿他们脱衣服跑去温泉……最重要的是向他们宣传圣母院,请他们介绍朋友过来,在网上多说好话。
下午时分,这行客人收拾离店。康康微笑在门口送客,“再见啰,感谢光顾圣母院,希望你们在这里过得开心。”
范淋拥抱了雷狗和丘平,拍拍他们胸膛说:“谢谢招待,圣诞快乐。”她又对丘平说:“你昨晚说的是真的吗?”
“我说什么了?”
“你是樊丘平。”
雷狗就在旁边,丘平道:“当然不是真的。”
“等丘平回来,我们再一起喝酒,你说他乐意吗?”
雷狗回答:“他会的。”
“我等着。”范淋微微一笑:“祝圣母院生意兴隆,日日满客。”
范淋的嘴有灵气,圣母院的客人多了起来。这有她和团队帮忙推销的功劳,互联网行业的人有人脉有方法,不用太使劲,就淹没掉网上的一些差评。另外也是进入年尾假期季,正是京郊民宿火爆之时。
离满客还有差距,但客流眼见地增加,着实让人欣慰。
只是客人越多,暴露的问题也越多。有一天快到凌晨了,来了奇怪的客人。那晚丘平值夜班,在栅栏门口看到一个奇胖无比的人走进来,到灯光处,才看清是两人披着同一件大衣。一对三十来岁的情侣,说话有浓重北京口音,但话很少,一来就要了一间角落房。
第一次投诉是在他们进房后十分钟,他们抱怨卫生间的花洒水流太小,那男的烦躁说:“稀稀拉拉的小狗撒尿呢吗?”他们卫浴用的是便宜杂牌,出水跟大牌的自然不能比。这不是丘平能解决的,只好一再道歉,给他们换到湖景房。
第二次是换房二十分钟后,他们投诉沐浴露有股怪味儿。沐浴露也是小武采购的,倒是大众品牌,但是在货架上落灰的蛇皮果味。丘平也不能解决,只能道歉再把自己的肥皂存货送出去。
丘平预感今晚是个不眠夜。第三次他们要冰块,第四次要牛奶。丘平见床上一片狼籍,心想下回他们千万别要鸡蛋或棒球棍之类的。到了半夜三点多,丘平昏昏欲睡之际,客房来电震天价响起,那边急促的声音传来:“快过来!要死人呐。”
丘平急出一头汗,到房间一看,原来是床单被撕扯成两半。这事儿也离奇,床塌了还能想象,糟蹋床单到底是个什么玩法?丘平叫醒了雷狗,两人孙子一样道歉,又给换了另一间房,然后一起回到那面目全非的湖景房。
四处弥漫着难以归类的气味,毛巾和纸巾散落一地,各种液体洇湿了沙发和烂糟的床单。玻璃窗粘着口红,底下扔着撕烂的内裤。丘平和雷狗对看一眼,哭笑不得。
丘平感慨道:“这两人挺让人佩服,长途跋涉跑来这儿玩,是我的话,就近祸害市里的酒店得了,还能叫外卖叫快递,拓宽游戏种类,探测人类极限。”
“少说废话,干活儿。”
丘平实在不想触碰那些湿漉漉的玩意儿,蹲地上装模作样在捡垃圾。他又道:“你看过一群人乱搞的片子吧,弄出的东西都没这儿壮观,这客人是人才啊。”
雷狗本来已经很恶心,皱眉道:“闭嘴。”
丘平笑骂:“我操我的肥皂剩半块了,还有半块在谁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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