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没听说过。”
“西班牙葡萄牙近海,很早就爱吃油炸海鲜。后来殖民的船来到东亚,把炸海鲜的技术传了过来。我们现在说日本食物,拉面、天妇罗、和牛烤肉,其实都没多长历史。日本古代天皇禁吃肉,很多年来他们都是吃素的。”
大家纷纷说:“跟我们历史比差远了”“日餐都是生冷的东西,有啥好吃”“日料又装又贵,还是咱烧烤吃得爽”……这种话题总会引起热烈讨论。
孔骏夫人安静地抽烟,朗言给她倒酒,又给她拔藤壶,他学形体的,即使是伺候人也做得优雅体面。丘平有点无聊,转头看麻殷,只见他吃得很少,也不参与众人话题。
丘平扒开一个藤壶,放在他碟子上:“不舒服吗?被这玩意儿恶心到了?”
麻殷轻笑:“中午面条吃撑了。”
“甭装了,你的脸藏不住事。”
“我爹死了。”
丘平的手停在半空。过了好一阵,他把壳儿一扔,“啥时候的事?”
“刚刚。”
丘平用餐巾擦干净手,拉住麻殷的手道:“我陪你回老家。”
“不用,我不打算回去,”麻殷淡淡道:“我跟我爹早掰面了。他病了很久,昨天医院下了病危书,熬到今天下午,咽气了。”
“唉,那也得回去看看。”
“我出国前跟他吵了一架,他叫我以后别回去。临死前,饭都吃不下,还没忘记交代我妈说,他只有两儿子,外人不用通知。”
“外人……”丘平为麻殷感到难过,“你两个哥哥怎么说?”
“不知道,不想知道。”
丘平深叹一口气,给麻殷倒酒:“喝吧,喝完睡一觉,管他妈天塌下来。”
麻殷望着酒杯发呆,过了一会才开口道:“毕竟是我爸。”他的目光柔和下来,仿佛酒杯是个亲近的人。又笑道:“本来还想给他上柱香,一想,这里是圣母院。”
丘平拉上他的手:“走。”
“嘛呢?”
“圣母院怎么不能烧香了?你忘了我们垚瑶村是个什么地方。香啊蜡烛啊,我这里多得是。”
他告声罪,跟麻殷一起离席。麻殷整个人都麻木了,任由丘平牵着,既不反对,也不问他要去哪里。
圣母院的库房存着黄纸烛香,雷狗信这一套,逢年过节总要拜拜。雷狗找出个纸盒,放进了一瓶白酒,几个小红杯,又拿了一盏白色的莲花灯。
麻殷一看装备齐全,骇笑道:“你们怎么啥都有!”
“这个是往生灯,我小时候见人放过。但我很久没参加过葬礼,具体怎么做不太记得,只记得是往湖里放。”
三人走出院子。猫女跟在身后,他们不做声,在门前又遇见抽烟的朗言。他把烟熄灭了,默默跟着他们到了河边。
河边每隔50米,挂着一个汽灯,照得人脸阴影重重。猫女好奇地拿出箱子里的东西,摆玩具一样放在草丛间。今日没月也没星,湖水黑幽幽的,仿佛是为了让那点烛光更夺目。蜡烛两根,点上火,一束香凑近火头,静静地燃起了红色火苗。
丘平把香分给几人。对着湖水,他们默祷的默祷,合十的合十,丘平斜眼看麻殷,只见他紧闭着嘴,脸无表情。人常常不能立即感受到痛苦,有个延缓的过程,蜡烛和香或许更让人感到超越现实,无法理解自己在经历什么。
丘平心里默念:“麻叔叔,愿您来世投胎做个开心的人,要不化成尘埃也不错。”他率先蹲下,把香插进土里。朗言和雷狗追随他。最后是麻殷,他身体板直,紧闭的嘴显得神情坚毅,仿佛在给阵亡的战士上香。
丘平道:“你要不要写上父亲的名字,猫女的字写得很好。”
麻殷点点头,但不劳烦猫女,自己在莲花灯上,一笔一画地写上父亲名字。写到最后一个字,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终于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点上蜡烛,捧上灯,他小心地走近河岸,踩到一个石头,右腿一崴,身体失去重心。朗言和雷狗及时扶住了他。
麻殷说:“帮我放灯。”
朗言接过白莲花灯,轻轻放在水面。湖水平静,灯在微微晃荡,徘徊不去。
麻殷眼泪划过脸颊。丘平从身后抱着他,宽慰他。麻殷沙哑着声音道:“他为什么还不走?”转头问雷狗,“他为什么不走,他留在这里为了什么?”
雷狗没法回答,望着灯,心里很为麻殷难过。却听朗言说:“我送他一程。”
朗言把宽松的棉裤腿卷起来。他捧起灯,涉水走向湖中。众人看着白色的衬衫投入黑暗中,出了汽灯的光圈,却仍有莲花灯幽幽照明。朗言在水里步伐依然安稳,仿佛是湖里长出的生灵。
麻殷的眼泪止不住,莲花灯渐远,有什么从他心里撕扯开,对现在的他来说,或许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但永远无法修复。他靠在丘平身上:“我跟他不能和好了。”
丘平拍着他的后背:“嗯。”
“他不会跟我说话了,我被遗弃了。”
丘平叹道:“嗯,成孤儿了。”
麻殷痛哭起来,悲痛争先恐后从身体里涌出,无法抑制;他站立都费劲,全靠丘平紧紧搂住他的后背。
雷狗温声道:“大姨说,人死后什么事都会一笔勾销,恩也好仇也好,全都不作数。”
“他到死都不想我回家。”
“做人才会有执念,去到另一个世界就会放下,”雷狗坚信。
莲花灯的火苗小如豆粒。朗言许是真神仙,身姿挺拔地莫入水中,直至白衬衫再也不见,水淹到他的肩膀。他把灯高高举起,慢悠悠放在水面。不知道哪里来的水流,灯忽地往前漂动,眨眼间,已经到朗言手够不到之处。
丘平:“他走了。”
麻殷望着莲花灯孤零零在黑水上漂流。夜晚静得离奇,麻殷的哭声止住了,只有朗言涉水的声音,像大鱼顺滑地划过水面。猫女把书写名字的笔,埋在了土里。
第67章 大功德
第二天,麻殷按平时规律起床。不管加班多晚、玩儿多疯,第二天他必在同一时间起床,必在同一个点开始工作和学习,风雨不改。这个自律拯救了他,今天和过往每一天并无差别,他没有理由沉浸在悲伤里。
丘平早就起床忙活去了,麻殷穿戴整齐,自个儿走到院子里。夏末的郊区不炎热,天气晴朗时,早餐都安排到院子里。三个长桌扎堆坐了住客,麻殷一眼看到了朗言,对他颔首打招呼。
朗言笑得阳光灿烂,回头对孔骏介绍说:“麻殷是圣母院的建筑设计师。”
孔骏立即站起来,伸出洁白的手道:“雷子提过好几次您的大名,没想到那么年轻。”
麻殷跟他握握手,微微惊讶于孔骏手掌的暖和。这人热情健谈,而麻殷正处于虚弱低潮期,周旋起来有点吃不消。趁着谈话的空隙,他对朗言道:“昨晚多谢了……哎,一句多谢不算什么,但总之谢谢昨晚帮了我大忙。”
麻殷这话动了真情,朗言反倒觉得不好意思,再加上老板在身边,他只能拿出了个社交性笑容道:“小事儿,别放心上。”
麻殷匆匆喝完了粥,告罪离开。朗言在后面追上来,跟麻殷并肩走。麻殷问:“您有事吗?”
朗言抿了抿嘴,被这疏离的话泼了冷水。麻殷察觉了,笑道:“我心情不好,没法跟人好好相处,你多担待。”
“至亲过世,谁也不可能心情好。”
静了静,麻殷道:“昨晚多亏有你。”
“你谢过两遍了,再谢我该给你跪下了。”
麻殷笑道:“我说真的,我不会游泳,而且怕水,多亏你帮我送灯。”
“即使我不在,还有雷老板跟嘎乐呢。”
“他俩是好朋友,帮我应该的。”
朗言听出话里的生分,有点不高兴:“做你的朋友门槛很高啊。”
麻殷发现自己又惹人不爽了,道歉不至于,哄人他又懒得哄,便闭了嘴。还好大救星兼大交际花及时出现,丘平道:“起那么早,要不要去张大眼那儿吃面?”
在丘平跟前,麻殷立刻娇弱起来:“吃过粥了,肠胃不好,不想吃硬的。”
丘平抱住他的肩:“粥没滋没味的,我给你拿个冰淇淋。”
“当我小孩呢。”
“别装了,咖啡加半吨糖是不是你?烧猪肉蘸糖是不是你?你没死在你老子前头,命忒大。”
“你大爷!”
“朗言吃不吃?”丘平得到答案,便走去厨房。
看着丘平在转角处消失,朗言像看到什么新奇事物似的说:“嘎乐魅力真大,大家都喜欢他。你们认识很久了?”
“他,上辈子我们就认识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面。”
“诶?”朗言很诧异,这话不伦不类,有点像情话,又有点像调侃,完全摸不着头脑。顿了顿他说:“建筑大师,带我参观圣母院,聊聊你的创作想法行不?”
“我情绪低落,不想……”
“情绪不好才要做事,”朗言打断他:“圣母院到处都是人,湖边也热闹,你一个人呆着,越呆越孤独。先说说圣母像,跟送子观音有什么渊源?”
朗言问的问题,大都匪夷所思,看得出他学历低,没受过多少逻辑理性训练,但书读得很多。看在送灯的恩情上,麻殷打起精神,拿出给小学生讲解的耐性,给他一一解答。
麻殷的疲惫麻木感渐渐驱散。或许朗言是对的,只有在聊建筑的时候,他才能免于被四处的欢声笑语淹没。
他们站在大露台上,太阳已至正中,大湖波光粼粼,已有好几艘船在湖面游玩。麻殷说:“你水性挺好。”
朗言哈哈笑道:“我不会游泳。”
“你不会?!”麻殷惊出了冷汗:“那你昨晚!”
朗言无所谓道:“我没学过游泳,但又不是傻子,水淹到脖子会掉头回来。”
“是这个道理,但是深水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抽筋、滑倒、掉深坑、失温……什么情况都可能遇到。”
“万一遇见卡车一样的大鲶鱼呢,”朗言笑得欢。
麻殷看了他半晌,嘴角不自觉翘起来:“你有些地方挺像樊丘平。”
“樊丘平是谁”
“一个混蛋。”麻殷忍不住说,“对不住,昨晚让你冒这么大的险。”
朗言看着广袤的大湖,心情舒畅,“不是你让我冒险,是我禁不住诱惑。我不会游泳,但一直很想知道离开陆地后,水平线的后面,可以到什么地方。”
“另一块陆地,”麻殷实事求是道。
“那也是‘另一块’,跟这块不一样。我们剧团本来有一对情侣要出去,我蛮羡慕他们,结果非但出不去,还分手了。要走出这大陆很难。”
“没那么难。你年轻、有工作资历,加上长得也不错,要出去有很多机会的。”
“就因为我条件还行,在这里过得蛮好。孔老板夫妇对我很照顾,工资在同龄人里算高的,还能做自己喜欢的戏剧,有什么理由要抛弃这些?”朗言笑道:“当然比起你,我那点收入不算什么。”
麻殷很认真地看着他:“出走不需要理由。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
朗言很茫然,还有一点恐惧。此时露台下有人喊他们,孔骏和瞿婕抬手跟他们打招呼,两人十指相扣,抬起的手像拳击比赛宣布赢家。
朗言开怀地挥挥手,对麻殷道:“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天天在一起。”
麻殷:“日夜相对都不烦,少见了。”
朗言突然正色道:“我差一个契机。”
“什么意思?”
“我要走,差一个契机。站在蹦极跳的台上,犹豫不决,在放弃的边缘害怕着,等着后面有人推我一把。”
麻殷笑了起来:“你性格不像,但想象力丰富这方面,真挺像樊丘平。”
朗言不再问谁是樊丘平。麻殷这才发现,两人的手肘靠在一起。本想躲开,但转念一想,他反而抱住朗言的肩说:“有啥事要我帮忙,尽管跟我说。我在国外也认识些人,你想走的话,我可以帮你找学校或者联系工作。”
朗言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唉,多谢了!”
傍晚时分,麻殷和丘平沿着湖岸跑步。麻殷出够了汗,就不想继续,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丘平一边回头一边道:“你身体太虚了,才几公里就累了?不准偷懒,接着跑。”
麻殷老神在在地踱着步:“跑够了,不跑。”
“无纪律无组织。跑起来跑起来,我让雷教练来督导你啦!”
“来打我屁股吗,那行。”
两人坐在石头上欣赏黄昏美景。丘平见麻殷的情绪稳定,精神也饱满,大概已经度过最难捱的时期,很感到欣慰。笑道:“朗言这小子挺不错,扔下他的老板,陪了你大半天。”
“是他拉着我,一定要我给他讲解圣母院怎样改建的。”
“你这人良心大大的坏。人就是好心想帮你,怕你一个人难受。”
麻殷笑道:“我知道。”
“没想到朗言会看上你。”
“说啥呢。”
“要不然?他是为了积功德还是敬老助残?”
“嘴里没一句好话。”
丘平畅快地笑道:“朗言挺好一人,你考不考虑?”
“我这一天心情还行,你一说这我就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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