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划了,不划个大的。”
“泄泄愤得了。你砸烂他的车又能怎样,人大不了换一辆。小黎,”他问中介:“这车主刚卖的车?你见到他本人了吗?”
“这车是一家公司打包卖的,总共十几辆。听说人企业周转有问题,到卖车这地步,大概也是山穷水尽了。”
雷狗和丘平不约而同地“哎”了一声。“这公司破产了吗?”
中介眉头微皱:“那我不知道,这时势,干不下去的民企大把大把,尤其做进出口贸易的,订单都掉没了,工厂闲置,工人遣散。咱国家本来就靠制造业出口,国门一关,又跟人美国闹……”他指着二手车库房,“抛售二手好车的多了,以前我们一月收个三四十,现在多一倍不止。跟你们直说,你们看中的揽胜,搁半年前我100万都不卖的。现在啥最值钱?钱最值钱。”
雷狗和丘平很是唏嘘。不过隔了几年,像隔了一个世纪,过去的恩仇再也掀不起心中波澜,倒是感怀物是人非。
丘平又摸了摸划痕,为了确定这痕迹还在。
回去的路上,他们见到很多建筑都锁了边门,只有一个口出入,保安站在前头检查口罩和健康码。丘平道:“你看人像不像羊群,只有一条可以走。”
雷狗:“我们圣母院也一样,只是地比较大,进来的路照样有关卡。”
“我们地比较大……”丘平突发奇想,笑道:“我们这么大的地,不用白不用。不是说有很多人订不上房间吗,过两个周末,我们把草地开放做帐篷区吧,我再找几支乐队来演出,不收门票,纯为热闹热闹。搭帐篷设备食物自理,不收钱,免得镇里找我们麻烦。”
丘平要什么,雷狗总是应允的,当下就拍板说:“好。外面那么怕肺炎,应该没什么人来。没人来也没关系,就当我们给住客的娱乐节目。”
雷狗的猜测错得离谱,那一天村里涌进了三百多人。
那是夏日的一个周六,清早时蓝天白云,车龙堵了整条黄土路。他们既没做宣传,也没有报名的要求,只是在公号中发了一条两百字的信息。谁能料到会引来那么多人?
镇里被惊动了,立即给雷狗打电话,让他取消活动。可开弓哪有回头箭,人已在快到目的地了,千里迢迢跑来京郊山区,不可能往回走。
车龙一直堵到下午,村委也急了,让雷狗在桃园门口设岗,阻止人穿进圣母院。雷狗看了看阵势,实事求是道,他们要是不肯走,堵塞更加严重,不是更容易出事?雷狗也是乌鸦嘴,这话一说完,天落下雨滴。
雨点一开始还是丝丝拉拉的,过一会儿便密了起来。
车龙必须尽快疏通,山区的雨凶险,难保不会有山体滑坡。雷狗吩咐员工骑着电动车去送水送吃,忙了一下午才把人都收进来了。人开始搭帐篷时,小雨成了瓢泼大雨。
雷狗头都大了!他们没申请演出许可,就是当民宿的娱乐活动做的,也没做宣传,甚至不收费。哪料到年轻人在疫情期间憋坏了,只要有个好玩的就闻风而动。镇里电话不停打进来,无非晓以大义:疫情期间搞大型活动,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吗?
雷狗找来丘平,苦着脸说:“怎么办啊,满地都是泥水,怎么搭帐篷。这么多人挤进礼拜堂,出事就是大事。我们供应不了那么多吃的,而且这几百号人上厕所都成问题……”
丘平抱着他的脸,笑道:“冷静一点。”他第一次见雷狗这么慌:“你看看,大家都很守秩序,不会有问题的。”
“要不我们取消。”
“取消就出大事了,”丘平对大型活动经验丰富,“最重要是让大家保持好情绪。吃很好解决,让哼哈去村里买就好了。”
雷狗捏捏他的鼻子,抱怨道:“万一镇里追究,我们又得关门了。”
“我们合法的,怕他们是小狗。雷老板,你胆子被疫情吓怕了?”
雷狗垂头想了想,这么些人不可能立即疏散,丘平说得对,强行取消活动,这么多人闹起来,太容易酿成事故。他定下心来道:“演出照旧,我们首要保证吃喝,雨停不了的话,就让他们在圣母院宿夜。”
万幸,雨在太阳落山前停了。天空瞬间纯净如洗,金黄色的阳光笼罩着圣母院,像停泊在湖边的世间仅剩的大船。青年们欢呼雀跃,立即搬了帐篷等家伙什,在潮湿泥泞的草地上支起来。
器材的塑料罩掀了起来,舞台灯光大亮。自备粮食的在湖边烧烤,没备晚餐的就向圣母院买吃的。村里的店主闻到了商机,来湖边摆摊儿。音乐响起时,喊声徹天,已经没几人戴口罩。
雷狗不认识那些乐队,也没觉得多好听,可气氛实在太好了,恍惚间感觉这一年半的疫情是个白日瞌睡做的梦,一个愣登就会回到阳光刺眼的世界。只见丘平忙前忙后,活力蓬发;这是他最擅长也最喜欢的工作,脑子里几个屏幕同时开着,同时间解决各种大事小事。
雷狗很久没看到那么多笑颜,人放松地随着音乐摇摆,裙摆飞舞,各种颜色的头发和刺青。一顶顶的帐篷如雨后蘑菇,五颜六色的,看得人心情愉悦。喝完酒的人放肆唱歌,高声说话,可也没什么打架冲突。丘平笑道:“我们就是延庆版的伍德斯托克。你知道1965年的时候,美国纽约养猪场搞了场音乐节,来了四十万人,在路上堵了三天。”
“三天?”雷狗惊愕。
“对啊,人太他妈多了。这帮嬉皮士喝酒吸草的,非但没打架和暴动,反而多出了两个人。两个幸运妈妈在路上生了个孩子。”
雷狗又用普通青年的思维道:“孕妇也去音乐节凑热闹?”
“那当然,孕妇也要找乐子啊。人最重要是快乐!伍德斯托克是音乐史上最有意义的音乐节,演出质量高不用说了,但最重要的不是质量,也不是音乐,是自由!”丘平抬起双手,疯道:“自由万岁!”
雷狗被丘平感染了,而且他相信有丘平在,演出绝对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一切果然乱中有序,老天爷也惯着他们,凉爽的风自湖边吹来,让人心旷神怡。雷狗一高兴,就让哼哈给所有人派放可乐汽水,张大眼家的烧饼夹肉全都买下来,让他们随便拿取。
没过多久,镇长亲自率人来了,看到这阵势,傻了眼。湖边乌泱泱全是人,汗流浃背地喊着跳着,食摊上更是人贴着人,草地上都是啤酒和可乐易拉罐。镇长问助理:“这画面咋那么熟悉,在哪里见过?”
“新闻联播,报国外疫情的时候。”
第76章 被收拾
没过多久,镇长亲自率人来了,看到这阵势,傻了眼。湖边乌泱泱全是人,汗流浃背地喊着跳着,食摊上更是人贴着人,草地上都是啤酒和可乐易拉罐。镇长问助理:“这画面咋那么熟悉,在哪里见过?”
“新闻联播,报国外疫情的时候。”
这还得了!雷狗被叫了过去,没有任何商讨余地,演出必须立马终止。雷狗辩了几句,被喝止道:“你是跟咱县有仇是吧?”
“他们都检查过体温,没有人发烧。”
“万一大规模感染,整个北京都要受牵连!”
雷狗感到压力巨大,“全北京”两千万人全站在他肩上,他腰都挺不直了。走到后台,他跟丘平说马上停止演出。
“马上?!再过一小时演出就结束了。”
“那也得马上。”
“这时候终止演出,台下那些人不得扔拖鞋?”
“那也得马上。”雷狗没有第二句话。
丘平被激起了脾气,口不择言道:“你咋那么扛不了事?镇长说两句狠话你就尿裤子了。”
雷狗怒道:“这事我们做得太欠考虑了,这么多人聚集,风险确实很大。”
“是,但又不是我们有意聚集的,我们一没宣传,二没收费。现在人都进来了,我们尽量做好秩序不就完了。现在说终止,乱起来咋办?”
两人正吵着,音乐突然停了。从后台看,简陋的台上站着一个男人,追光灯在他身周画出一圈光。丘平歪头问:“丫是谁?”
“镇长。”
丘平从未见过镇长,现在也只看到他后背。此人活在雷狗的嘴里,是个平平无奇的官僚,但有一事丘平印象深刻,孔骏请此君前往澳门散心,他带的现金太多,被卡在了澳门海关。丘平奇道:“带了多少?”“二十万。”“卧槽他怎么出的关?!”
光环中的镇长开始说话。不愧是领导,一句话把事儿说完:“结束了结束了,疫情期间严禁聚集,开始清场!”
底下哗然。说时迟那时快,一罐可乐带着弧线飞向他的脑袋。旁边的助理眼疾手快,接住了易拉罐,但可乐撒了领导一头一脸。与此同时,整齐划一的国骂在底下震天响起,水瓶啤酒瓶纷纷扔上台,一包东西直中镇长的脑袋,油乎乎的,包装纸上印着“张大眼独门烧饼”。
镇长也不发飙,扔下一句:“半小时后我不要看到这里有人。”
这要是在市里,大家多少会收敛些,但圣母院气场特殊,多少给人一种世外之地的错觉。有几人带头爬上舞台,整百名年轻人气势汹汹地逼近,镇长一行人才感到大事不妙。
雷狗赶紧和哼哈上前保护镇长,哼哈二将高大威猛,形成了一道屏障。汽水和啤酒乱飞,把雷狗浇了一身。雷狗要说服人群后退,无奈口舌笨拙,反而挨了一记推搡,差点摔下舞台。
这一拦阻,镇长倒是顺利撤退了。丘平立即叫乐队上台安抚群众。乐队主唱夹着脏话道:“大家伙稍安勿躁,演出他妈结束了,露营也他妈禁止了,疫情期间大家互相理解。去你妈的!江湖再见。”
舞台灯光灭了大半,人群声浪更高了,但再没人爬上来。四周乱糟糟的,愤怒平息了,沮丧的情绪在蔓延,这一天积累的快乐都救不了。没有反对的余地,比起几千万人的生命安全,音乐算个屁!
雷狗忙前忙后,眼见一顶顶帐篷收了起来,在草地上留下一个空洞。他幡然省悟到,原来这一晚才是个梦,几个小时的狂欢,现在也该醒了。他们花了大半夜才疏散了三百多人,车辆离去,圣母院前的草地寂静下来,只剩孤零零一个帐篷。
雷狗钻进帐篷里,坐在丘平身边。丘平还在生气,这张脸严肃的时候,总让人疑心会开始讲量子力学。
雷狗憋不住笑出来。丘平瞪了他一眼,“笑个卵!”
“你生气什么,有种去台基厂抗议。”
“行啊,知道去台基厂。”
雷狗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道:“接受现实,世界永远不一样了。”
丘平瞪大了眼,没想到雷狗会说出这么大格局的话。雷狗接着说:“我今天看清楚了,不会回到跟以前一样,生气没用,只能让自己适应。”
他们像是回到大学时,面对互联网比赛的失败而无能为力,“对手”巨大得难以看清,以命运的形态俯视他们,即使他们知道那不是命。丘平颓然道:“怎么办啊雷子。我一直以为什么新冠肺炎,比起SARS来说不是个事儿,现在才知道这他妈不但是个事,而且是我这辈子遇到最大的事。比我少了条腿、变成嘎乐更严重。”
雷狗抚摸他的脸。那大手掌,让丘平稍感到安慰。他一直以为疫情就是生活的一个波折、一个低谷、一个停顿,等这阵邪风过去,一切仍能接续上。圣母院起起落落,总体而言并没有伤及本体,他们还赚了不少钱。哪怕病毒攻占了全球,他依然相信文明社会有拨乱反正的正力。
直至今天晚上,看到镇长镶着光的身影。
雷狗道:“不是我们能怎么办的事了。”
丘平如沉入冰冷的深湖。他以北京土著对时局的敏感,明白了他们的处境,问题不是一场瘟疫,而是被病毒吞噬了保护层后,露出的腐蚀的根基。
雷狗的神色一贯的平静,丘平发现,他以为雷狗保守固执,是个错误印象,雷狗比很多人都能接受变故。在他那儿,那个时代早就翻篇儿了,他可以跨过火盆一样往前走。
丘平忍不住缩进雷狗的怀抱里。他弱得像个婴儿,对未来感到一种陌生的恐惧。
两天后,雷狗收到通知,勒令圣母院关门。没有任何实体文件,又是一通电话。电话里说得倒是客气,为了大众的生命安全,大家互相理解,共度时艰。圣母院这么火爆,引来那么多人,管理上容易出纰漏,让圣母院暂停营业,也是在保护你们。啥时营业,等通知吧。
丘平听了雷狗的转述后,冷笑道:“你没问镇长,张大眼的烧饼夹肉味道怎样?”
康康道:“这分明是公报私仇嘛,又不是我们扔的饮料肉饼,去抓那些闹事的人啊。”
这话说得天真,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现实横陈在眼前,圣母院这回是被收拾了,而且他们并非毫无过错,在这个特殊时期不会得到舆论的同情。“等通知”,即是遥遥无期。
大家发愁得很,圣母院干得红红火火的,在很多酒店走下坡路之时,他们挣的钱比同业者高一些。本来以为是个上天砸下来的理想工作,岂知说没就没了。
大家眼望雷狗,等着他宣布死刑。雷狗道:“圣母院不会结业,大家安心待在这里,工资百分百照发。”
众人都愣了。丘平倒是一点都不意外,雷狗嘛,绝不会抛下任何人。“如果大家担心前景,有别的出路,那也甭不好意思,随时可以走。总之圣母院就在这儿,门一直开着。”
结果没一个人走。疫情下旅游业起伏不定,外面也是风雨飘摇的,哪里有稳若磐石的工作?
没想到的是,村里也都支持雷狗。圣母院被迫关门的消息一出,村民纷纷抗议,靠着圣母院挣钱的,跟圣母院毫无关系的,全都认为这是村里投过票同意开业的,也没干违反法纪的事,说关门就关门,那咱的奶粉罐算个啥啊?
朗言在村里有影响力,伙同村委会去申诉。镇里倒是难办,只能推搪到疫情管理部门,那边说我们只是给防疫建议,具体执行要问村里。村委想:啊?坏人竟是我自己?
问题是,具体执行个什么,没人说得清楚。没文件,法律上语焉不详,搞到最后倒像是圣母院自愿不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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