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答应了顾听云兄弟二人要过去,不能无故爽约,时遇的针对在他看来很是莫名其妙,他委实无法认同。
况且,时遇会说出那样的话,或许代表他心中确实有过那类似的念头,哪怕只有一瞬。
桑惊秋低下头,视线落在手心的杯子上,思绪开始飘忽。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楼司命跨进来,直言道:“你落在我手里,怎么也不害怕?”
桑惊秋抬头,笑道:“害怕有用么?楼掌门会放了我?”
楼司命:“话虽如此,人的本能是改不了的。”
桑惊秋不想与他多言:“楼掌门找我有事?”
楼司命:“我方才联系时掌门,告诉他你在我这里。”
桑惊秋依然面带微笑:“嗯?”
“时掌门派人过来回话,表示可以谈条件,只不过要等他忙完手头的事。”楼司命叹了口气,“时掌门贵人事忙,桑大侠或许要在我司命楼多住些日子了。”
桑惊秋又倒了杯茶:“我早与楼掌门说过。”
楼司命:“可是桑大侠,就不失望么?”
桑惊秋:“为何要失望?”
楼司命:“你身为鱼莲山人,时掌门却毫不关心你的死活。”
桑惊秋:“换个立场,若是你司命楼门下被抓,楼掌门会如何做?舍生取义,仿佛不是楼掌门作风。”
这是显而易见的嘲讽,楼司命听出来了。
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了两声:“这如何一样?那些人不过是我的手下,听命办事,不得有丝毫违背,否则,自有帮规处置。”
桑惊秋听出这话别有深意,也不开口,静静看着他。
楼司命饶有兴味地打量他:“其实桑大侠有无考虑过,离开时遇,另投他人?”
桑惊秋:“楼掌门何出此言?”
楼司命:“天下之大,出人头地之机胜不胜数,只不过也要看能否抓住,以你的能力,窝在一处小小的鱼莲山未免可惜,时掌门如此相待,我看桑大侠不如早日看清,另谋他路。”
楼司命在拉拢他?
这个发展实在出乎桑惊秋意料,他眨了眨眼,憋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
楼司命:“桑大侠觉得这很好笑?”
桑惊秋边笑边摆手:“楼掌门,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等对方回答,“我是鱼莲山的人,鱼莲山吞并了你那么多买卖,闹得你鸡犬不宁,我打伤过你门下多少弟子。”
这么多嫌隙,楼司命不想着将他碎尸万段就不错了,竟还想拉拢他?
桑惊秋知道楼司命为人,这可不是什么不计前嫌或是惜才之人,若非为了同时遇谈条件,只怕抓住他之后就要五马分尸了。
楼司命也不生气,继续打量桑惊秋:“你可以好好考虑,换个天地,或许更能大展拳脚。”
桑惊秋摇头:“桑某为人懒散,并没有那么多雄心壮志。”
楼司命:“是没有呢,还是另有牵挂呢?”
桑惊秋:“嗯?”
“听闻桑大侠自小跟时掌门,感情深厚是理所应当。”楼司命别有深意地转了转大拇指上一枚绿玉扳指,“可是这感情,也分很多种。”
桑惊秋端着茶杯,盯着楼司命的眼神中没有半点笑意。
楼司命摇着头起身:“你不妨再考虑考虑,若能讲和,是再好不过。”
桑惊秋目送他,心里浮起无数疑惑。
楼司命方才的话是何意?
感情也分许多种,是指什么?
他从前见过楼司命,也了解过司命楼和四平帮的争斗,一直觉得楼司命头脑简单,抓住西岳不过是偶然,可方才一番对话,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深深怀疑。
到底是哪里不对……
天渐渐黑了。
楼司命从外面回来,等待门口的手下过来,附耳低语几句。
“人在哪?”楼司命往里走。
手下指着某个方向,一边跟着去。
楼司命转头:“不用跟着我。”
手下:“可是……”
楼司命微笑:“筹码尚在,他不敢动手。”
手下遵命,目送掌门走开。
不知为何,自从他们掌门几日前出门一趟,回来后仿佛变了一些,神情语气虽然都和从前一样,可行事作风似乎有所不同,尤其是那种凡事尽在掌握中的笃定,是他们掌门以前所没有的。
这边楼司命到了前厅。
时遇见了他,开门见山道:“你前次所说之事,我同意了。”
楼司命:“哦?这么快,时掌门考虑清楚了么?”
时遇懒得废话,抬腿就走。
楼司命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嘴角扬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入夜,桑惊秋盘腿坐在床上,静静感受着体内的寒意。
凉意如蛇,每到一处,就如同冰雪入体,整个身体隐隐发颤。
但他仍然咬牙强忍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察觉到寒意顿停,仿佛流动的溪水遭遇阻塞。
就是现在!
桑惊秋猛然发力,内劲忽而窜出,裹着温热暖意,沿经脉游走全身。
凉意彻底消弭。
桑惊秋缓缓睁眼,只觉额头冰凉,一擦,满是冷汗。
但经脉已通,疼痛有所减缓,较之先前舒服许多。
这一顿操作下来,桑惊秋十分疲惫,他下床,预备洗漱一下。
打了盆水,门又开了。
无需回头也知道是谁,桑惊秋叹了口气,此人有完没完:“夜深了,楼掌门还来串门?”
楼司命:“时掌门来了。”
桑惊秋洗手:“你是要放了我?”
楼司命笑了:“是,也不是,这就看时掌门如何选择了,桑大侠,请随我来罢。”
说完,不知想到什么,“罢了,你武功高强,以防万一,先得罪了。”
说着直接动手,将桑惊秋的穴点了,又叫来两个弟子,扶着人出去。
前厅里,时遇等在那,旁边是不知何时被放走的西岳,两人见了桑惊秋都是一愣。
西岳喊:“惊秋!”
楼司命:“桑大侠乃我司命楼贵客,无需担心,只不过……”
他看向时遇,“时掌门,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时遇:“没有。”
楼司命眉头挑起老高。
时遇:“你并未说过,要用他来换。”
楼司命:“本来我是没这个想法,不过时掌门既不愿合作,那倒不如用他来做个别的交易。”
时遇:“那东西不在我手里。”
楼司命:“不在你手里,就在莫如玉手里,这样好了,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把东西送来,我便将他放了。”
时遇沉默起来。
楼司命把桑惊秋往身前推了推,那意思——这是筹码,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西岳着急:“惊秋……”
时遇伸手制止他:“随你罢。”
楼司命一愣,西岳也愣住。
时遇面无表情:“我生平最恨被人要挟。”
楼司命眯起眼,似乎很震惊,又似乎有些开心:“时掌门,真是看不出来。”
时遇看了眼一旁纹丝不动的桑惊秋,转身就走。
西岳难以置信地看着时遇。
楼司命摇着头,解开桑惊秋的穴:“你也瞧见,不是我不愿放你走,如何,我先前所言,你再考虑一下?”
桑惊秋垂首不语,良久,慢慢抬起头:“时遇,你站住。”
第25章
桑惊秋:“你果真如此冷酷。”
时遇:“我方才说了,绝不受人要挟。”
桑惊秋:“他要什么?”
时遇:“四平帮在各处的暗哨分布名册。”
桑惊秋:“若你问莫掌门索要,他会不会给?”
时遇转过头。
桑惊秋:“你与莫如玉交好,开不了这个口,可以交由我去。”
视线移至旁边,“楼掌门,你放了我,我去找莫掌门,将名册要来给你。”
时遇皱眉。
楼司命似乎也没料到这个发展,顿了好一会:“莫掌门会否如你所愿?”
桑惊秋:“我救过他的命。”
楼司命又是一愣:“你是说……”
“挟恩以报。”桑惊秋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虽说无耻,可为了保命也顾不得了——楼掌门,如何?”
楼司命看他,又看时遇。
时遇:“你为何会有此念头?”
桑惊秋与他对视,笑着摇头:“最亲近之人视我如无物,毫不在意,我却不能不把自己当回事,自然要想办法活下去。”
时遇眉头皱起更深,又看了桑惊秋一眼,这才离开。
桑惊秋:“楼掌门方才也瞧见了,掌门不关心我这个人,拿我要挟是没有用的,你关着我,只是浪费时间。”
楼司命神情严肃,语气也没了先前的随意:“即便如此,桑大侠也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么?”
桑惊秋:“多谢楼掌门抬爱。”
这就是拒绝了,楼司命不再多言。
第二天一早,桑惊秋刚刚醒来,司命楼的弟子进来,说他可以走了。
桑惊秋惊讶:“是你们楼掌门的意思?”
弟子:“我这就送您出去。”
之后一切顺畅,桑惊秋平安出了司命楼的大门。
但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门前,仰头望着头顶檐下“司命楼”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才慢悠悠离开。
时遇在苏州有自己宅子,但他常年不来,宅子就空着,时遇嫌麻烦不想找人整理,也不愿去伯父家,每回来都是住在苏州最大的悦来酒楼,天字号房,独占整个三楼。
他这两日也挺忙,一夜未睡,中午十分才从外头回来。
刚踏上三楼,时遇忽然停了下来——熟悉的内功……
门“吱呀”响了一声,桑惊秋的身影映入眼帘,朝他点头。
时遇过去:“何时回来?”
桑惊秋:“我询问小二,道你一夜未归,是忙什么去了?”
时遇:“我要把司命楼连根拔起。”
桑惊秋:“正巧,我叫了酒和菜,一道吃饭。”
掌柜领着两个小二过来,亲自往内端酒菜。
上完后,他道:“方才有一位老爷子过来打听客官下落,我不敢随意乱说,给敷衍过去了,客官,您看,需不需要小的们帮忙?”
他问的人是桑惊秋,后者想了想,问:“是不是一位白胡子老人家,带着个小闺女?”
掌柜连连点头:“原来客官认识的啊,那敢情好,我们……”
桑惊秋取出碎银子放到掌柜手里:“若是再来,劳烦你告知,说我已离开苏州,请老人家不必再找我,多谢。”
掌柜的有些惊讶,但做买卖的最懂眼色,拿了银子办事,连声称是。
待人出去
时遇问:“你又管了什么闲事?”
桑惊秋:“无意中碰到,顺手为之罢了。”
时遇不说话了,他并不赞成桑惊秋的这种善意,但这么多年,桑惊秋一直如此。
桑惊秋倒了两杯酒,和时遇碰杯,一饮而尽后,继续斟满。
安静少顷,桑惊秋忽然问:“若有一日,我遇到危险,你手中有一样东西可以救我一命,你会否拿出来?”
时遇:“为何问这种问题?”
桑惊秋:“没有……我只是想知道。”
时遇道:“不会发生这种事。”
桑惊秋无奈:“假设一下。”
时遇面无表情地喝酒。
“我也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桑惊秋玩笑一般,“如此很公平。”
无聊至极的问题。
若在平常,时遇不会搭理,不过听到桑惊秋说“一个要求”,他心念一动,眉眼微微扬起。
桑惊秋知道他心动了,笑着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时遇:“你想听实话?”
桑惊秋忽然有些后悔问他了,因为这种问法,意味着答案不会多好听。
但时遇已经说了出来:“我不知道。”
桑惊秋沉默。
“事情何时发生、牵涉到何人、会有何种后果,皆是未知,我无法给你答案。”时遇随意平静地解释了一下,“你还记得,我自小与你说的话么?”
桑惊秋抬眼,望进时遇的眼中。
时遇知道他懂了,继续喝酒,不再多言。
桑惊秋复又垂眼,看着酒杯上的蜜蜂采花图案发愣。
他和时遇认识这么久,说过的话数不胜数,但有一句话,是他五岁那年被时遇带出那座破庙,到如今,时遇唯一对他说了超过三遍的。
第一遍,是他们刚到时家;
第二遍,是桑惊秋决定上华山拜师学艺;
第三遍,是时遇决定设立鱼莲山;
最后一遍,就是现在——尽管没有说出口,可桑惊秋明白时遇的意思。
“世间万物,众人,真正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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