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遇找了大夫过来,但桑惊秋身体太差,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月,身体才渐渐好起来。
长大一些后,有一次提及此事,桑惊秋问他,那时候他们相识不足半日,他病的那么严重,为何要花费那么多银子救他?
时遇说,若是从前,他不会去管,但桑惊秋是他带回去的,也是因为他冬日开窗的缘故生病,他不会不管,即便桑惊秋要死,也绝不能死于那场高烧。
当时小小的桑惊秋睁大双眼,很震惊地看他。
但那之后,桑惊秋身体越来越好,尤其习武之后,随着内力突飞猛进,就算冬日里开窗入睡,也不会病倒了。
——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分明在思考正事,怎么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所不安的东西,与桑惊秋有何关联?
思及此,时遇爬了起来,回想着方才所思,不觉皱眉。
二伯父说,若不是担忧事情本身,那就是担忧与事情本身有关的人……
他的婚事,目前只交给桑惊秋,即便他要安排门下弟子布置,应该也没这么快。
但他内心那种莫名的焦躁,似乎是从吩咐桑惊秋开始就出现了。
是因为桑惊秋的缘故,所以他才这么不安?
只是,为何会如此?
他信任桑惊秋,不觉得这件事会出现意外。
但,如果是处理这件事的人出现了意外呢?
桑惊秋?
时遇越想,眉头皱得越紧,思绪却越来越凌乱,以至于天亮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反倒被绕了进去。
干脆不想了,等回去后,跟桑惊秋说一说,听听他的想法,若真有问题,也可早作打算。
于是回来后忙完手头的事就来找桑惊秋。
到门口,一名弟子端着托盘出来,神色匆匆,时遇停下来问道:“这是何物?”
弟子吓一跳,见是掌门松了口气,但脸色仍然不好:“惊秋不舒服,熬了药,惊秋不肯喝,放凉了,刘大夫说损害药性,我重新去煎一碗。”
时遇皱眉:“他病了?”
弟子:“不是病了,呃,掌门,您劝劝惊秋罢,让他一定要吃药的。”
时遇:“煎好拿过来。”
弟子松了口气,掌门发话,惊秋一定会听的,赶忙去厨房煎药。
时遇推开门,走进去,屋内浮着淡淡药味,桑惊秋就坐在桌后,正低头在看什么东西。
闻得动静,他抬起头来,见是时遇,他笑了一下,问:“这么晚,还不睡。”
时遇:“你病了?”
桑惊秋摇头,也不答究竟是何问题,倒了杯水,顺手将手里的东西揣到腰间。
时遇在他对面坐下,道:“事情准备的如何?”
桑惊秋顿了一下,点头:“我已安排下去,不会耽误。”
时遇:“觉得如何?”
桑惊秋:“什么?”
时遇其实想问你在安排这些事的时候有无觉得不妥,或者哪里不对,但看桑惊秋神情,似乎并没有,于是他换了个问题:“山上头次办此类事情,会否有意外?”
桑惊秋看他,淡淡一笑:“我会很小心,不让任何意外发生。”
他捏着茶壶胖乎乎的身体,“你在意什么,我明白,尽管放心。”
以桑惊秋的性子人品,说出这样的话,就是有完全把握了。
时遇觉得应该没问题了,可不知为何,心里那股不安感非但没弱,反而益发清晰了些。
他有心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想了想,想起另一件事:“秦峰那边……”
桑惊秋飞快打断他:“我明白。”
时遇疑惑,明白什么?他什么都还没说。
桑惊秋继续道:“眼前诸事繁琐,你不用在意那些,成亲后一切安定下来,再谈其他罢。”
时遇:“为何?”
桑惊秋再次看过来。
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双眸清透明亮,总是盈着一汪水,如最清澈的小溪碧潭,这样专注看人时,眼中充满对方的身影,仿佛天地之间只此一人。
时遇忽然心头一动,紧跟着砰砰砰地狂跳起来。
他下意识拢眉,别开眼,端起茶杯喝水。
如此神情落在桑惊秋眼内,他看了个一清二楚,嘴角轻轻一扯,露出一个近乎讽刺的笑。
“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
时遇:“何事?”
桑惊秋:“我……”
外头有人敲门,是弟子送来新煎的药。
桑惊秋无奈:“我不喝,这么晚了,何须麻烦你们?”
弟子朝时遇那边示意了一下,笑呵呵地走了。
时遇指了指那碗热气腾腾的药:“喝了。”
桑惊秋不动。
“把药喝了。”时遇面无表情,“喝了,你要说的事我自会应承,否则一切免谈。”
桑惊秋沉默了一下,端起碗,一饮而尽。
时遇心下松快,问:“什么事?”
桑惊秋:“你成亲后,我想搬到别处去住。”
时遇:“搬去哪?”
桑惊秋:“天地之大。”
时遇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如此很不方便。”
桑惊秋还是摇头:“不会。”
时遇:“你究竟何意?”
“我要走。”桑惊秋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我会离开此处,不再回来。”
时遇彻底愣住。
他难以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知道桑惊秋不是在开玩笑。
好端端的,为何突然?
莫非……
他冷笑了一声,反问:“就因为姓顾的?”
桑惊秋看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时遇意图捕捉那其中的情绪,桑惊秋已经垂下眼,开口:“你的婚事,是我替你办的最后一件事,无论如何,我会尽力,你放心。”
第29章
八岁那年的冬天,时遇独自出门,给母亲扫墓,回程时天黑下来,又下着大雪,他便进了附近村子的一户人家,给了银子,准备留宿一晚。
就是那一晚,他发现了栖身破庙的桑惊秋。
当时的时遇已有许多计划,比如日后搬离时家、设立门派。
救桑惊秋,也与此有关。
那一年,夏有旱灾,冬有大雪,收成很不好,许多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桑惊秋并不是时遇见过的第一个流浪小孩,之所以会特别留意,是他发现桑惊秋从村民手中要到食物后没有立刻跑掉,而是留下帮忙干活,扫雪、修窗户、提水,村民可怜他一个小孩瘦弱,让他不必干活,他却执意要做。
他回到破庙后没有立即把东西吃掉,而是先把吃的分成几个小份,显然是为了留下后面几日口粮。
就这简单的两个行动,时遇看出了这个小孩性格中的两个特点:
一是知恩图报,对他好的人,他会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内给予回抱,无论大小,或许这点报答在对方眼中没那么重要,但桑惊秋这样的品性十分难得;
第二个,则是懂得未雨绸缪。
时遇那时候还小,但家族内部极其复杂,见过听过无数为了图一时之快而不顾往后的人和事,有的人为了享受片刻的满足甚至不惜付出后半生,无异于饮鸩止渴。
而那个小孩明明很饿,却懂得为自己留出后路,尽管那点吃的怎么倒腾也支撑不了几天,这份心思却不简单。
若能将此人收为己用,日后必能派上大用场。
这便是时遇救桑惊秋的原因,算不上善意,让桑惊秋读书习武上华山也不过是为了日后更好地辅助他。
而桑惊秋也不负他望,不仅文才武略出众至极,更是对他忠心不二,这么多年,他说什么桑惊秋就听什么,有什么事,只要桑惊秋应下来就一定去做,而且做到最好。
到后来,时遇渐渐很少过问交给桑惊秋的事过程如何,只要结果。
而桑惊秋从未让他失望过。
此次的事也不例外,桑惊秋既答应了好好准备,就不会出差错。
可时遇没想到,桑惊秋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心下异常震惊,面色仍旧平静:“你方才说什么?”
桑惊秋:“我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时遇:“理由。”
桑惊秋:“江湖广阔,我想趁如今年轻四处看看。”
时遇:“我可以给你时间,你想去哪?”
桑惊秋摇头,示意没想好:“山中事务繁多,正是用人之际,我若出去玩,徒占着一个位置,多少有些不妥。”
这种理由,根本就是强词夺理的胡扯。
好端端的,桑惊秋发什么疯?
时遇原本有一肚子疑惑要跟桑惊秋说,如今被桑惊秋几句话一说,连半个字也不想提了。
他压下缓缓酝酿的戾气:“我不答应。”
桑惊秋看他。
“此处所有人的去留,都是我说了算。”时遇冷漠道,“你也不例外。”
桑惊秋皱了一下眉,又立即松开,温和道:“其实我走不走,对你……鱼莲山影响不大。”
时遇不说话了。
桑惊秋方才在心里反思了一下,时遇马上要成亲,鱼莲山也是一堆事,他这样急吼吼地提出要走,不怪时遇不答应。
想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你不用担心,我在离开之前会把手头的事都安排好,日后你再选人,抑或直接安排给天桐暮亭,都不会出问题。”
他这么说着,发现时遇神情又冷了几分。
说来也怪,时遇素日里十分冷漠,基本上没多少表情,施天桐他们都说跟他相处要靠猜,大部分时候还猜不准。
可桑惊秋一直很能揣摩时遇的心意,无论时遇冷漠到何种程度,哪怕五官都冻住了,他也能一眼看出其心中所想。
而且,非常准确,几乎从不失手。
看时遇现下表情,就知道他快要发怒了。
避不开的,桑惊秋心道,他提出这个要求时,就知道这个后果了。
但他没有办法。
于是也不说话,默默地坐在那,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摸着笛身,等待时遇发火。
这时,门开了,莫如玉走进来,边说:“惊秋,我给你拿了些吃的,你……”
他看到时遇一惊,“你也在?”
时遇不理他,桑惊秋起身接过他手里的餐盒并道谢,莫如玉摆摆手,对时遇说:“我有事与你说。”
时遇看了他一眼,皱眉。
莫如玉:“你们继续,我在你书房等你。”对桑惊秋点点头,就走了。
桑惊秋揭开食盒,见是一碗阳春面,又合上盖子,对时遇说:“他在等你,早些去罢。”
时遇转向他:“你在赶我?”
桑惊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就摇头:“我的意思是……”
“你要走便走。”时遇冷冷地看他一眼,“我鱼莲山没了你桑惊秋一样能扬名立万。”
桑惊秋手还搭在食盒盖上,闻言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也冷淡许多:“我明白,所以你可以走了吗?”
时遇冷笑,五官满是戾气,他素来没多少表情,生气也只是放在心里,如今模样说明他眼下是怒气冲天:“这是我的地盘,我想何时走就何时走,轮不到你说。”
桑惊秋知道时遇气疯了,但他不想跟时遇吵,闹得众人皆知,于是站了起来,将食盒提在手里,开门出去了。
时遇下意识跟着转身,张口要喊他,但桑惊秋轻功极佳,瞬间已不见了人影,木头门因为内力前后摇摆,仿佛在嘲笑时遇的自作聪明。
桑惊秋走出去一段路,忽然听到身后院子方向传出一声巨响,他没停下,头也不回地去了后山。
四季青一如既往地碧绿欲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这些树都傲然挺拔,郁郁葱葱。
而时遇从前栽下的银杏早已泛黄,灯笼的光照来,显出一抹浅浅的红。
桑惊秋被风一吹,看着这些熟悉的树,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的生命中,时遇的地位无可替代,他从未想过要跟时遇闹僵,哪怕下山后永远无法相见,他也想走得轻松体面。
或许真是提及的机会不好,又或者话说得不够清楚,让时遇误会跟顾听云兄弟有关,时遇极其厌恶旁人掺和他的私事,顾听风又是玉华山吕七风的徒弟,时遇本就不愿他与之关系过好,如今若是认为他的离开和那对兄弟有关,可不得气疯了?
这么多年,时遇早习惯了他的顺从。
如今既然还未离开,还是应该做好手头的事,桑惊秋想着,打算先去找时遇,再心平气和地谈一谈,真有不满,说开即可。
时遇待他恩重,有多年情谊,他不想弄得以决裂收尾。
走了几步,腹中忽然散开一阵凉意,紧接着又变得滚烫,仿佛有一股气流在独自中乱窜,桑惊秋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撕扯,疼痛难忍。
是下午中的毒发作了。
桑惊秋找到林子的隐蔽处,盘腿坐下,开始运功。
自从上回运功打通了几个经脉,受伤后再运功疗伤简单了一些,回来后又研究了一下西岳送他的心法书籍,两者结合,那股疼痛渐渐被压制了下去。
四下相当安静,桑惊秋专注疗伤。
没多久,他觉得舒服许多,轻松了些。
这时,他听见有人走了过来,急匆匆的,还有些熟悉。
“是不是在这里啊?”是施天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着急,“这么晚了,惊秋一个人会跑到这里来吗?”
然后是袁暮亭:“听老刘说他跟时遇吵架了,估计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就会来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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