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弯墙角处,一个高大身影慢慢走出。
正是时遇。
他一路跟着桑惊秋,进临安后,桑惊秋直奔目的地,他不想见旁人,就隐藏起来了。
原来桑惊秋要见的,是顾家兄弟。
不久之前吕七风带着几名弟子上鱼莲山,顾听风向施天桐打听桑惊秋的消息,他在旁边听到了,只以为是朋友间的关怀,并未多想。
眼下瞧那对兄弟的神情和所说的话,显然早就知晓桑惊秋并没有死,可顾听风当时什么都没说。
他觉得,这应该是桑惊秋自己的意思。
时遇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进顾家斜对面的客栈。
想摆脱他,连门都没有。
桑惊秋自然不知道时遇在计划些什么,他许久没见两兄弟,很是开心,喝酒谈天,玩到半夜。
顾听云不胜酒力,顾听风送桑惊秋去客房。
“邀你许多回,都不肯来。”顾听风很不满意,“这回来了,多住些日子。”
桑惊秋:“你无需回玉华山么?”
顾听风:“明日便回,兄长无事,可以陪你,你若是愿意,随我去山上,你也认识我师父,没关系的。”
桑惊秋笑道:“我居无定所,还是不去打扰吕掌门为好。”
这便是拒绝了,顾听风也不多说,将话题岔开到旁的事上。
将人送到房前,他忽然说:“我前些日子见过施堂主,他向我打听你的消息,我什么都没说。”
桑惊秋点头,以示谢意。
顾听风好奇:“你不想见他们吗?他们好像都很想你。”
桑惊秋沉默,不知该如何说。
顾听风是出于关心朋友的目的,而非真的想八卦什么,见桑惊秋不想说,就有些后悔自己多话了。
两年前,他奉师命前往乐州处理一些事,无意中救了几个被人贩子盯上的孩子,就是那个时候,他见到了桑惊秋。
其中震惊自不必提,桑惊秋也与他恢复了联系,但提出来,不要将他还活着的事透露出去,包括鱼莲山所有人。
顾听风觉得奇怪,他不清楚鱼莲山内部事务,但八年前,鱼莲山曾经疯狂寻找惊秋,闹得江湖皆知,那个好像从来没有喜怒哀乐情绪的掌门还亲自找过他,所以他一直以为,鱼莲山所有人都是很喜欢惊秋的。
那惊秋为何会这样要求?
不过,不理解归不理解,惊秋既然这样说,他作为朋友,听从即可。
谁还没有自己的秘密和顾虑?
顾听风叮嘱了几句旁的,就回去照看兄长了,桑惊秋看了看头顶的半弯月亮,轻轻叹了口气,回身推门。
几乎和他同时进屋的,还有从屋顶落下的时遇。
两人对视了一下,桑惊秋问:“你没走?”
时遇:“我说了,要跟着你。”
说着,仿佛想起什么,又上屋顶,不见了。
桑惊秋也不在意,翻出自己的包裹,拿衣服洗澡。
临安的夏季异常炎热,顾听云非常不耐热,就在后院水井旁修了口池子,夏日里用来泡澡。
此时很晚了,兄弟二人早已睡下,桑惊秋小心翼翼绕到后院,掀开盖在池子上的竹帘,提井水倒入,看差不多了,就跳了进去。
顾听云是个挺讲究的人,池子修得挺深,够泡好几个大人,桑惊秋又累又热,进去就不想动了。
这时,水面涌动起来,他睁眼,就见对面角落里,时遇下来了,正把脱下的衣服扔到旁边石桌上。
见桑惊秋看过来,他也没什么反应,十分自来熟。
桑惊秋复又阖眼。
夏夜寂静,桑惊秋又累又热,被冰凉的井水一裹,睡意就上来了。
“你不问问我跟着你,所为何事?”
桑惊秋微微撩起眼皮,道:“多此一问,不如不问。”
时遇问:“这是何意?”
桑惊秋将湿漉漉的长发拨到脑后:“这么晚了,时掌门非要聊这些?”
时遇盯着他被井水湿润后分外剔透的面庞:“你想聊什么?”
桑惊秋摇头:“我想休息。”说着打了个哈欠。
时遇稍微回神,不说话了。
从昨夜到现在,先是知道此人可能没死,后又亲自见到本人,再然后被桑惊秋的冷漠给刺激的差点发疯,足足十几个时辰,一直处在精神的高度紧张之中,此刻歇下来,面对活生生的桑惊秋,也是疲惫不堪。
有些事非一时半刻能说清,他也不想逼桑惊秋太紧。
于是学桑惊秋的模样,靠在池壁上,闭眼休憩。
炎热夏夜,耳畔不时响起蝉鸣,时不时有微风拂过。
两个十年未见的人,分别靠坐在池子对角两侧,隔着荡漾的水波,静静休息。
“砰。”
时遇醒来,抬头,下意识看向斜对面,却发现那边已经没人了。
刚刚清醒,神思还有些倦怠,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紧跟着,又是“砰”“砰”两声,他侧耳分辨,循声,朝不远处的屋顶望去。
只见桑惊秋不知何时站到了屋檐旁,背朝他,外袍被风掀起一个角,拉扯得整个人似乎都在摇摇欲坠。
记忆蜂拥而至。
十年前山崖上的风,穿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如同一把淬炼过的利刃,刺向他的心脏。
时遇从池中跃出,扑向似乎快要凌空而起的桑惊秋。
几乎同时,顾听风也窜向这边,手里还提着一个东西,边喊:“惊秋,我抓到一个……啊?”
时遇穿着一件湿漉漉的长衫,长发还在滴水,赶在顾听风落在屋顶前,伸手一捞,把桑惊秋拽过去,搂在怀里。
顾听风震惊,没留神脚下,一个趔趄,赶忙提气,才好险没摔下去,可下意识松了劲,手里的黑衣人沿着屋顶就滑下去了。
他赶忙去拉,顺道跟着下去以及走人,以免误入奇怪的现场。
比他受到更大惊吓的是桑惊秋本人。
方才迷迷糊糊中听见前院有动静,想起晚饭时兄弟二人提起最近可能有麻烦,顾听云醉酒,他担心顾听风一人应付不来,就过去看,果然顾听风被一堆黑衣人围攻,他帮忙时,打斗中上了屋顶,刚刚一脚踹飞一个黑衣人,时遇忽然出现在半空,紧紧抱住了他。
桑惊秋懵了,下意识推人,可时遇抱他抱得非常紧,还随着他的推拒,更进一步加重了力道。
他们都是刚从池子里出来,全身上下连头发带衣服都在滴水,这样抱在一起,潮湿的触感分外清晰,那层薄薄的布料如同不存在一般,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肌肤上深重的寒意。
桑惊秋怔忪着,视线朝上飘,弯月已经不见,空中散落着星星点点,天地之间一片安宁。
可他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时,时遇动了一动,力道似乎松了些,桑惊秋立即推开他,转身跳下屋顶。
时遇紧跟着落地,一把抓住要走的桑惊秋,喘着粗气说:“你去哪?”
桑惊秋扯了扯贴在身上的湿袍子:“换衣服。”
时遇:“我也去。”
桑惊秋皱眉,他真的觉得时遇有些不对,不过时遇方才确实帮了忙:“我请顾兄给你准备间屋子。”
时遇摇头:“我不去。”
桑惊秋也不勉强:“那你请便罢。”
可时遇拉着他不放,桑惊秋走不开,心里火一起,一掌拍过去。
时遇抬手格挡,两人在院子里过起招来。
桑惊秋是意图让他离远点,并未用全力,可不知为何,时遇好像身受重伤,不久前还能一掌打退两个黑衣人,这会却明显动作迟缓,边过招边不停地盯着桑惊秋看,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古怪。
没过上几招,桑惊秋打在时遇肩上,时遇急速退后,身形不稳。
桑惊秋愣了一下。
就在这个瞬间,时遇忽然冲过来,再一次抓住他的手腕。
桑惊秋感觉到一阵不稳定的内力波动。
时遇用力抓着他,呼吸不稳地说道:“别走。”
桑惊秋被他抓得很疼,蹙眉打量他:“你到底是何意?”
“别走,你不能走。”时遇边说边喘着粗气,“否则我杀了你。”
第47章
时遇非良善之人,打过架、杀过人。
他性情冷漠、说一不二,很少笑,就连对待朋友,也算不上热情,基本所有人都觉得他“难以相处”。
不过,桑惊秋认识他那么多年,却很少从他嘴里听到“杀”这个字,因为大多数时候,时遇都直接选择动手,不会逼逼叨叨浪费时间。
这回不仅听到了,而且瞧时遇的意思,要杀的那个人,还是桑惊秋。
“……”
时遇紧紧抓着他,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桑惊秋皱眉,仔细端详时遇。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心道。
想了想,他开口:“你不冷吗?”
时遇:“冷。”
桑惊秋:“去换衣服。”
时遇:“去哪里换?”
桑惊秋:“让顾兄给你安排间屋子,我……”
“我不去。”时遇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我去你房间换。”
桑惊秋:“……”
这下他能确定,时遇真的不对劲。
这时候顾听风返回,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他没有立即过来,而是站在外面,隔着大门喊话:“惊秋?”
桑惊秋把注意力从时遇身上扯回来:“我在这里。”
顾听风:“呃,那我现在方便过来不?”
桑惊秋:“??”
他索性走过去,将门打开,见顾听风鬼鬼祟祟,不觉好笑:“你干什么?”
顾听风朝他身后瞧了一眼,低声问道:“时掌门他……没事罢?要不要请大夫来看?”
桑惊秋摇头:“不用麻烦,他没受伤。”
顾听风却不是这个意思,但时遇就在身后不远处瞧着,他总不好说觉得堂堂鱼莲山掌门有点问题……他有点着急,又憋不出合适的话,只能挠头。
桑惊秋觉得他也有点奇怪,不过也没多想,道:“时掌门在此歇息一晚,不知可方便?”
顾听风愣了一愣,忙点头:“我带你们过去。”
桑惊秋回头,看贴在他身后站的时遇,意思明确——你走不走?
时遇盯着他瞧,片刻后转开脸,对顾听风说:“有劳。”
顾听风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时掌门请。”
临安这房子原本为顾听风外祖所有,老人家去世以后就空下来了,前些日子顾听云过来收拾,正巧弟弟说桑惊秋在乐州,想着两地相隔不远,于是写信,邀请惊秋过来做客。
屋子不大,只有一间客房,顾听风原本想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时掌门,自己跟兄长挤一晚。
桑惊秋觉得如此不合适,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总不好再赶人走,就说:“让时掌门住我那就好。”
顾听风:“时掌门是贵客,怎么可以……”
时遇:“就如此安排罢,多谢。”
顾听风见两人都穿着湿衣服,顿时更加惭愧,不敢再推来推去耽搁时间,请他们换了衣服早点休息,就匆忙走了。
桑惊秋身上的袍子和带去后院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他只得重新打开行囊,翻出另一套干衣服换上,又拿起顾听风送来的干净毛巾擦头发。
等忙完一切绕出竹帘,发现时遇坐在桌边,正看着他所在的方向,依然穿着那件湿袍子,头发也湿漉漉地垂在身后,身后地上积了一摊水渍,部分已经漫延开,滑向远处。
桑惊秋倒了杯水,喝完放下杯子,准备铺上竹席,打个地铺。
经过桌边,胳膊朝后扯了一下,被抓住。
桑惊秋低头,对时遇说:“今日太晚了,不好麻烦他们,你将就一下罢。”
时遇:“你去哪?”
桑惊秋:“打地铺。”
时遇轻轻摇头。
桑惊秋以为他不想留在这里,就道:“我累了,你若是想走,就随便罢,我明日会跟顾兄解释。”
时遇:“我……”
但桑惊秋已经甩开他的手,从柜子里拿出竹席铺好,躺下,闭上了眼睛。
其实已经很累了,但没什么睡意。
他能感觉到时遇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久久没有移开,像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是从前的时遇绝不会去做的事。
再联系不久之前在院中,对方的古怪行径,他有些怀疑,时遇是不是吃什么药了。
可是白天里的时遇,明明就很正常……
“桑惊秋。”
时遇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桑惊秋冷不丁听到,心头微微一颤。
但他没吱声,也没动,依然躺在竹席上,仿佛沉睡。
时遇也不知看没看出桑惊秋假装睡觉不想搭理他,没再继续喊,起身,到竹帘后去了。
不多时,传来窸窸窣窣的换衣服声响。
桑惊秋翻了个身,面朝窗,望着外头一株摇晃的柳枝发呆。
时遇换好衣服出来,走到竹席前面,低头瞧见桑惊秋侧身躺着,双手合拢枕在下面,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着了。
而且从微微张开的双唇看,睡得很熟。
临安夏日酷热,为了纳凉,门窗皆是开着的,今夜起了风,从门窗穿堂而过,撩起桑惊秋肩上的黑发,有几缕落在他脸上,轻轻飘浮着。
桑惊秋似乎是痒了,摆了摆脑袋,微微蹙眉。
时遇蹲下来,抓住那几缕发丝,往他身后捋。
他手大,仿佛与这细软的发丝并不相衬,常常抓住一半,就有另外一半溜走,试了好几回都没能准确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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