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歪了下头,重新看向池律,“我说这些,只是不想为你们之间的误会再添一笔。”
“你刚说人命,什么人命?”池律盯着穆宁,声音紧绷道。
“等你有了决定再说吧,如果你觉得自己还爱他,决定要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可以随时来问我,但如果你已经不爱他了,这些事情其实并没有知道的必要,知道了也只会平添烦恼,而且我现在说了,会干扰你对自己感情的判断。”
愧疚、怜惜、爱恋,其实有时候是混杂在一起的,短时间内很难分得清。
池律盯着穆宁,目光凌厉到似乎要凿进对面女孩的脑子里,看看所谓的人命到底是什么。
半晌,才移开目光沉声问:“他为什么会生病?”
穆宁叹了口气,有些黯然道:“是人都会生病,他又不是铁打的。”她偏头看着床上闭眼昏睡着的女人,平静道:“阿姨这几年被病痛折磨得精神不大好,很多时候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精神就混乱了,总说要回家,半个月前,阿姨突然跑丢了,到处都找不到,松灵吓坏了,找了一天一夜才在火车站找到,他差点就崩溃了,又淋了雨,不生病才怪,那时候刚安顿好阿姨,就休克了,倒在医院走廊的时候脸都是青的。”
心脏不期然得缩了下,接着重重撞击着胸口,一股酸僵的诡异感觉沿着脊椎窜高上头皮。
他想起那天晚上,唐松灵浑身上下都是湿的,秋日的雨水带着沁骨的寒意,况且还是夜里,他知道他很冷。
“我还爱你。”那个人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
这轻飘飘四个字像重锤一样擂在胸口,有好几秒痛得无法呼吸。
那一刻的感觉还是恨,恨他说爱恨的时候都那么随意,恨他的目的也许并没有那么纯粹,他已经不敢相信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了,曾经被骗过那么多次,难道还不长记性吗?
他一向都是个很能规避伤害和损失的人,却屡屡未躲过唐松灵给的重击。
“砰”地一声将门拍上时,垂落的手指却控制不住的发颤,没有开灯的客厅漆黑一片,听觉被无线放大,于是心脏撞击胸口的声音变得震耳欲聋。
他压不住心底的恐惧,怕七年前的那场灾难重演,他已经经不起第二次摧毁了。
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重新打开门,开门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或者要从唐松灵嘴里听到什么,可当门洞大开的时候,哪里还有那个人的影子?
他看见自己按电梯的手指在颤抖,直到站在楼下,望着空荡荡的院子,被裹挟着细碎雨丝的冷风一吹,整个人才猛然清醒过来。
后来那几天,唐松灵再未来过,他以为自己会渐渐平静,直到抹掉那个人纠缠不休带来的浮躁。
可事实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刚好没多久的头痛又开始作祟,半夜偶尔惊醒,跑去打开门,站在空荡荡的楼道发愣时,他意识到事情已经在偏离掌控。
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要追他的人,撂下几句无足轻重的话就消失了。
原来,他并没有轻易放弃,是生病了。
池律垂着眼站在窗边,阳光从背后打进来,给他精致的侧脸渡上一层润色,却没有一寸照进那双漆黑的眼眸。
苗韵还在昏睡,穆宁伸手握了握晾着水的杯子,又弯腰提起暖水瓶添了点热水。
池律静静站着,这片空间,竟显出一种虚幻的安宁。
不久,门口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塑料袋摩擦的声响快速传进病房。
池律垂着的眼睫抖动了下,目光落在刚从门口进来还喘着气的人身上。
第121章 不要害怕
他手里提着一大袋药,脑袋上覆着一层细汗,几捋发丝被汗水打湿,柔顺得贴在鬓边。
匆匆走过来将药袋搁在床脚,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睡着的苗韵,对穆宁道:“吃午饭了吗?没吃的话赶紧去吃吧,我看着她吃药就行。”
穆宁站起身,随手扒拉了下药袋,“这么多?”她扫了眼从唐松灵一进门就盯着人看的池律道:“水已经凉好了,药在柜子上搁着,我先走了。”
“嗯,去吧。”唐松灵应了一声,见穆宁出了门,才转头看池律,凑上去小心解释,“中午取药的人太多了,排了好久的队,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
池律只看着他,却不说话,把唐松灵直看得心惊肉跳,以为他生气了,又怯声解释,“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池律突然抬手,手指擦过他汗湿的鬓角,“没有怪你。”说着捉起唐松灵的手,展开他蜷缩着的掌心,上面横着一条勒出的红色的印子,“你应该叫我帮忙的。”
唐松灵仓惶低头,半晌闷闷道:“谢谢。”
“阿姨现在要吃这么多药吗?”
唐松灵转过身,将那一大袋药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放进柜子上两层的抽屉,低低的声音里透着苦涩,“是啊,要吃好多。”
中午有好几样药要按时吃,唐松灵再舍不得叫苗韵也得把她叫起来,简单漱了下口,将穆宁带来的午饭拿出来。不想才吃了两口就去卫生间吐了好一会,唐松灵轻抚着瘦得硌手的脊背,硬生生忍住逼上眼眶的酸意。
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又这样吐,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苗韵。池律帮忙搀着她另一只胳膊,隔着厚厚的外套都能摸到骨头。
好容易吃了药,又沉沉睡了过去,唐松灵在床边怔怔看了很久,才想起什么,转头对池律道:“你赶紧去外面吃饭吧,饿久了会对胃不好。”
“你呢?”
唐松灵抿了下唇,又回头看苗韵,“我想再陪会儿我妈。”
“你不吃饭?”
唐松灵摇头,“我还不饿,一会儿再说吧。”
池律面色微沉,但并未说什么,只看了会情绪有些低落的人,抬脚走出病房。
刚出房门没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他顿了脚步,转头看追出病房的人。
唐松灵快步跑到他跟前,“下午.....你还有其他事吗?”
“怎么?”
唐松灵似有些局促,眼神飘乎不定,“要是没事的话,你可以先回家吗?我会快点回去。”
池律想不通这前后连句话有什么逻辑关系,“我有事你就不回去了?”
“啊不是......”唐松灵嗫嚅道:“你在家的话,我一会儿就、就不去送外卖了,想和你多呆一会儿.....”说着突然低了头,“平时,你太忙了,总是见不到....”
池律垂眼看着唐松灵低头时漏出的一节白生生的脖颈,垂在身侧的指节动了下。
走廊光线有些昏暗,人来人往,但更多的人聚在不远处,把一间病房门口围得密不透风,都探头往里瞧着。
很快那堆人往后退开,里面出来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高声喊着驱散人群,“把路让开,别围着了。”
那医生还没喊完,下一瞬人群骤然散开,许多人快速往这边退过来。
“小心!”,池律低声喊一声,立刻抬手覆在他颈后往怀里一带,两步退到墙根。
很快,被人围着的病房门口推出一架移动床,上面躺着人,但全身都盖着白布。
唐松灵被池律严严实实按在怀里,大手兜在他脑后压着。
看不见,但周围骤然提高的嘈杂声伴着移动床从身后经过时轮子碾在地面的沉重声,让心跳骤然变得剧烈。
莫名的不安让他有些急躁,刚试着动了下脑袋,头顶便传来池律略微低沉的声音,“别动。”
他一向都很听池律话,果然不动了,但耳边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却越加清晰。
“唉,好可怜呐。”
“昨天还好好的,这人说没就没了。”
“可不是,昨天下午还和她一块吃饭,说是下个礼拜儿子就回来了。”
“前天在楼道碰见她,看着气色挺好的,人也乐呵呵的,怎么这么突然?”
贴在胸口的人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掌下柔软的脖颈都在细细发颤,池律垂眼望着他黑漆漆的头顶,手掌轻轻摩挲片刻,抬头四下看了看,带着怀里人转进一步之遥的楼梯间。
周围陡然安静下来,另一只手抚上唐松灵剧烈颤抖的肩背,陪他静静站了一会儿,但胸口传来的湿热告诉他好像效果不大。
池律微蹙了下眉,将他略微推开些,但抚在后颈的手却一直没有拿下来。
他咬字偏重,但语气却放得很轻,“唐松灵,没事的,不要害怕。”
“那个人是李阿姨,她....她一直都是一起透析的病友里最乐观,最热心的人,之前还帮我照顾过妈妈,怎、怎么会....”
唐松灵哽咽得厉害,吐不出完整的字句,一口一口艰难得吸着气。
池律略俯身,看着他认真道:“这只是个例外。”
唐松灵摇头,满脸是泪,“去年有个同病房的叔叔,也没有坚持下去,半夜拿了脸盆放在床下,割腕了,那天正好、正好妈妈不舒服,我去陪床,睡得迷迷糊糊,还以为是水滴声,结果第二天护士查房的时候,人都死了好久了,满满一脸盆血.....我,我怕....”
他说的断断续续,发颤的声线里藏着太多无助和崩溃,池律看着那双湿润发红的眼睛,抚在他脑后的手指也开始颤抖。
好久,大拇指抵着唐松灵耳后,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的后颈,无声安抚着。
他其实想安慰唐松灵,说苗韵没事,她还有你,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苗韵油尽灯灭的样子让他说不出那些违心的安慰话。
突然想到苗韵常年住院,唐松灵不知看过多少这样的生死离别,有些可能是陌生人,有些就像他口中的李阿姨一样,已经成为亲友,某一天那个鼓励他不要放弃,坚持就有希望的人突然先离开人世。
他被摧毁过多少次,又是怎么咬牙坚持下去的。
池律胸口用力起伏了下,将抽泣着的人按进怀里,手掌一下一下顺着他薄瘦的后背。
好一会儿,怀里的人才渐渐平静下来,但很快,手掌下的背变得紧绷。
唐松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拽着池律衣角哭得天昏地暗,瞪着眼前被自己眼泪弄得一塌糊涂的前襟,整个人都吓清醒了。
脑子还没反应,身体已经往后退了好几步,“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见他这样,池律松了口气,道:“怎么样,好点了吗?”
唐松灵感赶紧摆手,“我没事,不用管我,你赶紧去吃饭吧。”
“你先回病房,不要乱跑。”
“等、等一下,那个....你一会儿会回家吗?”
“会。”
唐松灵这才放晴了点,道:“嗯,快去吧。”
出了楼梯间,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池律看着唐松灵进了病房,才掉头往医生办公室走。
“苗韵啊?唉。”医生叹了口气,“建议家属还是稍微准备一下,情况不太好啊,心脏衰竭,肝肺囊肿,常年吃药,胃也不好,光靠透析不行了,身体毒素堆积太多,后期会吃不下饭。”
池律想起中午苗韵吃了两口就吐得天昏地暗,心里愈发沉重。
“没其他办法了吗?”
“没了,太晚了。”
池律在医院楼下走了一圈,眉宇间隐约有些焦躁,再上楼时脸上已看不出什么。
走至病房门口,还没来及开口叫背对门坐着的唐松灵,他就已经转过头,目光触及池律时立刻亮起,“啊,这么快就吃完了?”
池律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唐松灵浅笑了下,“感觉你要来了。”
池律眸光微动,落在唐松灵还有些湿红的眼睛上,“回家吗?还是想再呆会儿?”
唐松灵敛了笑容,“妈妈刚醒了一次,又睡了,我们走吧。”
“嗯。”
“还以为你会直接回去。”
池律偏头扫了他一眼,“想吃什么?”
“嗯?”
“午饭。”
“哦,现在还不想吃,我们回吧。”
池律皱眉,“不吃午饭?”
唐松灵想了想,道:“冰箱里有昨天买的切片面包还没吃完,我吃那个。”
“你一天就是这么对付的?”
“没有啊,我有按时吃。”
“.......”池律回头将车钥匙递给他,“去车上待着。”
“你去哪我和你一块去。”唐松灵眼巴巴看着池律。
“听话。”
“.......哦。”
池律不在,唐松灵又坐着发愣,想起那只被他握住没有立刻抽回去的手,想起池律那句“没有怪你。”,想起摁在脑后的宽大掌心。
或许,有一点进步,至少池律不像之前那样抗拒他了。
他为那一点点可能别人并不在意的稀碎的细节,心里生出些隐秘的欢喜,长出无限希望。
心里想着事,视线透过车窗落在不远处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愣愣的,放空的,直到思绪回落,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看什么。
是一家手表修理店。
心跳渐渐变快,或许,那只摔碎了的手表该修一修了。
在此之前从来没想过要修那只腕表,他通过这种方式,自虐般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份感情是他亲手摔碎的,可现在他想修好它。
左手边车门被打开,宽敞的车厢突然变得狭小,那股特殊的冷香又钻进唐松灵胸腔里,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扭头去看池律。
还没来及说话,对方递过来一个纸袋。
唐松灵接过打开看了下,居然是肉夹馍。没想到他是给自己买吃的去了,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欢喜,低声说了句,“谢谢。”
“快吃,不然凉了。”
“哦.....”一股浓烈的卤肉味立刻弥漫了整个车厢,甚至盖过池律身上那股冷香,唐松灵吓一跳,赶紧打开车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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