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无事不登三宝殿!”
老人说着,面色却是缓和些许,拿这不要面皮的学生也没办法。又道:
“不跟我介绍介绍?”
羽沉原本站在那里隔岸观火,忽然四只眼睛看过来,顿时如芒在背。李峙起身,笑着拉住羽沉的手,对老人说:
“这是羽沉,今年十八,家住长宁坊,读书特别刻苦……”
羽沉不解地看着他,不懂为什么说这么多,还提到长宁坊,自己现在不是住在王府么?
李峙介绍一堆之后,又转过来对羽沉道:
“还不见过师傅?”
羽沉忙又躬身行礼:
“见过师傅。”
老人一双鹰眼盯着他,点点头。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娶婉儿了。”
羽沉猛然转头,李峙瞬间尴尬起来。
“老师,您是生怕我死得不够快。”
他也是无奈。多少年前的事了?老人家还记着呢!
他也能理解,独女的心事,便是师傅的心事。
当年,他是老师最得意的门生,文韬武略,长得又一表人才,京城多少贵女倾心?
婉儿也是其中之一,闹着自己父亲非他不嫁,向来严肃的太傅也不得不腆着老脸给自家闺女牵红线……说起来,他也是满意这个女婿的,能配得上他家婉儿的,京城唯有李峙。
可李峙并不只是普通人,还是皇长子,更是皇位有力的竞争者。他的婚事,必然不由自主,也必然出于政治目的,太傅之女虽贵,却还不够分量。
只是谁也没想到,先帝猝然驾崩,甚至没来得及立太子,而皇位,落在了中宫皇后周氏所出,二皇子李崇身上。
这其中,究竟有没有隐情,已不得而知。只是皇帝即位不久,周太后便借口对皇帝不敬,毒杀先贵妃,李峙也被新皇封为靖王,离宫别居。
从那时起,李峙就变了。至今已是十年过去,从未娶亲。
原本婉儿还想着,既然他不做皇帝,那就可以同自己在一起了。可当太傅再度问起,却只听得那过去恣意风流的皇子说——
“我之仇,仇深似海,夙夜难寐,恐误良人。”
…
从前的太傅,如今的太师姜仲清,颇有些意味深长道:
“能让你陷入危险的,只有你自己。”
李峙只是微笑。
“是我对不起婉儿,但谁也无法改变我的决定,因为谁也没有我的经历。”
那个女子最终还是没有等来心上人的回音,两年后嫁给了另一位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
可婚后三年,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却因为难产而死。
老太师因此一直对李峙心有怨怼。若非此子铁石心肠,女儿也许便不会早亡。
谁家老人不享尽天伦?可他荣华一生,临老却孤身一人,守着这空荡荡的院子。
而他曾经最喜爱的学生,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十死无生的事。
“你自小便有主意。”老太师叹息着,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开始怀念过去。
“我只希望,你不要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李峙抿嘴,没有说话。
羽沉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总觉得他们在打哑谜,他还想问问这个婉儿是怎么个事呢,这下也不好开口。
微风习习,院子里有花瓣飘落,三人却都沉默。
良久,姜太师再度开口。
“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气我?”
李峙忽然又堆笑起来:“当然不是!”
他献宝似的把羽沉推出来,在对方一头雾水的眼神里按着他鞠躬。
“师傅,请收阿沉为义子。”
轰隆!
羽沉如遭雷击,顿时愣在那里,从老人眼中看出同样意外的神情。
“这可开不得玩笑。”老太师严肃道,面色仍十分震动。
“我没有开玩笑。”李峙一手搭在羽沉肩头,看着这懵懂少年,叹息一声。
“他命苦,自小被家里排挤,却是心地善良。如今,我想送他进太学,还差个身份,而您,也缺个人承欢膝下,颐养天年。”
他看着羽沉,见对方明白过来,露出感激又复杂的神色,笑了笑。
“羽沉,还不叫人。”
心念电转之间,羽沉也是坚决无比,直直跪下,对着老人大声道:
“父亲!”
虽然看起来,可以做他爷爷了。可……那又如何?他的亲生父亲与他而言,只是一个会利用他的懦弱男人。小时候,大娘欺负他们娘俩,父亲从不管束。母亲生病,家中竟无一人放他出去抓药,最后活生生病死。
他的第二次生命是李峙给的,那么李峙要他赡养这位老人,他就叫他父亲。
老人浑浊的眼眶微微湿润起来,那一声“父亲”,仿佛唤醒他沉睡已久的亲情,让他想到那个活泼伶俐的女儿。
“好,好……想不到这一把年纪,还能有这么好的儿子。”
姜太师看向羽沉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托住那对手肘让他站起来。
“老头子两袖清风,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这本《国策十讲》乃我毕生精华,你且收着。”
原本放在石桌一边的书籍被他抓起来塞进羽沉手中。
“多谢父亲,我正愁自己策论基础薄弱,不知如何提升呢。”
他发自内心地笑着,本就模样可人,最讨老人喜欢,又会说话,老太师是越看越满意,又拉着他聊了许多。
李峙在一旁看着,笑意盈盈。这是他生命中仅存的最重要的两个人,他只希望自己能让他们更快乐,更幸福。
这样,他也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起风了……李峙抬头看着那一树海棠,在风中,无数花瓣零落,就如同那些过往,渐次消失在岁月里,只有他还守在树下安静等待,等一个再开之日。
往事随风。
…
从太师府出来,羽沉抱着那本《国策十讲》,精神还十分振奋。李峙见他意犹未尽,笑道:
“你们倒是投缘。”
“姜……义父他才高八斗,我受益良多。”羽沉感叹了一句,又装作不经意问道:
“那个……婉儿是谁?从未听你提起过。”
李峙无奈,果然,躲是躲不掉的。他便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只略过自己母亲的事。羽沉听了,也是有些悲伤。
“可惜了,女子生育便如同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如此出身,也不能幸免。”
李峙瞅他似乎没有生气,也松了口气,连连应和。
“可不是嘛,并非只有穷苦人家会难产,从前在宫里,有位美人姨娘便是这样走的,都是命。”
羽沉突然想到,自己的身体……似乎跟女子也没太大区别。他忽然捂起肚子,有些害怕,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想着偷偷让青空找个郎中来问问。
第十四章 两份大礼
【爽文进行时】
回去的马车上,羽沉又想起来什么,问道:
“你刚说,要送我去太学,因此才让我认下义父,对吗?”
李峙颔首微笑:“你不是说要出去读书吗?哪有比太学更好的地方。可那地方,势利的很,非皇室中人和世家子弟不得入。”
“你也看到了,老师他一个人孤苦无依,以后有空了就去陪陪他,也能学到不少。”
羽沉没想到,他只是提了一句想去私塾,李峙便这般上心,甚至直接给他一个明面上的身份。士农工商,他一个商贾出身的普通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跨越阶层。
每当他觉得李峙已经对自己很好的时候,李峙总能做得更多。
他软软靠在李峙肩头,手指有些紧张地玩着衣袖。李峙见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让美人依恋起来,心里美滋滋的。
“阿沉,你我相遇得仓促,我从没有给你送过什么……”
马车拐进车水马龙的街道,嘈杂声响起。
“今天,我要送你两件礼物。”
羽沉忽然觉得窗外的声音有些熟悉,但没有细想,就被李峙的话吸引了注意,眼睛亮晶晶地,有些期待。
“这第一件,就是给你一个身份,一份亲情。老师对自己人最是心软,你认他为父,必然不会亏待你。”
羽沉点头,他明白李峙的苦心,当时瞬间就想清楚了,因此才毫不犹豫。
“第二件,便在此处。”
马车停了下来,李峙正了正衣襟,掀开车帘,对他伸出手——
“夫人,请下车。”
…
羽鸣站在那里,浑身刺挠。这贵客真是好大的谱,都快中午了还不登门,他们一大家子在这候着,几个族老坐在日头下都快晕过去了。
“什么大人物,就算做官也是个狗官。”
一旁孙氏又扇了他一巴掌。
“你给我闭嘴!”
就在这时,忽然有辆马车从长街尽头拐来,金丝梨花木的车身质地精良,锦缎做的门帘描龙绣凤,端的是华丽无匹。前面那车夫更是面容肃整,杀气腾腾,似军伍出身,非小门小户可以培养。
羽家上下顿时紧张起来,看着那大人物的车马停在他们门前,车夫干净利落地下车端来脚凳。
接着,他们便听到一个成熟中又透露着几分和气的声音:
“夫人,请下车。”
羽沉有些脸红,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叫自己。依旧乖巧地将小手放进他掌心,被细心地扶下马车。
而羽鸣的眼睛,在这位夫人出现的时候登时变大。
这不是,那个便宜弟弟羽沉吗?!什么时候攀高枝了?
对方似乎同样惊讶,看着这一大家子熟人,瞬间有钻回车里的冲动。
这举动被身材高大的李峙生生按住。
一位族老颤颤巍巍地起立,又屈起膝盖。
“草民,羽恭,拜见靖王大人。”
“拜见靖王大人!”其他人也跟着喊。羽鸣还想说些什么,被孙氏一把按了下去。
“免礼。”李峙紧紧拉着羽沉的手,不顾他的挣扎,面色淡漠地看向众人。
“你便是羽家现任族长?”
“老朽正是。”羽恭答道。
羽沉心绪复杂地看着这位族长爷爷。记忆里,还从未见他如此卑躬屈膝的模样。
当年,家中无人替母亲做主,他在族长门外候了半日,才有一小厮出来对他冷漠道:
“族长说了,自古妾为奴婢,主母管教是理所应当,莫要再闹得这宅院不安生。”
那一年,羽沉十二岁,便知道了,这个家从未真正接纳他们母子,也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母亲死了,他便转了性,只埋头读书。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疯玩,他如老僧入定,日复一日,为的只有脱离这个家。
现在,看到这些人换了面孔,羽沉心中十分讽刺。羽鸣让他这些年的努力像个笑话,李峙则让他看到这个世界以强者为尊的残酷真理。
李峙拉着他的手紧了紧,没再看羽恭,对跪着的众人朗声道:
“羽沉已被姜太师收为义子,又与本王情投意合,从今日起,他便是家主,尔等可有异议?”
“我代表众族老,无异议。”羽恭颤颤巍巍道。
底下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这就看出来羽家同世家大族的差异,那些下人当着主家的面也不由地惊呼,更有不知情的羽鸣和孙氏,瞠目结舌,生出被背叛的感觉来。
“我不服!”羽鸣大叫,“我才是嫡子,他都不是羽家人了,凭什么!”
“住嘴!没眼色的东西。”孙氏巴掌抡得虎虎生风,又赶紧跪下磕头。
“孽子不懂事,还请王爷高抬贵手。”
她出身商贾,最是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更何况眼前这人是何等身份?只怕一个喷嚏下去他们羽家便没了。
家主保不住都不算什么了,现在是要命的问题,这羽沉果然同他那个娘一样擅长招蜂引蝶,竟把这么大个王爷招来了,还认太师作父,已是跟他们这些人区分开了。一想到羽鸣干的那些事,她心里就直犯怵,生怕王爷直接将儿子打杀了去。
李峙冷冷看着这一对母子,靖龙卫在手,是非曲直他早就清清楚楚,知道就是他们一直欺负羽沉,指了指被扇到一边的羽鸣,对羽沉笑道:
“阿沉,这就是本王送你的第二样礼。此人买卖良民,欺男霸女,本该押去衙门,但这牵扯到你的清白,所以,现在他是你的了,你想如何处置,就如何。”
全程,没有看羽鸣一眼,不在意这个当事人的任何心思。那都无用。
孙氏顿时眼前一黑,身子就要倒下去,侍女哭叫着摇着她的衣袖,而羽鸣眼中只有恐惧。他想爬起来逃走,先前一直不动声色的车夫便直接一拳击在他后背,打得羽鸣顿时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沉儿,”孙氏又爬起来,无不可怜地仰望这个过去从不在意的庶子。
“我知道,你从小善良,是我心胸狭窄容不下你们母子,羽鸣这蠢货也只是有样学样。你饶了他,让我死,好不好?”
“娘!”羽鸣凄厉嘶吼,唇角溢血,尤其恐怖。母子二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混乱场面,羽沉只觉得吵闹。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处于某种奇怪的状态里,就好像他是一个过客,看着这些昔日欺侮自己的人走投无路,因为这感觉是那么不真实。
他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本性纯善,过去被那样欺负,也只是想要逃离,并无打算找他们算账。
可没想到,这么快,这些人的生杀予夺,便都交予自己了。
不可谓不快慰,却有几分悲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8/37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