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炫耀,之前没跟你说过,那时候也有世家公子看上我了,我没娘家。没有家,江凭月,就不好办。好久之前,但凡有,就凑合了,不回去就是流民,所以很小就流离失所了。”
我碰了她,就是一样碰了酒,酒劲上来开始语无伦次。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几年前还小呢,模样小,好多人过来逗我,摸完脸摸胳膊,他们问我卖不卖。”
“后来个子大了,有正经营生,脾气也厉害,很少有人再问。之前逞意气出了名,只能这样了。”
“知道我从前姓什么,真吓人,那时候就能让人找到我,不奇怪。出家门那两年不懂事,起早贪黑累得快断气了,还把钱捆成包托人带回家里。心思太浅藏不住事,后来有妹妹照顾,必须自己留着,只要她在我身边就好,就有家了。持家,时兴的桃花头绳没买成,就是尾端挂两个兔头坠子的,还是你来了对面之后给她买的,吃里扒外的丫头天天跟我说你。结果,你把我们姊妹拆开了,她是走丢的,被抢走的,不是让家里人刻意丢在路边,更没掐死扔进井里,她们家里人和善,我不能怪她家,只能埋怨你。”
“饮鸩止渴,疗疮剜肉。该是同一个意思,我想,倘若万一,万一我就是那副良药呢?每次你哭,发疯似的,我是心疼你。”
说到这觉得好笑,握紧她的膝窝往上颠了颠,没走几步路,力气已经耗了大半。
我歪头碰碰她靠在我身上的脑袋,“你说你欠我什么,你以为呢?”
“还心疼我呢,我就是手上不长肉,掰腕子肯定掰不过我。走这么久,扛米扛面真不如你沉,找个地歇会儿。”
谁知道她跑出来喝酒,还得背回去。走这么一段,费这么多口舌,背个油盐不进的人。沉下心吐纳,只觉得口渴,方才从她那讨的那口酒有点功效,脚步都轻了。酒不尽是坏事。
“你高高在上,总觉得别人都有路可走,到头来竟难为起自己了。”我宽慰她,“我不在意被旁的什么人低看一眼。”
将我当什么都好,说了没事就是没事,不用弥补,不要你偿还。什么年头了还兴黄花大闺女,真的不在意,不要以为我年纪小就不行,没说不行。
“唉,跟你相好,怎么能是我吃亏呢?”
起初发觉当真跟我有了什么,慌乱就要写在脸上了,出了山间才敢问我该怎么办,能怎么办,纵使真做了情事,说了床话,来回只有那个神像在,还被蒙了眼,谁能知道,谁能记得,我对她好,又不会报官让她下大狱。
不知道小霜她们怎么想。我跟她前两天还剑拔弩张要死要活的,现在浓情蜜意了,势必要误会了。
“其实我有私心,实在怕你腻了,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没有,跟你一比什么都不是,这要真抽身不了,一辈子就这样了。我不能那样,总不能求着你。”
“我就一直问,为什么喜欢我,为什么钟情,我不知道。”
“我现在知道错了,我不该问,不该逼你剖心,我错了,我就想你好好的,不要太辛苦。”
“年关,我心不在焉,买了兜馄饨,热腾腾的,回家吃,忘了小桃在不在,反正就我一个人在屋里坐着。往常都要先数一数里面有几个,那天忘了,想着你,就忘了,吃到一半想起来,悔得我,突然又记起你,那个时候特别高兴,对着碗傻笑。”
“长路漫漫一眼望不到尽头,不要困着自己,其实就是个执念……”原本很累了,酸疼的那个劲一过去,力气好像用不完,“我要是去边关,肯定是打仗,是不是还认识永阳侯啊?”
“我肯定认识她吧!”算算北边上次的仗,年前差不多打完了,若要战死在今春,难说从前不是宁将军嫡系,还挺风光的。
“凭月?”
走走停停,叫了她几次,没应声,着了吧,我耸耸肩膀。
自肩骨传来几声黏浊的“嗯嗯”,酒劲刚过,迷迷糊糊的,走着走着颠睡着了。不动还好,一动后肩明显湿了一片,不是汗,从外往里渗的。不记得她睡觉……娘啊江凭月要是敢吐我身上……
“喝,让你喝。”
“宝程家男人怎么死的听说了吗?大过年不陪妻儿老小跑出去跟人喝酒,喝酒就算了,跟你一样不省人事,知道什么叫不省人事嘛,第二天你猜怎么着?那天都没亮……”
第35章 笔锋裁墨
勤园的石桌石凳藏在林荫之下,一旁是曲水。如清姐姐和我对面坐着,一边说话一边往池子里扔糕点碎,江依坐在另一侧,背对着我看柳姐姐喂鱼。
“问你们怎么不说话?”柳姐姐回头。
江依与我互相看了一眼,双双低头对茶。
一炷香之前我们还在吵架。
大小姐脾气,自打让我从庙里背出去之后就哑巴了,郊野坊市的分界是条河,桥后有块大青石,怕她冷着,好心好意垫上我的衣裙。近日懒散,走走停停,边走边停,她从我背上下去,肩上突然轻快了,挺直腰背,心口像受击后将长剑拔出,压了石头一样疼。
我往左肩一摸,问她是不是哭了。不说话,就静静坐着,眼睛很红。问她冷不冷,也只是摇头。傻了,额头吹了风,摸着两边脸颊不那么烫了。
江依想自己走,我扶着她,牵着手不知走了有多久。姑娘们还在等,小霜在厨房,小雾趴在前厅的桌上。
当夜沉眠。
真是沉眠吗,我不好,说不上来。也许人非圣贤,经纬万端醉里真,所言所行皆作伪。
隔天放心不下,执意问她,山上的事她忘却大半,紧接着不见人影,被哥哥拽过去看望母亲。方才为我收拾衣物,好容易说上两句话,早知如此就不该多费口舌。
除了几身轻薄凉爽的衣物,再加一串南红,还有两盒掺了她喜欢的香料的胭脂红,叫我收起来放好,到时候带回去用。
“伯爵府的叶夫人,回去之后离她远些,最好不要再见。”
她语气不善,我问缘由,吞吐几次,才说来路不明,原本是契骨人。
看她一脸沉静,像是有把握,不知从哪天开始查起的,“被你抓了?她对我很好的。”
江依把臂上搭的衣裳往我怀里一扔,“为什么对你好,不就是另有所图。”
“你对我好不也是另有所图吗?非要拿族籍当罪令,你就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流落至此的?”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一辈子工夫用来排除异己。”江依手上一停,“就算把她杀了,烧成灰埋土里,也是外族,跟你有什么干系。”
“外族,你还蛮夷呢,固然如此我正正经经的中原人也没对你动过刀啊。难怪了,那天一个文臣一个武将跑到那家园子里,江小姐手眼通天,胳膊伸到人家寡妇身上了。什么企图,你喜欢我,她也喜欢我不成?”
“墨书文!”惹她生气,又要数落我了。
我急忙认错,说错话了,我不好。
她生辰和家人一起,留我一个在这看门,不让她喝酒就冷情不少,难得说些话还吵起来了,她诚恳却也可恶,即便认准了是我刻意欺侮,也要让人改过。江依一哭,赔礼道歉的法子不顶用了,得自处极刑。
越忙越乱,柳姐姐招呼不打一声突然回来,小霜跑过来叫人,大人早在前厅等着,是王夫人和江夫人出门还愿去了,唐突登门还望海涵。
求她别哭,真就含着泪一路跌进柳姐姐怀里,柳姐姐抬起胳膊敞开怀抱,望月感惭,以为妹妹太担心自己,想方设法给她逗笑了。
“问你呢。”柳如清侧过来敲敲桌子,“给她开过荤没?”
怎么没有,我说一直都这样,嘴上正吃着半块糕,说话间吐出一口粉,呛得直咳。
如清姐姐把胳膊搭在江凭月的肩上,笑得脸都僵了。原来在问凭月,说话时朝我这边转了下脸。
我才弄明白,不是这都什么人,把这个拿到桌上说。好在姐姐看我呛得脸红,想必没有。
她掏出一把精巧的小钥匙穿在指尖,“旁的礼数来来回回就那几样,毕竟是进她们家门,不能太寒酸,我给你备了份……就当礼钱吧。”
江依把手往前一摊,截住,“给我。”
柳仰把钥匙往后一藏,“官家发俸,散之于民,凭什么给你?”
江依头也不回,“她吃我住我啊!”
左右说不过她,只能把钥匙递过去,让她到家中银库去取。
江依走后我移了座,坐在她身旁,“有什么事不能让她知道?”
“墨娘子,很聪明。”
江依走后,我们唯一的联结就断了,变得生分许多,我只好低头赔笑:“您太故意了。”
柳仰揪开一角点心面往池子里扔,“她没强迫你吧?”
表意不明,我也不好妄加揣度,是我自己跟来的,如今也到了走的时候。
“没有。”我摇摇头。
“别不好意思说。”
“真没有。”
“不愿意就来找我,她什么脾气,一阵一阵的,别的都好,就是……”柳仰用手点了点额头,“就是固执,中邪了似的。”
“那是表象,她古板又无趣,怕羞还爱逞能,我跟她实在说不到一块。”
“不见得。”她含笑接过小霜递过来的碗碟,盖棺定论。
“您误会。”
如清姐姐犯了错,小半个月前挨了廷杖,放逐回乡终身不入仕,两害相权,只能算计自己一条性命,太子的亲姑姑和她有些交情,赌了一把,好在成了。不算皆大欢喜,能保一命已是竭力。
我打好竹筷,并起来压住包子尖,“模样玲珑比饺子还小,汤汁把皮浸透却不至于满溢,不像京中的那些淌得到处都是,勤园里的小霜姑娘,心灵手巧。”
终于说动,左胳膊一抬,随即砸到腿上,伸出右手接过去,柳仰被我强行掀开袖口,她手腕上裹的几层纱布终于得见故乡的天日。
她重新理好衣袖,示意我不必声张,“怎么看出来的?”
“内衬惯用素布,从没见你穿这么深的。”通身墨色要受万人仰颂,而她一贯乌衣白领。有套衣裳我能穿,当官的不能穿,里衣的料子是黑的。
衣料出了染缸就定型了,谁都怕平白受污,乌黑墨色是个例外,沾了血也看不出。
“胁迫而已,披着那件衣裳死了,要有人遭罪。我知道轻重,自己动手总比让人活活打断脊梁要好,只是……”
我问:“出什么事了?”
“我死事小,借用宗室与旧党相衡,她深恶痛绝,不知道也无所谓,知道了,往后免不了与我疏远,到时候还要劳烦娘子帮我从中带话。”
“她不会怨你,你不知道她为你急成什么样子。”
我们谈了许久,多是她对我的嘱托,机缘偶得,从中明晰了江凭月为我做的许多事。
从前书文的死归于边地,也许是守将管控不当,能猜出来是枉死。可惜人命也分贵贱轻重,自然不能借用命官的名义号令兵士大肆报复。女人的命不值钱,湖边芦苇而已,另辟蹊径,若引导他们开罪军部,上面的人恼了,底下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火气越旺越好,江凭月卧薪尝胆当了半年芭蕉扇,总算扇起一阵风。
先是蛰伏,按兵不动,等到风言风语传进去,再请人劝解,再大的火要趁热疏散,出气筒早就想好了,最后的斩首和极刑,清算名册全由江小姐手笔。
办得好有奖,事不成就惩处。凡她们刻意要害的都不是好人,让盘古娘娘知道自己辛苦一遭开天地是为了迎那些畜生降世多半要懊悔不已。
狼崽子长大了要吃肉,还要趁早断绝,凡姓名在册,家中男丁或斩尽杀绝或阉做人料。凭月菩萨心肠让他们自己选,有的宁为玉碎有的愿为瓦全,她不守诺,跟人家选的反着来,兄弟们的路还是兄弟们替代着走下去,这么看,心狠不是坏事。
柳姐姐问我会不会觉得她残忍嗜杀。我不太明白大丈夫之道,于是自愿归在友人一队。戕害同族姐妹的时候不记得自己也是个人,幸灾乐祸,自大无知到以为世道人心如此,除非天地颠倒不能更改,死到临头了想要求人怜悯,菩萨看了也要发笑。江凭月做什么对什么,若有罪,天就要塌下来先把个子高的男人们砸死以儆效尤。
柳如清倚在桌旁笑得如释重负,“不要,公子少爷们活得好好的,咱们两个先进阎王殿了。”
我不怪她们行事阴狠,没惹火上身是凭各自本事。该死的死光了,往后的日子就能踏实些。
这些事原本可以不告诉我,这样光风霁月的人,对我坦诚相待,我也并非是天真到小肚鸡肠的人。
柳仰握住往外渗血的伤处,“刽子手光彩吗,手上沾血的事不好往外说,你不是三岁稚儿,理应知道一些。人与人相守,也是要看缘分的。若将来后悔,不必在意别人,有我护着你。”
“我跟她萍水相逢,留到现在已经是缘分了。其实想问,天道轮回自由定数,若我活着会令大权旁落,还会执意救我吗?”
“至少有人会和你站在一起。”她顿了一下,“书文姑娘生分了,我孑然一身,已是大权旁落了。”
我拍拍她的背,“随口一提。我明白,你们都有苦衷。”
柳仰探出身子侧了眼门墙,万分警醒地低下头,估摸着时辰尚早,勾勾指头让我别离那么远,“想跟你说,京中最近,确有怪事。”
一位外地富商在风月场和贱籍堆里找一位姑娘,多大的年纪什么样的长相,给的都相当模糊,单知道花名叠字,找到了能赎身,但要当面看过验明正身,坊间传开,一时间城里多了两百六十四个叫这个名的姑娘。
柳仰刚被放出来,养着伤病不怎么出门,得了信心生不妙,好在那姑娘还没找出来,赶紧往勾栏处塞了个细作去认,问起什么就溜边儿答,她不是一般人,手底下的姑娘也聪灵机敏,天生吃这口饭的。
这也好查,拿出有章跟手印的文书来才行,官府就这么多,难就难在野的她管不着,好在大商户,毕竟是富贵人家里出来的,明面上没有太出格的偏好,人册堆里挑出了这个安排好的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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