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上去,向下按住,“疼不疼?”
“长好了就不疼。”
耳珰被卸下来,再上乘的的羊脂玉正经是块石头,做得太实,放在手里都觉得沉。
有我拽着她走不了,不知怎么来了脾气,别开脸不让动,直至被按住后颈才转过来看我,露出一边颈侧。
她耳垂圆圆的,天生带着弧度,很滑,又没抹油,怎么那么滑,白里透着肉色,不薄不厚,上缘稍稍弯折,连接软骨,压折过来问她她也说不疼。似乎是能透光,倘若夕阳穿过,就是橘子瓣里放了棉絮,她腿不好,撒开了跑很是吃力,垂珠被风吹得有些凉,我探了耳廓,却是烫的。
她被制着,只得仰头看我,耳垂白得跟餐盘上的鱼肉似的,当间有个小眼儿,粉亮亮,想必细针快利有锋芒,竟不觉得在肉上穿透一层能道出什么残忍。许是戴了太多年耳饰,环痕下方的一点,已被磨得有些发亮。
忽然发觉口渴,喉间莫名吞咽起来,天朗气清少有云雾时从不觉得太晒,眼下太阳要落山,回光返照,我像一条醉倒在地等着被宰的鱼。
江凭月就这么让人盯着,耳朵和脸一起烫红了。
“你用了胭脂?”我没问她,自问自答。
显然是没有的,指腹稍一用力,摁下去的时候皮肉渐白,松开才慢慢有了血色,是被捏红、揉红的。
她抬手按住两侧脸颊,轻轻拍了两下,又反过来用手背镇一镇,问我:“怎么,脸很烫?”
“我说这儿。”重新捏了两下没了饰物点缀的耳垂,她就明白了,立时眉头一皱,说我胡言,谁没事往耳朵垂儿上搽胭脂。
她一生气,就知道我说错话了,到处往身上抹添红粉该是取悦人时才会用的。我笑笑,却说跟我抱怨,真要生气就不会一动不动站在这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有次她为我上妆,无名指点在胭脂扣上,细细揉了几下,袖子一扬露出一截手臂,腕子挑起来绕着晨光转了两圈,对着镜子点在自己下唇抹开,再一点一点用在我脸上。
我摸上那一圈软骨,骨头起落支出一个弯,垂着那样周正、圆润、如玉一般的,任我揉搓摆布的。按年纪论,我得尊她一声,门第之见又是一层,将娇婉俏丽一类词强安在她身上,无论描摹什么都有些忤逆不敬的意思,不该。
我摸向她耳后,把那些堆叠在颈肩处的缠乱发丝一点一点往后拢。
不知自哪座山头刮来一阵风,一路南下不过初春,如今将要入暑,晚风跟着热燥起来,苏州的江风颇为歹毒,走路不带声响,轻飘飘刮起一阵,梳拢好的头发便又散开了。
好漂亮。
坊间诸多恶毒的闲话只用来规训姑娘家,若是个男儿又要憋出词来硬夸两句豪情。都说女人皮肉珍贵,发丝一样值得看重,行止要有规矩,乱糟糟散下来便是铁板钉钉的不正经了。
她如今鬓发凌乱,被我按住,半算强迫地戴上特意为她打的一双环扣。尖针捅开垂珠上的旧伤,动动腕子,指间还夹着一两根无人知晓的发丝。不是故作颜色,是跟着我跑出来的,散就散了,不能说没个正形,我就有正形吗。
须臾之间,真的是须臾之间,江凭月的眼睛眨了两下,我在这当间想了好多事,譬如当街拉住她的手往前走,会不会有人看我们。
年前我们出游,晌午顶着烈日走在无人的宽敞大道上,偶有马车过路扬尘,我在前头,她背过身倒着走,肩膀顶着我的背,仰着脸,后脑胡乱贴在我身上,我俩的头发就蹭在一块。
那时没想过会不会让人瞧见。
疯了。
我问她:“你长我这么多,以后还能叫名字吗?”
“随你。”
我心游移,眼神不知道该挪去哪,“有人看我们。”
她转过身环视四周,没见什么人。云一遮,铺天盖地罩上来,天上往下掉点儿了,我拽过她的手,拉拉扯扯不知道该往哪边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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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写的:流水
写的:流水账
第37章 阑风伏雨
一阵强风过后,天决绝地阴沉下去,我忽然难过,心中凄苦,像女子临盆前的绞痛。经痛也是如此,预兆一向尽职,提前三两日来,一阵一阵下坠,紧接着见了血,剩下的是难耐的隐痛。
少时听经产的女人说,什么什么蛇,剥皮的兔子一样。后来什么都记不清了,唯独这一句一直印在脑中挥之不去。多少年过去之后才明白,是说刚出生的娃娃像剥了皮的兔子,没有毛发,直接看见粉乎乎的肉,年深日久,弄懂了又能怎么样,还是觉得生产与剥人皮无异。像被处理干净的蛇肉,心被摘走,内脏掏空,身子还是颤动的。不是绵羊剃光皮毛,是把血肉拽出来,很少有年长的妇人说起这些,我也只有这一个印象。
江依的手被我用力攥住,记得从前疼的时候就是她用自己的手抱住我来回揉按的,这些手法毫无效用,还是要吃药,只是我心里暖。
我们这样像私奔,还被大雨浇了个透。
遇见以来一直是她推着我走,头一回由我带她跑出来,她不用跑,甚至不必亲自行路,她有车马厢轿,只有我在跑。
其实我想问,到底怎么办才好,拼命跑拼命跑,撒开了跑,不管多快都逃不脱,到底要跑多快才能追得上,到底要跑多快才能摆脱掉。
不能因为我本就可怜所以再可怜一点也没关系,分明不该如此,然而总是如此,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早知道带把伞了,我把手帕递给她,“擦擦,走哪哪一滩水。”
她凑到我耳边,头发上的水滴答滴答落在我肩膀,“我们这样好像私奔。”
“胡说八道。”我心虚,不去看她。
她才不管,迎着雨笑开一团,“方才还送人定情信物呢。”
我纠正道:“生辰礼。”
她抱住胳膊,“好冷,我还是回家吧。”
我握住一旁出口廊道前的栏杆,背对雨幕端详片刻,“要挟我?”
“是了。”江依颇有礼数,侧着身子冲我点头。
“你母亲……”
“他胡诌罢了,你还真信。”
我就知道。
她一直看我,眼珠都不转一下,就是等我反应笑话我,我又不会因为这个生闷气,“那咱们回去!”
她手上收紧,一把拽住,“再等等,你不能淋雨。”
我回头,她勾勾手指,低声说:“你快来月事了,不能着凉。”
“怎么净记这些没用的。”
“怎么没用了……”
来月事怎么了,是个女人大概都要来的。江凭月,别是特意掐着日子,满脑子瞎琢磨什么。
我问:“之前,是死在叶夫人手上吗?”
江依脱口而出:“你死在我手上。”
“她要是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不要总揽到自己身上。”
“那扪心自问,你会一心求死吗?”
会吗,境遇不同。
她在给柳姐姐的那封信中说了,倘若分开或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应当把我送到柳姐姐的官邸。
“你说,如清姐姐在京的宅邸能保留吗?”
“她不久就会回去。”
“京官外调啊,多少年都升不了了,除非朝局变动,你又不是圣上。”
江依冷冷地看着远处的雨,眼底的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她在刻意沉默,等我的话。难怪总觉得她瞒了我好多事。
“不是吧……”我被吓得连连后退,后背抵到墙上。
她一步一步跟过来,我们颠倒了位置,她抬起手,对着我的眉心弹了一下。
“你这就是戏文看多了脑子都笨了。”江依笑了一声,“我问你,妻子杀夫,戏文里怎么判的?”
我摸摸额头,估计都打红了,用掌心盖住,“当斩。”
“丈夫杀妻呢?”
搜肠刮肚,好像没这条。
“且不说这其中的从属关系,高低贵贱,即便杀了赘婿,妻家都要血债血偿。当今便是如此,我也不似你眼见这般文弱。可要是真论起来,没有预谋,寸步难行,一朝事发,罪因罪果要比丈夫们重上许多。”
她的手心重重拍在我肩膀上,说话间也着重强调:“妹妹。”
“比你大出来的十余年不是白过的,借洞知未来的玄理开门敛财、烧香明义、觉察是非、惩恶扬善,靠的就是脑子而非蛮力。陌生男子侵犯与你,杀之,为民除害,进步之处且尽于此。真想踏踏实实成就一番事业,单靠诚心是做不成的。”
话虽如此,可暗地里的罪行数不胜数,不能明刀明枪,所以她说柳仰能回去,不多日便回了。她不是寻常女子,有些城府不算什么,暗箱操作又不丢人。
江依握住栏杆,探出半截身子向外张望,雨水从楼上的瓦檐低落,不偏不倚打在她身上。
是我不好,非要拽她出门,让她狼狈了。
“书文——”
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我提前开口,求她别难为我了。
“叫都不能叫啊?”她低头,笑得很含蓄,“你以前不这样,都是向着我的。”
“如今不向着你了?”我抬起手,替她挡一挡眼前的雨,“你说。”
算了,想问就问吧。我心里想。
她含笑点头:“那谁是狐狸狗啊?”
“都说了,狐狸狗很漂亮的。”
“嗯,是。”那双眼中情绪逐渐削薄,浓雾一般遇见日出便消散了,“你真是欺负人。”
她声音发颤,仿佛被人扼住喉管,原来方才那双湿润的眼睛里不是雨水,凭月在哭。她为什么总是哭,总是为我哭。
“我这个人,过往的确没脸没皮惯了,你不该那样羞辱我。”
这样在意我的过错,怕是真的伤心了,她做戏都会哭,更不要说真情实意。据理力争时杂着几分逗弄心思的言语之失都这样在意,若知道我刻意骗她,不论初衷如何,多半要闹翻脸。
“但凡有一丝一毫偏爱,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是我错了,想生气就生气,打我骂我也行,不用委曲求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治好她的泪水。
她难掩低落,水亮的眸子抬起来望着我,嘴角向下沉,看样子又要哭了。伤心就打我吧,怎么还带哭的。
我立时慌乱了,抬手替她抹掉眼泪,“不是那个意思。”
“给你买的胭脂也不用,花也不戴。”江依打开我的手,低头伤心。
“戴了。”我晃晃脑袋,弯腰给她看,“你挑的,你看。”
“不是这个。”
“你送的东西都收在小轩,难不成跑回去取吗?”
“不是逼你用我的东西!”
“那你这是……”
“你嫌我。”
雨越下越紧,她吼我不是因为生气,也不是伤心难过,是怕雨声敲竹管,怕我听不清。我只能抱住她了。好容易哄好了,等了片刻,雨小一些,我便带她回去了。
兴高采烈地飞奔而来,淋了雨,落水狗一样狼狈地走回去,连把伞都没带,早知道应该带把伞,带着伞就不会这样了。
有避雨的地方,却不是多安稳的藏身之所,双双淋湿了衣裳。凭月回房沐浴,柳仰一直待在院里,她临走前叫住我。
洗漱完,门缝外就响了,回来那会儿在前厅草草吃了点东西,理应不会有人冒雨送餐。
“小霜?”试探着喊了一声,外面没动静,我擦擦头发,点好几盏灯,过了好一会,门才彻底开了。
黑伞一抬,室内灯火摇动,照得她楚楚可怜。
“怎么过来了?不歇着?”
她指指房檐,“天不好,头发擦不干,帮我梳一梳吧。”
我攥了一下发尾,水顺着指缝滴下来,意思是才洗好,也湿着,她便撑起伞往外走。
倒不是那个意思,我叫住她,擦了把手将她迎进来,湿就湿了,大不了相互擦一擦,两个人凑一块还能暖和些。
“这凉,坐床上,新换的单子。”要不说来得巧,刚收拾了床铺。
江依背对着我,头发散在我手上。
“跟你说的话,有些重了。”她舔了舔嘴唇,“我从前对你……更难听的都说过,分明是我不好。矫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知道的。”
“没有,伤到你就该道歉,你不原谅也是应当。”
又是静默,烛火燃烧的细碎杂音都比我们梳发的动静大。
江依叹了口气,说道:“方才问你,不是想问狐狸狗的事。”
我手上一停,冷风把窗子破开,雨点混着寒气大股大股向里灌。
“我是想问……”她微微侧过脸,见我不言语,转而垂下头,“我想问你真的看过我吗,你爱过我吗?可怖幽森地恨过我吗,如痴如醉地在意过我吗?那一瞬间我开始崩塌,好像这数年间被久久定在空中的雨水尘埃顷刻间锋芒对我,铺面而来。就像——”
“就好像世间万物都在向前游走,一刻也没有停息,流水不可逆转地走向低处,唯独我被困在原地,走走不了,动动不得。像一只木偶,钉子嵌好扒牢,思想就此停滞了,从前的那些要将我每一根思绪拆解干净,穿透木板挂在墙壁上。而待重新看过一遍,这才发觉有些事情的确不能勉强,岁月也一样模糊了,恍惚间失了神智,我才想起来,忘却的不只你一人。时间就是这样,匆匆而来,不讲情面。想弄清楚自己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当下也不知该如何梳理了。”她被风吹得有点冷,好像是抖了一下。
我逃一样,快步走到窗户边,捡起风挡,四方的小棍怎么也塞不进窗缝下留出的圆洞里。只好走到书架旁,搬来厚厚的典籍。
“我看过你的手,一手握着刀柄一手压住鱼肉,在过了水的案板上剁,细细从左往右,再倒过来重复一遍两遍,最后不知道碎成什么样子,没注意看。从那时起,我就能从刀刃上看到你这一路走来,如此这般。也能从前路预见你将往何处去。那为什么只有你这样,为什么只有我这样……想得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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