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正中下怀,梁念诚并非没有抽丝剥茧地求索过,在无数次深夜彻凉的梦魇中,时常延续着相同,不堪忍睹的惨烈梦境。
无独有偶,均是他混迹于芸芸中眼睁睁看着谢治群和别人步入婚姻殿堂的画面,自己则成为微不足道的路人甲,最终和谢治群渐行渐远,再没有交集。
唯一一次冲动地喊出声,换来的却是谢治群厌恶、淡漠、痛苦的眼神。
他在梦中尚且没有勇气,追逐遥不可及的爱情,又何谈在现实中迈出这艰难的一步?
可这些沉痛的记忆全然抵不过他对谢治群深扎骨血的爱意,放手一搏不意味着飞蛾扑火,他也不甘就此一败涂地。
侥幸地想,或许谢治群从来没有拒绝过自己的好意,会不会也察觉到了什么?
“我真的可以吗?如果我……”
亮仔强硬地打断:“为什么不可以,我不信谢治群感受不到你的心意。”
他又回身,与谢治群对视。
良久,梁念诚才像被打通任督二脉,嗓音清亮地说:“我知道了,亮仔,谢谢你,我会和他说清楚。”
两人身后的谢治群默默离开现场。
彼时南方习习,吹拂而过的棕榈树香缠绵绕梁,酷暑下的炎热炙烤土地,昏沉的脑袋如跌入一片白色巨浪中勾荡翻旋,往事悉数俱念。
谢治群踏着灌铅般的步履,上楼,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转向走廊的尽头,那是一间由钴蓝色涂抹漆面的屋所。
他还没进去过,门没有锁,弯下把手轻轻一推便开了,房间不算大,和预料之中的干净整洁如出一辙,与主人名副其实的勤俭性格相得益彰。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面靠墙笔直的书柜就购成房间的脏腑,地上平躺一个行李囊,开条口子,一件灰色长衫格格不入地爬在上面。
他俯身抓起,嗅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儿,松坦的口袋匆匆跨落,袒露出一枚破旧的手机。
他怔片刻,抽出手机,坐在床上翻开相册,当自己熟睡的照片,毫无保留地展露在眼前时,手仍止不住颤抖,条栏上的日期是他调任上海工作前一周,那时他生刚好生一场大病,正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就算有人来造访,意识模糊的他也不一定能认出。
退出相册后,开始查看草稿箱里那一条条尘封已久的信息,逐字逐句地阅读,到最后,心脏的关口如被绞剜般疼痛难忍,仔细回忆梁念诚对自己曾作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堆砌其中的爱意,似乎都有迹可循,如今再回首都极为真实。
梁念诚曾经在那个时候来看过自己吗?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
他的眼眶酸涩胀痛,脑袋颓败地埋进臂弯,对从来不肯直视,以及揣摩梁念诚心意的自己生出憎恶,他一直在恐惧,恐惧梁念诚默默坚实的真心,恐惧真相揭露后,会变得萎缩不堪的自己。
他一直是个胆小鬼。
无尽的罪恶感如泉涌,铺天盖地地倾轧他的脊梁。
十分钟后,门再次被推开,传来“嘎吱”一声,走进来的人,看见突然出现在房间的谢治群,先是一如既往,露出惊喜的眼神,唤道:“治群哥?”
但当逡巡至谢治群发红的眼眶,以及亮屏的手机时,混沌的大脑如遭雷击,形销骨立般的寒战通流周身,歇斯底里的恐惧盘踞心头。
他慌乱地想要解释,纷繁启唇,但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事已至此还能做什么弥补呢?谢治群一定觉得自己很恶心吧。他心灰意冷地想。
谢治群躬背起身,面露难色,强装从容地越过梁念诚,将手机放回衣袋,眼中哀怆,露出一个苦闷的笑道:“念诚,不好意思,你的手机我放回原处了,还有,里面的东西我都看完了。”
最后一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却如最严酷的刑罚,彻底将梁念诚的自尊心击个粉碎,羞耻感正劈头盖脸地鞭笞五脏六腑,一时间肝肠寸断。
他忽然攥住谢治群的手,往后一拽,压至坚硬的墙面,整个人顺势包裹住身材同样高挑的谢治群,泪水夺眶而出,一颗颗掉落,濡湿面颊,暗哑地说道:“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为什么还要装作没发生啊。”
又哽咽着,声嘶力竭地喊道:“谢治群,我喜欢你啊。”
第55章 五十五
=======================
阴雨连绵,低迷的叶浪此起彼伏,东倒西歪,秾丽泛华,雨珠从天堑碧落,汇聚成土地的山川,河流,灌注至血脉中去。
人间被一层雾蒙蒙的灰色笼罩,唯有雨珠卑微从窗口,流窜入昏色的室内,掩耳盗铃地侵蚀窒息的氛围。
白茫的墙体岿然不动,弥散出渗骨的寒凉。
谢治群背部紧绷成一条笔挺的线,稍稍曲折勾下胯部,已经站不住,下肢发软。
凉风肆意徐疾吹拂,杀得他心中一片森寒。
须臾,刺得牙齿打颤,眼底的泪珠旋转漂悬。
眼下是他从未料想到的最糟糕境况。
梁念诚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句撕心裂肺的“我喜欢你”不断在脑中回响。
真相大白后,接连不断的震惊如猛烈的炮弹,轰击他那片愁云惨淡的内心。
空白的世界混乱不堪,仿若有刺耳的车鸣在嘶哑叫唤。
譬如梁念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喜欢,究竟为什么会喜欢,而这喜欢的程度有多可怕,他是不是毁掉梁念诚的人生。
当他再看向与自己对峙的梁念诚,那张时常会流露笑意、克制隐忍的面孔,骤然间惨白如蜡,墨色眼眸中充斥浓郁的哀伤、害怕、绝望、羞辱。
整个人仿若一面孱弱的镜片,镀上一层悲怆色彩,一经击打就会四分五裂。
谢治群低头望手机,不禁对自己发出直戳灵魂的谴责——这是你想得到的结果吗?
他看上去是这么伤心。如果……你没有这么冲动,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但如若不揭穿的话,按梁念诚处事原则,或许会将这件事隐瞒一生,甚而下至黄泉也不愿吐露。
那样的话,连谢治群都不禁问这样做是否真的值得。
梁念诚两条伸直的手臂,仍坚强撑立在谢治群的脖颈两侧。用一股凌威的震慑力,霸道地将他浑身的骨血和魂魄蚕食殆尽。
谢治群苍白地唤道:“念诚……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还想探出手去抚摸梁念诚的脸,但刚悬落在侧脸,却被一个偏头躲离了。
梁念诚咬紧唇瓣,肉眼可见裂出血色的红痕,面颊沿下颌骨削嵌一条勾缝,颧弓连着眉眼,高低不平,如遮蔽上阴翳的黑雾,那是一种不堪受辱、手足无措的神情。
他哽咽,压抑难过的哭腔:“治群哥,你能不能,不要再对我这么温柔……”
他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安慰。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谢治群,心倏地一绞,落寞缩回手,扯动僵硬的嘴角,有些艰涩地说:“念诚,你要不要先听我怎么说,别再拒绝我了,好吗?”
遂拔出手,似触碰一朵易散的蒲公英,落在侧脸,这次没有被躲开,心中涌现一丝庆幸。
指腹轻柔掠过晕红的眼角,揩干湿润的地域,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攒握梁念诚青筋暴怒的腕部,视若珍宝地合在掌心,不紧不慢走到床边,沿床畔促膝而坐。
“先坐下……我们谈谈。”
但还未等谢治群正式开口,梁念诚眼中便蓄满恐惧与不甘,惨兮兮地捂住谢治群的嘴巴,闭塞住话语的出口,展露一副赴死的悲壮神色,央求道:“还是让我先说吧,求你了,治群哥。”
谢治群没有拒绝的余地,点点头。事到如今,他也想听梁念诚叙说出一切。
抬手覆盖梁念诚的手,慰藉地拍了拍又拉下,说:“好,我听你说。”
梁念诚晦暗的眼中破出一道光,抛下视野瞥向那枚手机,考虑到谢治群心思缜密,手机内不见天日的隐秘,必是被阅尽了,应是没有什么再能欺瞒的。
他沉下心,嗓音因过度震惊,变得苍凉脆薄,仿佛用尽毕生的气力诉说:“治群哥,谢治群,我喜欢你,被一个男人表白,你或许会感到恶心,可我还是想继续说,等我说完——”
他抬起头,棱角分明的五官,划过一丝刀刃的冷光,凶残地自嘲道:“你再离开,再怎么恶心我也认了,是我咎由自取,自甘堕落的。”
谢治群默不作声,但不代表他认同梁念诚的观点,他只是在等一个问题的终点。
梁念诚对他的喜欢,他难道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吗?
并不是的。
冥冥之中,他仿佛触目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遥远的彼端来到自己面前,展颜微笑。
徒然间,那张稚嫩、朴实、涉世未深、毫无城府的面孔扣上层层叠叠的虚影,随之变幻成一张成熟、执拗的脸。
他在那双眼中望见过去的自己——一个温和、善良、亲切的青年。
幡然醒悟,原来梁念诚爱上的自己是这副模样。
此刻,梁念诚面上醒目刻着“脆弱”二字,两只眼睛像铆钉一般直勾勾、猛烈地凿穿、打碎谢治群恍惚的幻象:
“我不是同性恋,但我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你,那种感觉很奇妙,没有办法用语言描述,就好像是我的天性。后来继续认识你,我才知道你是个多么好的人,有时候你对我太好,我会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你属于我就好了,可我知道那太荒谬,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你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需要结婚、娶妻生子,更何况,我也没有资格对你说喜欢,因为我比谁都糟糕、卑劣。”
“五年前你要离开,我和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丑一样,没有能力和立场留下你,五年后,再遇见你,我以为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却没想到它只是在那五年里暂时冰封,你的重新出现意味着我还会继续爱你,渴望着你的一切,到如今我也是一样,对你怀有不正当的感情,我知道仍旧留不住你,但我还是想坦白这一切,就算你会因此厌恶我,我也不在乎了,因为这个世界上,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治群哥,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我只希望你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即使你日后结婚,我也衷心祝福你。”梁念诚勉强勾起嘴角,面部肌肉抽搐,心脏剧烈闷痛,随后折断声线,不平稳地,仿若是最后一次叫出这个称谓,道:“治群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谢治群看见梁念诚流出的泪水,心如刀绞,他该怎么面对这荒唐又悲痛的事实。
梁念诚对他的爱是从一而终、不掺杂任何杂质的,而他却是从一开始就夜郎自大地认为这只是相类于、甚至超脱朋友的感情。
那些隐晦的、见不得光的暧昧情愫,总被他心存侥幸下意识滤过,而这俨然不再是他对待朋友亦或者亲人该有的反应。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没有体验过爱情的滋味,故而对感情的敏锐几近蠢笨。但他很久以前就知道,在这短浅的二十多年生涯中,只有一个人让他的心灵有过触动。
他不知道这叫不叫爱情,但很清楚这是一种类似于灵魂间默契十足的共鸣,若问这人姓甚名谁,那么他的答案是梁念诚。
眼瞧着梁念诚接近崩溃的情绪,坠得愈来愈低的头颅,像一只濒临死亡的野生动物,遇见狩猎的恶徒羞辱时,茫然地捡起地上的自尊。
“念诚,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没有那么糟糕,我也没有那么好。相反的,我们都太过自以为是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就告诉你。”
谢治群不再畏首畏尾,凶猛抓住梁念诚的胳膊,先斩后奏,将弯曲的人扳直,翻身压制,对视,恶劣地想看恸哭的眼眸。
刚要开口说话,下一秒,却被猝不及防一推,掠走主导权,整个人被困在柔软的床榻,四仰八叉,被褥配合猝然震颤。
他闷吭一声,脑袋嗡鸣,腿间另外插入两条腿而撑张,上半身被制衡不能动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以及抬眼看匍匐在身上的人。
那双狠厉又乖张,时不时露出点愧疚怨怼的眼睛,还有即将落下来的吻。
那一刹那,他仿佛获得通晓毕生的答案。
但那个吻终究没有落下,半空中便及时止损,梁念诚似乎意识到什么,改换目标,亲吻谢治群的颈部线条,在喉结摩挲一会儿,便恋恋不舍地离开。
“对不起,治群哥,我喜欢你。”
这时,谢治群混沌的意识终于闯入这阴雨连绵的世界,他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勾住梁念诚的后脑勺,用自己的唇舌撞上去,这个吻始料未及,凶猛又生疏,笨拙地用嘴皮反复厮磨、牙尖啃咬、舌头舔舐交替施行。
“唔……!”
梁念诚露出惊恐的神色,敝帚自珍的世界顷刻崩塌。
他无需再忍,反客为主,摁住谢治群脸,单手钳握住后脑勺的手,倒扣在头顶的床单,用更浓烈、炙热、凶恶的吻回复谢治群。
“呜……呃……”
谢治群感觉自己像柔软的滩涂,被一片无垠的海洋淹没,猖獗的潮汐不遗余力锁定住自己,唇舌被人疯狂缠绕,被迫交换唾液,变本加厉地吮吸,搜刮。
直至品尝到一丝腥膻的甘甜,涎液毫无保留循着唇角蜿蜒流下。
他喘息未定,满目猩红时,终在一片波浪般狰狞的漆黑中觉醒,掀开眼皮,看见梁念诚脆弱的眼神。
他慌张地触摸这张痛苦的脸,仓皇喊道:“念诚?”
“为什么要吻我,谢治群,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加把持不住自己的心,你难道愿意被一个变态盯上吗?”
言毕,梁念诚凶神恶煞,一拳击打在谢治群耳旁,浑身瑟缩着,发出野兽般极低的呜咽声。“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
“不是你自己的事。”
谢治群如被当头棒喝,起身将这人揽入怀中,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抚慰道:“听我好好说说吧。念诚,从前看见你哭,受伤,我会心疼,现在也是如此,我有时候感觉自己是不是太混蛋了,为什么总是惹你伤心。”
梁念诚周身一震,推开谢治群,闷声偏执地说:“你是在安慰我吗?”
“这不是安慰。”谢治群斩钉截铁地说,他从未如此坚定,“你老是把一切都想好了,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见呢?你觉得我不喜欢男人,应该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过上循规蹈矩的日子,不愿意拖累我,甚至说什么以后结婚也会衷心祝福我的屁话。”
33/44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