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家父取的。”阿乐回答,“我观公子家境不俗,怎么也孤身来挤夜航船了?”
齐筠摇着手中纸扇,耐心解释:“一个人坐船好生无趣,夜航船上热闹,还能增长见识。”
阿乐笑道:“可惜今日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资质愚钝,齐公子在我身上长不了见识。”
“林公子此言差矣,我观林公子吉人天相,此行必中。”齐筠缓缓摇头,将手中的纸扇收起,玉蛇扇坠随着动作在空中晃荡。他生得极白,眉目间流转的情态,让人有明珠生辉之感。
“齐公子居然精通相面之学?”阿乐笑吟吟打趣,“给我看相要钱不要?若看不准,能退钱么?”
“哪里要林公子的银钱,也太瞧不起我了。”齐筠假意埋怨,语气似是能预知未来一般胸有成竹,“我说你会中就能中,你若不信,等着放榜便是了。”
“齐公子不知,我资质愚钝并非谦辞,此次已经不是初次赴试。”阿乐苦笑着摇头。
“林公子请勿妄自菲薄,定是那考官有眼无珠。”
“托你吉言。”阿乐只能应下,“若我中了,便请齐公子喝杯薄酒。”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阿乐说道,“我就住在青竹山山脚下,齐公子可以来寒舍寻我。”
“无事便不可寻么?”青衫公子笑语盈盈,“有道是,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与你有缘,想同你做个朋友,日后得闲就去你寻你吃酒。”
“只是你别嫌我打扰,”齐筠以竹扇遮面,只露一双乌黑的眼睛,“我不会白吃你的酒。”
“齐公子别嫌我家贫才是,我家可不是寒门,是根本没有门。”阿乐叹了口气,“我家的柴门坏了,还未修好,反正家中也无值钱物什,索性等回来再修。”
“不妨事,到时候我可以和你一起修。”齐筠收起扇子,满意地点点头,他在傍晚逐渐变暗的船舱中笑起来,昳丽的脸庞竟让阿乐有些失神。
阿乐倒也没将齐筠说要和他一起修门的话放在心上,连同要到家里讨酒喝的说法一起。
他在心里觉着像齐筠这般富家出身的公子,只不过是出于好奇,才会对同船而渡的路人生出几分兴趣,他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哪里修得来门。
至于喝酒的约定,等他进陶阳城后尝过秋水楼的佳肴,枕过折柳巷的红袖,便要忘到爪哇国了。
只是一想到他许诺的将成一场空,阿乐心底泛起几分莫名的遗憾与不舍来,他为了驱散萦绕在心头的丝缕哀绪,随口便问:“齐公子去陶阳做什么?似乎不像是赶考。”
“我家商贾出身,略有薄财,至于我这个人,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平生爱像徐霞客那般游历,又和苏东坡一般在肚里养了馋虫,哪里有美景,我就去哪里,哪里有佳肴,我就去哪里。”
齐筠颇为耐心地向他解释:“现在正是陶阳城从湖里捞螃蟹的时候,我想去秋水楼尝一口新鲜的,恰好能赶上重阳,宜赏秋、登高、吃蟹……”
“秋水楼的鼎鼎大名我在乡野也曾听过。”阿乐点点头,将一只手臂搭在书箱的边缘,“那就祝愿齐公子不虚此行了。”
“天时地利皆在我,可惜人和不在。”齐筠感慨似的轻叹,“我那不争气的小厮意外落水生病,我便叫他回去,自己一个人上路了。若我没记错,放榜是在重阳那日,林公子应该也会在陶阳城待到那个时候。”
“林公子要是不急着回去,要不要赏脸陪我去秋水楼吃蟹?”他盛满希冀与期许的眼神如江面粼粼水光,实在让人难生拒绝之心。
“齐公子盛情难却,那我便等着陪君赏一赏秋水楼的江景了。”阿乐朝他微笑,“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落霞与孤鹜……”
齐筠是个模样好,脾气好的妙人,他谈吐不凡,为人风趣,对阿乐又能以礼相待。日夜相对之下,竟让阿乐原本觉得难熬的水上行程,也如江水一般东流而去。
他们上岸后,齐筠还问阿乐有没有找好住处,阿乐知道自己若说没有,这位公子哥定要解囊请他同住,便告诉齐筠,自己在城中寺庙中借住,还可以与其他考生一起探讨经义,才让齐筠歇了心思。
阿乐在寺庙住满考生的禅房中温书之时,齐筠也没闲着,却也不是和阿乐说得那般在爬山,而是与本次考试的杨学政秉烛谈心。
阿乐之前的落第是底下人为了讨好严良所为,严良贵人多忘事,早就将多年前陷害过的林御史忘在脑后,更不记得他还有什么儿子,只是他不记得,官职低微的人会帮他记得,让他过得舒心。
他们当然知晓阿乐家的原委,只不过比起虚无缥缈的忠义之名,还是严良实打实的气焰令人心服。
“也不知今年是不是还要让林家小子落第……”杨学政半夜躺在床上,忍不住在心里想,“他倒是写得一笔好文章,可是得罪严相了,就什么也不是。这可不能怪我,得怪他爹。”
“大胆狗官。”一个冷冽的声音突兀响起,“和奸相一起残害忠良之后,你该当何罪?”
“什么人?”杨学政惊恐地从床上坐起,只见床头站着一个颀长人影,不禁吓得两股战战。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专门收拾你们这些狗官的。”那人背月而立,用手掐住杨学政的粗脖子,一把将他从床上抓起,“再对林思齐下手,我保证你活不过今年重阳。”
“再、再也不敢了……”杨学政只感觉掐自己脖子的手掌力大无比,冰冷僵硬,此子绝非凡人,大着胆子去瞧他面容,对上一双乌黑的眼睛,登时吓出一身冷汗,那人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鳞片,也不知是什么妖魔鬼怪。
“算你识相。”那人冷哼一声,将杨学政丢回床上,嫌恶地用手帕擦了擦自己手,一转身就消失了。
阿乐在旁人的鼾声里睡得很熟,禅房之外的青竹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从窗户投下一片秀美的竹影。
他梦到自己已被族人侵占的旧居,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雨,林御史坐在书房里,将儿时的他抱在膝上,拿着一卷唐诗,教他一句一句地念:
“龙种生南岳,孤翠郁亭亭。峰岭上崇崒,烟雨下微冥。③”
陈子昂的《修竹篇》对于孩子来说太长,林御史念得极慢,却极为认真,阿乐的口齿还不清晰,咿咿呀呀地一字一字跟着父亲念。
林夫人端着沏好的茶走进来,乌黑鬓发如云,还未被世事磋磨的年轻脸庞带着暖融融的笑意。
忽而一阵穿堂风掠过,阿乐独自坐在书房的木椅里,窗外的天光霎时暗下来。桌上的诗卷泛黄散落,如纸蝴蝶一般在空中翻飞,发出纸页摩擦的细微声响。
脚踝传来些微凉意,一条长物慢慢顺着他的腿向上攀爬,他低头,看见一条眼睛乌黑发亮的竹叶青。
那长虫吐着红舌,缠上他的腰身,绕到他背后,爬上他的肩头,它的头部碰到阿乐的脸颊,像是留下一个冰凉而温柔的轻吻。
1、 《子夜歌》:出自《乐府诗集》,产生于长江中下游流域和汉水两岸的南朝民歌,多写爱情。文中引用是节选。阿乐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是因为南朝民歌经常用谐音梗,用“莲”代表“怜”,用“丝”代表“思”,思齐思齐。
2、 “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出自《子夜歌》,形容歌声的美好。
3、 全称《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陈子昂,写竹的咏物抒怀诗,很长,赞美了竹的品行。
4、 临江府、陶阳城都是我虚构的地名(不与现实对应),秋水楼的灵感是《滕王阁序》。
第3章 第一折 青衫客3登秋水(上)
【登秋水】
陶阳是临江府的治所,史称“舟车孔道,四达之地”,水陆交通之便利,造就了吴商蜀贾云集的盛景。山清水秀,人文荟萃,引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挥毫泼墨。
那座鼎鼎大名的秋水楼伫立在临江之畔,用完整麻石雕刻的竖额上的“秋水”二字,相传系苏东坡所书。
彼时的秋水楼还叫“陶阳楼”,苏学士喝下二两桂花酒,指着窗外被夕阳染红的滔滔江水,说:“我看此处颇有‘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不如便更名‘秋水楼’吧!”
店家仰慕苏学士才华已久,喊来小二奉上笔墨,只见苏学士趁醉挥笔写下旷达率意的“秋水”二字。秋水楼因此得名,历经朝代更迭,巍然不动。
林思齐并非头一回来到陶阳城,儿时他与母亲送父亲赴京上任,就是在陶阳的渡口分别的。林御史向来节俭,却在这一日带他们在秋水楼用饭。林思齐那时年岁尚小,对于十年前的旧事,无论是热闹的渡口还是秋水楼饭菜的味道,只余了朦胧如雾的浅薄印象。
走出考场之后,他才重新打量起这座城,这几日的院试让临江府的考生皆聚于此,本就商旅云集的城内更是热闹几分。从考场出来的书生摩肩擦踵,在宽敞的大路上又因去处的不同逐渐散开。
在拥挤的人流里秋日的丝丝凉意也依然明显,短短一段路程就足以遍览人生百态。旁的考生有家里派婢女小厮来伺候的,连笔墨也不用自己提,也有两鬓斑白的考生抱着书箱在石拱桥边涕泗横流,因打扰民妇浣衣被呵斥的。穷达之别,贵贱之分,向来让人唏嘘不已。
他想到前些日子结交的齐筠,心中不禁涌出一阵复杂滋味。
林思齐不擅长拒绝他人,秋水楼的重阳之约是齐筠出于一片赤诚,只是他早晚会意识到门第之别,这段萍水相逢的友谊只有无疾而终的下场。母亲已经病逝,他早晚应该习惯孤身一人。
“哎哟!小郎君,你想什么呢?走路怎么不看路?”一个身穿道袍的老头被神游天外的林思齐撞歪了手持的拂尘。
林思齐回过神来向老道致歉,这老道看上去年过半百,高高瘦瘦,一身衣袍陈旧不堪,手里的拂尘稀稀疏疏,不像什么得道高人,倒像是庙会摆地摊故弄玄虚的。
“我没事,只是你下次别在走路的时候想入非非了,还好今天碰上我这么好说话的,不然非得讹你不可。”
老道一甩拂尘,唠唠叨叨说了许多,他状若不经意地扫过林思齐的脸庞,突然瞪大了眼睛:“咦?你这小子怎么回事?”
“老人家,我脸上怎么了?”林思齐皱眉,被他奇怪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那老道一把抓过林思齐的左手,仔细观察他的掌心。
老道一边眉头紧锁,一边啧啧称奇,抬起头对林思齐说:“你本不该活到这个时候的。”
“什么?”林思齐错愕发问,他不是觉得陌生人疑似诅咒的言语冒犯到自己,而是感觉整件事情透露着说不出的古怪。
“你有早夭之相,注定六亲无靠,骨肉无依,冻绥而死。”老道人压低声音,压迫感十足,“可是现在你寿数莫名延长数倍,还有位极人臣,贵不可言的命格……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林思齐一头雾水,他甚至忍俊不禁,“老人家,你想我要是有逆天改命的本事,怎么会还在这里之乎者也?早就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了。”
“说了你也不信。”老道长叹一声,掐指卜算,“年轻人,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
林思齐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当自己遇到了疯子怪人,转身便走。
待他走出数十步,那老道还在原地喃喃自语:“更奇的是还多了条隐隐约约的姻缘线……”
他回到投宿的寺庙,正好看见十七八岁的小僧在斋堂门口敲梆。今日还留在寺庙用膳的书生极少,大多数都出去与关系好的朋友松快松快,还在寺中用斋饭的人不是囊中羞涩,就是为人孤僻。
林思齐今日用脑过度,早觉腹中空空。今日晚斋的菜色是炒素三丝、香椿豆腐、四喜素斋,他对于食物并无好恶,多年的贫苦生活让他觉得吃饱穿暖就是幸事。
他一头青丝坐在已经剃度的僧侣中显得有些突兀,直到另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端着斋饭在他身边坐下。林思齐偏头看他,发现来人是之前互通过姓名的吴景明,他一身带暗纹的水蓝直裰,乌黑的长发被网巾束齐。
食不言,寝不语。斋堂中用饭的众人没有言语,只有细微的咀嚼声,连筷子碰到碗的声音都罕见。吴景明朝他友善一笑,便低头吃起自己的饭菜来。
林思齐疑惑向来交友广泛的吴景明为何还在寺中用饭,猜想他应该是有事要找自己。这位吴公子看上去不曾穿金戴银,待人接物也并不趾高气扬,实际上却是户部尚书吴颐家的公子。
吴颐是临江府陶阳人,今年新提的户部尚书。他少时素有才名,二十出头就金榜题名,四十不惑就平步青云,做了一部尚书,可谓是前途无量。
他为了磨砺儿子,让吴景明回到老家备考,以吴景明的才学,本来早两年他就该参加院试、乃至乡试,他却以读书应该脚踏实地为由,拘了儿子两年,意在希望儿子能了却自己未达成三元及第的遗憾。
吴尚书与林御史并无特别的交情,所以林思齐对吴景明的亲近感到不解。月上中天之际,吴景明果然来了。他带着一壶清茶,还有两个陶阳窑制的天青色茶杯。
“夜间来访,希望没有打扰到林兄。”吴景明轻轻将茶具摆在木案上,一派谦和客气。
“谈不上打扰。”林思齐坐在案前,“不知吴兄前来所谓何事?”
“也无什么要紧事。”吴景明温和一笑,提起瓷壶斟茶两杯,将来意娓娓道来,“想必林兄会在寺中待至放榜之日,这段时间与林兄探讨经义,我深感林兄学问扎实,见解深刻。此次我在秋水楼办的重阳雅集,想特地邀请林兄。”
他一席话说来礼数周至,言辞文雅,丝毫没有尚书之子的架子,是福书村教养出的好孩子,颇有圣贤所言的君子之风。
林思齐还未给出回应,吴景明不疾不徐补充:“这次雅集是我出资举办,各位学子来陶阳赴试,理应让我尽地主之谊。”
这是怕林思齐因囊中羞涩,不愿意去秋水楼赴会。林思齐不由得为这份含蓄的体贴心头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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