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筠笑道:“圣人说‘君子远庖厨’,阿乐却没有半分抵触之意。”
林思齐头也未抬,将河鱼收拾好后,从木桶里舀了四五瓢溪水放进锅里,又蹲在灶前用松明点火:“圣人也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烧火做饭中也有大道理,天下人谁不要吃饭?这没有什么可耻的。”
“这就是我和阿乐合得来的地方,你和那些迂腐书生一点都不像。”
齐筠在门外懒洋洋地晒了半个时辰太阳,秋日的阳光不像夏季那般灼人,要不是因为阿乐他不能随便现出原型,他简直想找块被晒烫的石头趴一会儿。
在他长达千年的生命里少有这样悠闲惬意的时刻。未生灵智的幼蛇为了在林间活下去,每日耗尽气力,初生灵智之时忙着想方设法化形。
和齐虹一起在云梦泽接受何仙姑教养的日子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每天都要学许多东西。他又是何仙姑座下首徒,齐虹和来访客人带来的小孩打架了他要管,沈碧华刚来云梦泽吃不下东西他要管,年纪尚小的弟子入世历练遇到危险也要他来救。
齐筠与林思齐在一起经常会有别样的感觉,仿佛日子都慢了下来,客船之外的水波江风,每日三餐的一粥一饭,皆可细细品味,连窗棂上爬的蚂蚱都觉得意趣横生。
师长亲友无不认为齐筠是“最像人的那一个”,可是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凡人,直到多年以后,和林思齐重登秋水楼,他才明白这种感觉叫“过日子”。
林思齐说菜色简单,就是真的简单,他本就囊中羞涩,虽说这回因为院试名次得了本地乡绅的资助,也依然不算宽裕。
木桌上摆着一钵鲜香扑鼻的河鱼豆腐汤,汤汁呈浓郁的乳白色,另有一碟绿中带红的清炒苋菜,一碗撒了葱花的金黄蒸蛋羹。
“好吃。”齐筠未表现出丝毫不适,对手里粗陋的竹筷陶碗习惯得很,林思齐见他神色如常,也放下心来。
用过昼饭,他们一起去溪边清洗碗筷,回头又将没做完的竹门拼好,给窗户糊上新的窗纸。
忙活一天之后,林思齐又怕齐筠睡不惯,抱出压箱底的冬被拿来做垫铺,他本想自己打地铺让齐筠睡床,齐筠当然不肯。
“你若是执意要睡地,那我也睡地,从今往后我和你一起的时候都睡地。”齐筠态度强硬,用手推着林思齐的后背,让他坐在刚刚铺好的床上。
“好好好,都听你的。”林思齐只好半推半就,睡在床靠墙的内侧。
“有时候……我会有点害怕。”林思齐转过身望向齐筠,他在烛火下双唇紧绷,神情有几分淡淡的郁色。
“害怕什么?害怕其实我是妖怪,接近你是想吃了你?”齐筠替他扯好被子,侧过身与他对视,深邃的双眼满含笑意。
“我害怕你突然不见了……”林思齐忽略了他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握住齐筠露在外面的那只手,“怕你其实是我臆想出来的人物,其实并不存在……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他惊讶地发问,握住齐筠的手塞入被子里,林思齐的手掌很温暖,让齐筠想起为自己压制恶骨,摸过自己后颈的吕祖。
“我身体不好,现在入秋了,就容易手脚冰凉。”齐筠感受着传来的温度,随口编造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
“那你以后天冷要多穿点衣服,今年的冬服裁了未?你常穿的那件外衫太薄了,好看是好看的,天一冷就不够穿。”
齐筠没有出言反驳,心说那件是我一千年褪皮制成的法衣,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冷热无惧。
林思齐絮絮叨叨在灯下与他叙话,用自己瘦削的小腿去贴齐筠冰凉的脚背:“我帮你捂一捂。”
“不好,我的脚太凉了,你还是离我远点。”碰触到对方温热肌肤的那刻,齐筠立刻往外侧缩了缩,“万一把你冻病了怎么办?”
“那我去地上睡。”林思齐没有反驳,他只是起身,作势要下床。
“好一招以退为进,你还学会反过来威胁我了。”齐筠无奈地将他拽回被窝,主动将双脚贴上他的小腿,“你别半夜被冻得反悔。”
“不会的。”林思齐甚至没有因为他冰凉的双脚而瑟缩一下,他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齐筠冰凉的身体,“怎么这么凉,你家明明不差钱,没找名医为你把把脉?”
“自然是药石无医。”齐筠凑到他颈窝,轻轻蹭了蹭,他说这话的时候垂着眼睛,纤长睫羽配上那张秀美的脸庞,颇有我见犹怜的意思。
林思齐心中突然生出一阵爱怜之情,用手一下一下抚过齐筠的后背,就如母亲生前安慰噩梦惊醒的自己。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更清楚地闻到齐筠身上的香味,他忽然反应过来,那是竹林里的味道。
齐筠用法术熄灭灯火的时候,林思齐已然睡熟了,一路舟车劳顿,加上白天的辛苦,让他疲惫不堪。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就要经受人世的凄风苦雨。
浓酽的黑夜也不妨碍齐筠的眼睛,他在黑暗中用目光描摹林思齐的轮廓。
他长相清秀,更像温柔娴静的母亲,不像那位性情耿介倔强的林御史。美中不足的是由于多年贫困生活实在有些瘦弱,世家出身的吴景明与他年龄相仿,身材却比他高大。
得想办法让他多吃一点,齐筠心想,这副瘦弱身材,别真因为抱着他冻病了。
这么个妙人,怎么不和齐虹、沈碧华一样给他在云梦泽做弟弟呢?不敢想象若林思齐是何仙姑的弟子,他这个做哥哥的会有多疼他。
齐筠觉得自己糟糕的运气似乎变好了,也许是之前渡劫失败太过悲惨,老天开眼了,给他这么好的情劫。
林思齐也算“一劫”?勉强算是吧,因为他太好了,齐筠有点不舍得跨过这个坎。
可齐筠终究是要飞升的。
作者有话说:
齐筠: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讲讲主要角色名字的由来,齐筠的筠是竹子的意思,他本体是竹叶青,齐虹的虹包含丰富的色彩,他本体是颜色艳丽的蛇,沈碧华的名字来自曹子建的《公宴诗》讲邺水朱华的那一句,王勃在《滕王阁序》用过这个典故,朱华有荷花的意思,暗示了沈碧华与何仙姑、佛教的关系,至于碧字是因为沈碧华是绿眼睛,他的眼睛不寻常,是佛教西天中的“琉璃目”,这也是梵音伽蓝会收他为徒的原因之一。至于本篇主角,名字是那句很有名的“见贤思齐焉”,吴景明的名字来自《岳阳楼记》,前文提过。
想用一个章节写写吕祖和戚烛的故事,戚烛在他身边待了很多年,说是坐骑其实是徒弟(类似于白龙马),吕祖内心因为没有及时发现戚烛的异常很自责,最后还亲手杀了教导多年的徒弟,所以他不希望齐筠走戚烛的老路。
第8章 第一折 青衫客8游琅玕
【游琅玕】
青竹山脚下的清溪流水潺潺,倒映着山间层层叠叠的翠色,时有鸟雀飞落岸边,在湿润泥土上留下一串小巧脚印,以喙啄饮甘美的山泉水。
林思齐手持竹枝制成的钓竿,齐筠单手托腮坐在他身边,开口询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在家中准备三年后的秋闱?”
原本下沉微弯的钓竿重新变得笔直,林思齐只好收竿换饵:“你一说话,将我的鱼惊走了。”语气里并无责怪之意。
“阿乐肯定不会计较这个,今天我请你去镇上吃好吃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在家中准备三年后的秋闱,我与春和还有临昌之约,一想到要到他家投宿,就有些不自在。”林思齐与他攀谈起来,索性放下钓竿不管。
“秋闱汇聚了全省的饱学之士,向来僧多粥少,是进学之路上最难过的一关,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人于此折戟沉沙。大都早早中了秀才,鬓发霜白却还考不上举人。”他苦恼地叹了口气,“我院试第一不过是一时侥幸,我久居乡野,没有良师指点,也没有益友往来,现在的水平在秋闱绝对是不够看的。”
“我也不指望族中能帮上什么忙,他们不害我就不错了,院试放榜已过数日,也没人来找过我。所以我打算未来三年走遍十里八乡,知道谁家有制艺时兴的书,我就去抄回来。”
“抄书?还是去不同的人家借书抄?这也太麻烦了。”齐筠对林思齐的设想震惊不已,心中又暗自佩服,他这是在效仿本朝开国时的大儒宋景濂。
“不如这样,你去我家抄吧。虽然我不用进学出仕,家父却是个爱书好学之人,我家书房收集了经史子集各类书籍上千册,市面上时兴的制艺文章,四书五经的各版校注,都是有的。”
“那再好不过,只是又要叨扰府上。”林思齐目露欣喜,随即羞赧一笑,“说来惭愧,与阿筠认识也有一段时日了,我还没问过阿筠家在何处。”
“我到你家做客,你到我家做客,这是天经地义,谈不上叨扰。我家里人一定会喜欢你的。”齐筠见他答应,也是喜不自胜,“阿乐也是心大,你连我是哪里人都没问过,就和我交往了这么久。”
“我家在汀州府的琅玕山庄,世世代代做药材生意。不知道你听没听过‘德济堂’的名号,那是我家的产业。”齐筠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这话半真半假,“德济堂”的确存在多年,琅玕山庄里却一个活人没有,哪来的世世代代。
“德济堂?这药材行业的魁首居然和阿筠关系匪浅。我以前采药卖给镇上的药铺,药铺都说要转卖给德济堂。”林思齐早就知道齐筠出身不凡,听到如雷贯耳的“德济堂”还是吓了一跳。
“正好我也打算回家了,你也不用尴尬,我家可没有待字闺中的妹子,就我和我弟两位公子,不过他经常不着家,到时候家里又只有我们两个小辈,和现在一样的。”
林思齐家中无事,行李不多,收拾打扫两日,关上门户,便和齐筠一同出门。汀州府与临江府相隔巍峨青山,乡音风俗自古迥异,好在水路贯通,商旅行客往来无阻。
齐筠这回坚持要包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偶遇无为道人,他不愿再和旁人挤船了,万一又碰上什么不想见、不该见的,当面揭了他的老底,让他在林思齐面前无法自处。
林思齐想到过惯富贵生活的公子与自己吃了好几日粗茶淡饭,心里过意不去,也就由他去了。
二人坐船顺流而下到汀州府的渡口,又在岸上雇了马车。琅玕山庄坐落在琅玕山上,距离城镇甚远,齐筠解释说是由于先祖以药业起家,又厌倦俗世的人流车马之喧哗,索性住在山中,静享山间不知岁月的清幽。
林思齐自然是信了,但凡齐筠说的话,他没有不信的。
琅玕山不像青竹山那般长满翠竹,而是一座树山,“琅玕”本是《山海经》中记载的仙树之名,也有珠状的美玉之意,相传是嫦娥仙子奔月时掉落的耳铛变化而成。
林思齐站在山脚下的农田的田埂上,他抬头仰望琅玕山,只见此处绿意盎然,植被丰茂,山尖萦绕着朦胧云雾,颇有些仙气飘飘之感。
山上的石阶年代久远,边缘、缝隙皆生绿苔,齐筠以容易滑倒为由,牵住林思齐的手掌,与他拾阶而上。
而他空下的手在袖间召出一只用来传讯的黄蝶,向山上翩翩飞去。
那黄蝶落进一位中年男子模样的人物手里,他身穿绫罗绸缎,面上挂着和善的笑容,装模作样地一拈长须,向院中侍立的妖童媛女吩咐道:“客人马上就到了,万万不可出错,不该让他见到的,千万别让他见到。”
一众低眉顺眼的小妖们连连称是,待到总管说解散,便各自忙活自己事情去了。
林思齐踏进门槛,就见到这样一副景象。
依托山间原有景色的庭院,花鸟虫鱼,草木泉溪,一步一景,让人如临仙境。三三两两的侍女小厮各司其职,修剪花草的侍女梳着双丫髻,发间插着明艳艳的山茶花,搬运成箱药材的小厮一身利落短打,健步如飞。
他们一进门,就有殷勤的婢女上来替他们拿走行李,林思齐忙着观景,发觉手中空空的时候,婢女的衣带都飘远了。
“阿乐,你可以在这多住一段时日。三年后你还要去吴景明家投宿,看看他家住着舒服,还是我家住着舒服。”齐筠顺利到家,顿觉如释重负,拉着林思齐的手同他说笑。
“我先带你去拜见家父家母,之前已经俢书告诉他们要带你做客了。”
林思齐还未准备好见到齐筠的父母,只觉忐忑不安,就在他思索该同长辈说些什么的时候,齐筠已经牵着他走进中堂。
中堂悬挂一副栩栩如生的巨幅八仙图,一对衣着华贵的夫妇坐在图画两侧的南官帽椅上,外貌是不惑之年的模样。
他们一见齐筠和林思齐走进来,便开口招呼:“阿筠,你总算带着客人回来了。”
“父亲,母亲,这是我的好友林思齐,之前我在信中与你们提过的。他要准备秋闱,孩儿打算带他去书房,翻看制艺文章。”齐筠站在双亲面前,一派恭敬温顺。
齐母欣喜地抱了一下齐筠,连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小林你别光站着,你也过来。”齐母见林思齐还待在原地,面带笑意地呼唤。
“林思齐见过伯父伯父,这段时日恐怕要叨扰府上了。”林思齐向二人各作一揖。
“既是阿筠的好友,又何必这么见外,我们家中客人向来不多,你来做客,我与夫君都高兴。”齐母双手握住林思齐的手掌,轻轻拍了一拍,又将一块绸布包裹的玉佩放进他手心,“这是我们夫妇的一点心意,权当是见面礼。”
林思齐望向手心,细软的太湖绸展开,露出一块竹节形状的绿玉佩,下首的玉环里系着同色的流苏。这玉触手微暖,质感通透,雕工精细,连外行人见了也知道绝非凡品。
他立刻回绝,慌慌张张想把玉佩连同绸布都塞回齐母手里:“不,伯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齐母一介富家夫人,也不知怎的如此孔武有力,他手劲居然还扳不过她。
“小林,你就收下吧。”齐父拈着长须发话,“你是读书人,最懂尊敬师长的,长辈赠予,安可推辞?”
“拿着吧。”齐筠握住林思齐的手掌,也来劝导,“让我父母高兴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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