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兄比三年前高了。”吴景明站起身来,目光在自己与林思齐之间扫过一个来回。
“你也高了,若我没记错,春和今年虚岁二十,什么时候冠礼?”林思齐朝他一揖,笑问,“我能作为朋友观礼吗?”
“这是自然,家父说等我金榜题名再行加冠之礼。”吴景明引他入座,“林兄这次来便不用再回临江府了,与我一同进京准备来年春闱。到时候我还要带你见一个人,你见了定然会欣喜。”
“哦?什么人?”林思齐饶有兴趣地发问。
“暂时保密,林兄见到就知道了,说来他与你也有些渊源。”吴景明将桌上的书册双手递到林思齐面前,“这是新出的时务书,林兄且看。”
二人就近年的时务题聊起来,北境兵强马壮的戎族,南土拒不纳贡的蕞尔小国,他们聊得投机。吴景明面对林思齐毫不藏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林思齐毕竟不如官宦人家的子弟对时务懂得多,也是虚心受教。
“哥哥,客人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清亮女声从门外传来,林思齐抬头,只见一位穿烟青色薄衫的小娘子端着两碗添冰的杨梅饮走进书房,“碗里的冰要是化了,就怪在哥哥头上!”
“是哥哥的不是,一和林兄聊起来,就不知今夕何夕。”吴景明向她致歉,又为她介绍,“这位是我的好友林思齐林公子。”
“吴家秋心,见过林公子。”吴家妹妹放下冰饮,朝林思齐盈盈一拜,林思齐起身作揖还礼。
吴家显然不是迂腐人家,兄长在场的情况之下男女大防也不必多提。林思齐起身的时候恰与吴秋心的视线撞到一起。
她长得与哥哥有七分像,只是眉宇间有股难掩的病气,身量上也比碧玉之年的同龄女子稍显不足,不如哥哥康健,性子倒是比吴景明活泛不少。
“临江府林思齐,见过吴小姐。”
“林公子不必多礼,和哥哥一样叫我秋娘就好。”吴秋心也在桌旁坐下,对他们在讨论的时务流露出非凡的兴趣,“你们在谈什么?我女红不行,只有中馈和读书还算可以。”
她加入了二人对时务的探讨,一席话叙下来,林思齐发现她的“还算可以”实在是谦虚之词,秋娘的学识眼界到了惊人的地步。
“秋娘好生厉害,我自愧不如。”林思齐喝着她做的杨梅饮,夸奖中是一片真心实意。
“她从小就闲不住,自比彩楼评诗的巾帼宰相。”
“我时常生病,病中又无聊,便只好做做点心,读读书了。”秋娘笑道,“本来也学了绣花,自从我乞巧节给哥哥绣了个掉毛鸳鸯香囊,害他被人笑话,就再也不绣了。”
“掉毛鸳鸯香囊?”林思齐哑然失笑,“那是什么图案?”
“秋娘绣完尾针不打结,投壶的时候全散了。”吴景明提起此事毫无尴尬之意,只当寻常说笑,“同窗问我腰上是一团什么东西。”
“说来我无姊妹,都没收到过香囊。春和家中其乐融融,让我艳羡不已。”
“林公子若是想要,明年春闱我给你们一人绣一个桂花的。”秋娘收好碗勺,“我说我不会绣花可不是自谦,不会就是真不会,三月曲江宴上,若是你因图案被同窗笑话了,那可怪不得我。”
“怎么会?”林思齐摇了摇头,“才女赠礼,稀罕还来不及。天下也就我与春和有的。”
三人年龄相仿,交谈甚欢,夜间一起用了晚饭。林思齐初到吴府还未来得及收拾东西,因此最早离席,只剩兄妹二人还在一处。
吴秋心挽着吴景明的手臂,漫步在开满紫藤花的回廊。侍女已将廊间的灯盏依次点起,照亮一方天地。
吴景明在拐角处停步,他开口询问:“秋娘,你觉得林兄此人如何?”
“才性俱佳,为什么问我这个?”吴秋心不假思索。
“父亲有意招他做婿。”吴景明站在微凉的晚风里,告知妹妹父亲的意思。
“什么?我不嫁!”吴秋心大为震惊,松开兄长的手臂,“他就这么想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你已经到了要出阁的年纪。何况林兄前途不可估量,家中又无高堂,你若嫁过去,日子会好过的。”吴景明抬起手,本想抚一抚妹妹的发顶,却因她梳好的发髻,转为扶一下发间斜插的金钗。
“什么秦砚安、林思齐,在秋娘心中都不如自家的哥哥。”吴秋心转过身,语含悲切之意,“若要我出嫁,不如教我病死了!”
“秋娘慎言,就是哥哥病死了,你也不会病死的。”吴景明见到妹妹的激烈反应,心中不忍,只好拉住她的手掌。
他小时候经常牵着她的手,带她放纸鸢,逛庙会,在她个子矮看不到戏台的年纪,他常抱着她看的。
那时候她的手掌很小,小得握不住一个买糖葫芦的铜板,如今一晃都这么大了,已经到了可以为人妇的年纪。
“哥哥,你不懂我。”吴秋心转过身,握住哥哥的手掌,她手上的银钏触碰到吴景明的手腕,带来一点凉意。
“秋娘如今是大姑娘了,你有你自己的主意,我自然是不懂的。”吴景明无奈地对她说,随即望着廊外天上的月亮,长叹一声。
“说到砚安,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自我十三岁离京,每年都会为他写三四封书信,可是他一封也没有回我。”
他难得露出些许苦恼的神色:“我知道当年我们走得仓促,却也不懂他为什么置气整整六年。他取字墨卿,我还是从书上看到的。”
“我现在应该叫他墨卿,只是习惯了叫砚安,一时改不了口。”
“哥哥,其实你也不懂秦墨卿。”吴秋心放下哥哥的手,没头没尾地低低说了一句。
“是了,我也是不懂他的。从十三岁到十九岁,人变起来快得很,现在的他我自然也是不懂的。”
从前秦砚安新写了诗,新得了好书好帖,在棋道上取得什么进益,认识了什么新朋友,总会第一个与他分享。
他们最爱在每年八月于爱晚亭赏秋对弈,如今也是八月,爱晚亭边的枫叶,想必已被秋霜染红了吧。
作者有话说:
1.彩楼评诗,巾帼宰相是指上官婉儿。
2.《青衫客》结束吴景明会有一个单独的番外,送给一位写了长评的鱼鱼。
3.今年(指公历)会把此文剧情写到小林大登科后小登科,12月会短暂消失一段时间,因为有重要考试+一千多公里的远门要出,会去临安拜祭岳鄂王,还会去京城的文相祠。
4.最佳林吹:齐筠 最佳哥吹:秋娘,至于小秦,还在来的路上,去京城就能见面了。下一章齐筠会出场,这一章没他。
第11章 第一折 青衫客11变故生
【变故生】
临昌城外的山洞之内,一位服饰怪异、衣不蔽体的年轻男子斜斜靠在石椅之上。
他双目紧闭,面部线条凌厉如刀,隐隐透着阴狠的气势,一条长如矛、宽若拳的紫黑色蝎尾,从他身后延伸而上,末端的尾针闪烁着危险的寒芒。
乌蝎面前的石桌摆满了各色山珍海味,另有两个空空如也的酒杯,却没有配套的酒壶。石桌的层层台阶之下,排排站礼着效忠于他的各类小妖,周身环绕着浓郁的黑色煞气——每一个的手上都有人命。
“老大这是在等什么人啊,怎么把小的们都叫过来了。”一只低头侍立的小妖用手肘轻轻捅了一下身侧的同伴,低声询问。
“你懂什么?老大在等金翅大鹏王共商大事。”另一只小妖与他都是十来岁的人形模样,狠狠瞪了他一眼,“别惹老大生气,不然有你好看的。”
“让蝎弟久等,大哥自罚一杯。”一只满身金光灿灿的鹏鸟飞进山洞,摇身一变,化做一个裸露上身,下着白绸裤的青年男子。他长相高鼻深目,望之不似汉人,精壮上身挂满了金银、宝石打造的异域珠宝。
“怎么杯中无酒?”他坐在乌蝎身侧,疑惑地拿起酒杯。
“当然要用最好的酒招待大哥。”乌蝎睁开双目,露出两孔黑紫的瞳仁,他遥遥向台下伸手,五指一抓,“我最讨厌随便说话的。”
那只方才开口说话的小妖发出一声尖锐惨叫,现出巴掌大的蝎子原身,飞进乌蝎掌心。只见乌蝎接过鹏王手中的空杯,合掌一捏,暗红的蝎血顺着洁白的杯壁缓缓流下。
“已生灵智的蝎妖之血,想必大哥一定会喜欢。”他将注满血水的酒杯还给鹏王,故作甜腻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鹏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他放下喝空的酒杯,哈哈大笑:“好酒!好酒!我已许多年未喝过蝎血了,不知道蝎弟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那死对头修竹君齐筠,正在临昌了因果,离飞升不远了。而我嘛,不想让他飞升。”乌蝎丢开手掌里干瘪的幼蝎尸体,“所以我不仅饮下了恶龙戚烛的血,还抽了他的龙筋。”
“哦,还请了这个小客人。”乌蝎用舌头舔净掌心粘染的同类血迹,随即一拍手掌,“醒了没?这位小林公子?”
站在正中祭台上的小妖抬起一桶凉水,泼在昏迷已久的林思齐身上。林思齐被五花大绑在粗大的石柱上,因呛水重重咳嗽两声,逐渐转醒。
他灵台昏沉,只觉项上人头有千钧重,心想是否因秋闱分到了露天的号房将自己冻病了,总不能是考前吃秋娘亲手做的定胜糕吃坏了。齐筠还在宴江楼等他赴约,可不能再耽误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阿筠呢?”林思齐迷迷糊糊地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绑在石柱上,手脚动弹不得。
一众不似活人的妖魔鬼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像野狗盯着屠户架子上肥美的肉,只有椅子上那赤裸上身的异邦男子还有个人样。
“我这是在做梦?诸位又是……?”林思齐用力以指甲刺了一下掌心,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我一个穷秀才,你们绑我做什么?”
“穷秀才?我施展望气之术,你的命格贵不可言。”鹏王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对乌蝎说,“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最好不要害他性命,大贵之人受天道庇佑,你会遭天谴。”
“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我不过是请他和修竹君来做客。”乌蝎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对林思齐说,“阿筠?你倒是叫得亲近,他是怎么报恩的?在床上伺候你么?蛇妖和书生,他不会要效仿白素贞,再为你生个状元儿子吧?”
“什么蛇妖?”林思齐一头雾水,“我和阿筠不是你说的那种关系。”
“十三年前,你在青竹山救了一条竹叶青,你不记得了?”乌蝎走下石阶,步伐诡异,转瞬来到林思齐面前,他比林思齐整整高出一个头,极具压迫感地捏住林思齐的下颚,“不如我把你做成人彘,让你安安静静地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你说阿筠就是那条竹叶青?”林思齐心下大骇,被凉水泼过的脸庞更加惨白,他喃喃自语,“不可能,不会的,他不会骗我的……”
“他连真身都不肯告诉你,亏你还将他当做好友,事事都想到他。”乌蝎松手,漆黑的指甲轻轻划过林思齐的脸颊,“你一片真心,他一片假意,看来自诩正道的妖物,也不过如此。”
林思齐眼神微黯,不再言语。
齐筠飞进山洞,看见的正是这副景象。脸色惨白的林思齐被绑在石柱上,乌蝎站在他面前,可怖的蝎尾绕在他脆弱的脖颈。
“乌蝎,你放开他!”
齐筠祭出青霜剑,足尖一点,掠过底下的众妖,飞身踏上祭台,散发着阵阵寒意的剑刃,抵在乌蝎的颈间。
此刻他已不再是林思齐那副熟悉的少年模样,林思齐每逢他来陶阳寻自己,总要与他比一比身长,齐筠长一寸,林思齐也长一寸,原来世上并没有这样巧的事情,这是齐筠故意营造的假象而已。
看来乌蝎说的话确实是真的。林思齐一阵苦涩,只觉得喉头发紧,不想再看那容貌昳丽、与乌蝎身高相仿的青年。
齐筠骗他骗得好苦,说小厮落水重病要他陪着在秋水楼吃饭,自己打小身体不好手脚冰凉,非要和他一起睡,家住汀州府琅玕山庄,拉着他的手去拜见父母,一路送别送到官道上。
全是假的。
秋水楼上,林思齐问他对自己有没有所求,齐筠告诉他没有。他以为寻到了此生知己,齐筠只当他是飞升路上的一关,费尽心思,另有图谋。
若是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告诉我,我都会去做,又何苦大费周章,以朋友之名骗我。
“阿乐,你怎么样?”齐筠见林思齐脸色不好,关切地追问,林思齐却并没有理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自知理亏,不敢多问,只一心对付乌蝎。
“乌蝎,你为什么要抓他?我们有仇是我们的事情,不要牵扯到无辜之人。”齐筠加重了握剑的力度,青霜的剑刃嵌入乌蝎的脖颈,留下一串黑色的血珠,“你要是放了他,将他原原本本送回去,我还能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你对我既往不咎?可是我对你做不到。”乌蝎用尾巴将青霜剑重重荡开,发出一声金属相错的脆响,“你要是想他平安无事,就乖乖束手就擒。”
“他有气运在身,你若害他性命,会遭天谴。”齐筠冷笑一声,“你三百年前被我打出来的内伤养好了?要不要我再打一次?”
“我可没说要谋害他的性命。”乌蝎高举蝎尾,艳丽的脸庞上绽出一个恶毒的笑容,“我可以砍掉他的四肢,让他变成废人,虽然没了手脚,人起码还活着不是?”
“从哪里开始砍起呢?”乌蝎的尾巴绕上林思齐的右臂,逐渐缠紧,力度之大勒得林思齐闷哼一声,“从读书人握笔的右手砍起吧,看看下笔有神的右手,过多少天才会烂掉。”
“你别碰他!”齐筠大惊失色,以他对乌蝎多年的了解,深知他是个睚眦必报的疯子,说出来的狠话相当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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