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君年看着卢小姐的背影,见她因为这一声,头很快抬起,红着眼眶朝着门口望过来,不由得抿了唇。
丫鬟给他们沏茶,路君年走进屋中,在离卢小姐最远的椅子上坐下,而铃夜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站在了路君年身后。
丫鬟把茶放在他们面前,铃夜还率先喝了一口,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异样,才对路君年点点头,示意茶水没有问题。
这番小心谨慎的举动,卢小姐看在眼里,眼里的难过遮掩不下,就这么直白而露骨地看着路君年,泫然欲泣,若是其他人看了,定要心生怜悯。
路君年没动那茶水,也不跟卢小姐对视,他看着桌布边垂下的流苏,问:“卢小姐找罗某何事?”
他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是普通的平民罗大牛,而不是旧臣之子路君年,不该在不合适的地方,给人更多的期许。
这一次前来,也是为了帮卢小姐接受现实,然后跟她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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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姐静静地看了路君年好一会儿,才垂下眼眸说:“感谢先生救命之恩。”
“无足挂齿。”路君年还是那套说辞。
卢小姐局促地扯了扯衣角,说:“我被人侮辱,原本想一了百了,可跳下来后,我看到了先生,你碰了我的腿……”
说到后面,卢小姐声音越来越小,面上红了红,又道:“除了娘亲,从来没有其他人碰过我的腿。”
路君年:“伺候你起居的府人碰过,你在医馆看病,大夫碰过,你少时若是跟卢老爷亲近,肯定也接触过,为何要独独在意我救人时候的触碰?当时,我只当是一块流血不止的肉,并没有其他想法。”
“你不一样,先生,”卢小姐很快反驳道,语气近乎哽咽,“我心悦你。”
“我以为你会负责,才努力保持清醒,想活下去的,不然我也不会让大夫把我治好了,我现在根本不敢出门,街上的人都在议论我。”
卢小姐明显情绪崩溃了,根本没在意铃夜还站在路君年身后,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在外人面前放声哭了个彻底。
路君年什么话也没有说,静静地听她发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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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桌上的茶水都凉了,卢小姐才抽抽嗒嗒地停下了哭泣声。
路君年等到她情绪稳定了,才说:“我不会娶你,对我表达过爱慕的人很多,但我的回应只能给那一个人。”
眼见着卢小姐又要哭起来,路君年只感觉头疼不已,他曲着手指抵了抵额角,抢先说道:“你不该为他人而活,命是你自己的,你要为自己活。你没有被人玷污,就算被人玷污了,你也没必要寻死觅活,受伤的只有你和你的家人,那欺负你的人反而什么事都没有,不是吗?”
路君年劝导卢小姐,但对方非常执拗,他只能尽力而为。
“他人的议论,不是决定你能否存活于世的标准。你除了这副身体,还能做很多其他的事,何苦执着于儿女情长?”
卢小姐垂下了头,似乎在思考路君年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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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尽于此,卢小姐,后会无期了。”路君年起身往门口走去,铃夜紧随其后。
“罗先生,”卢小姐突然驱着轮椅跟上来,将将停在了路君年身边,“你真的有婚约?”
“有。”
“她比我还好吗?”
“你们没有可比性。”
卢小姐咬着下唇,又问:“她是比我好看,还是家境比卢家好。”
路君年淡淡道:“我不看重家境和容貌,他只是刚好入了我眼。”虽然谢砚确实比卢小姐好看,路君年心里补充道。
至于家境……路君年默而不语。
“你不回答,我就当没我好了。”卢小姐突然轻声笑了两声,又哭又笑的表情,看着有几分诡异,“这样我才能安慰自己,如此平平无奇的人,竟然入得了你的眼,罗先生还真是有眼无珠。”
路君年几次三番的拒绝,让卢小姐心里产生了颓败感,强烈的落差让她心理扭曲,升起“得不到就诋毁”的想法。
路君年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一切,面上仍是那副清冷淡漠的样子,丝毫没有因为卢小姐这番话而动容半分。
他等到卢小姐把话说完,才道:“希望你往后平平安安。”遂推门离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卢府。
也罢,劝不动的人,花再多力气也是白费,路君年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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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卢府后,铃夜问起路君年为何心境这般平和,要换做是他,估计早都回骂回去了。
路君年淡淡道:“和她还有什么好讲的呢,她都站不起来了,我心里只有悲凉,并没有太多愤怒。”
他能够解决定方城那般棘手的事,却对洛城的愚昧和迂腐束手无策,百姓的思想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她要是知道你说的人是主上,估计就不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比主上好了。”提到谢砚,铃夜与有荣焉地笑着说。
路君年脚步顿了顿,乍一被铃夜提起他跟谢砚的关系,他面上还是有些害臊。
“怎么了?”铃夜见路君年停下,问道。
路君年重新往前走,道:“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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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私塾的油水,路君年不能什么事都不干,就待在府上消磨时间,趁着铃夜出门寻找新府邸的时间,他在城中找事情做。
因为卢府的事,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将他拒之门外,有女儿家的府邸更是对他退避三舍,当教书先生这条路算是彻底行不通了。
路君年虽然没有唉声叹气,但也是肉眼可见的疲倦,眉眼间便更显得冷淡。
他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便走到了市集,看到有人将书籍搬出来售卖。
读书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事,因此书籍大多很难买到,且价格高昂。
路君年上前翻看,这些书都是印刷而成的,有些地方的字迹墨水不足,看不清楚。
“干什么干什么!要买就买,不买别乱翻看!”卖书的人高声喊道。
路君年放下手中的书,一一扫过摆出来的书籍,只有四五种书,每种还只有不到十本,每本的价格都在二两到五两白银不等,对于路君年来说,这价格不算什么,但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二两银子足够生活小半年了,这书实在昂贵。
“请问,印书的地方可还招工?”路君年上前询问。
卖书人上下打量他几眼,说:“你就是他们所说的‘淫手书生’吧。”说完,嗤笑了一声,“怎么,没地方去了?”
路君年淡淡道:“印刷书籍需要的是体力,不是所谓的名声。”
那人再次上下看了看路君年,眼中不怀好意,说:“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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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君年跟着他到了商铺后的院子中,看到了好几个人手中都拿着木头在雕着什么,旁边还有一人站在大缸前,用长长的木棍搅着一缸子白色的浊水。
院子后面的小屋内,有人在一堆长条木头中挑挑拣拣,将那些木头拼合在一起,沾上墨水往纸上按,很快,一串文字便落在了纸页上。
那人手边,还有很多印好的书页,正等着粘合成册。
卖书人交给路君年一块细长的木块和一线跑錾,指着墙面上贴着的纸,说:“你读过书识字,这上面还留着的字都需要錾刻出来,你把字反着刻在木头上,刻完以后给我检查,能用了才能算工钱,一个字算五铜钱。”
路君年看看手中的木块和錾子,又看了看做印刷的那人手中的木块,只见木块的顶端都刻有反着的字迹,这些木块都一样长,排在一起后刷上墨,就能将木头上的字印到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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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君年很快想明白印刷的原理,卖书人突然拍了拍他的腰背,说:“好好干,淫手书生。”
说完,大笑着离开了。
路君年被人拍得颇不自在,他拿起錾子和木块,看了眼墙上的字,就走到了院子中,跟那些刻木头的人一起低头刻起了字。
熟练的木匠刻字又快又稳,半天的功夫,路君年一个字都没有刻完,有一个木匠就已经刻完了三个字。
反着刻字难度不低,路君年再一次将手中的木块戳断后,放下了手,看其他人刻好的木章。
方方正正,字迹清晰,没有任何有瑕疵的地方。
路君年上前讨教,那木匠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嘴里哼了两声,没有理会。
路君年并不气馁,又追着问了好几遍,那人才不耐烦地说:“你一开始不会,就把那字写在纸上,趁着笔墨没干的时候再反印在木头上,照着刻不就得了?”
路君年恍然大悟,很快明白木匠指的意思,正要下笔写字时,又想到那木头尖不大,若是用毛笔写,肯定超过了范围,便折了一旁的树枝,沾着墨水写字,并顺利倒印在了木头尖上。
路君年这番举动,让周围的人哄笑不已,还有人说:“这读书人脑子真是读死了,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这些木匠常年刻字,比他懂得多是应该的,路君年面对周围的嘲弄,什么也没有说,跟那个木匠道过谢后,又重新坐下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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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
八月初,峳城,避暑山庄。
正是全年最热的时候,避暑山庄也不例外,虽然山庄内多山林凉石,但无风的时候,太阳焦灼的余热烤进土地,又从土中散出热来,灼得人心气浮躁。
皇帝屋内放着一大盆冰块,堪堪能抵挡热意,只是桌上堆积的奏章成山,仍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们要在这里待上三月,宫中的事务自然不能落下。
“太子呢?”皇帝问大太监谢砚的近况。
大太监呈上来一碗放凉的银耳莲子羹,道:“太子自那日关了禁闭之后,再没有出来过一步。”
“他在屋里做什么?”
大太监犹豫了下,道:“似乎,是在下棋看书,饮茶作画。”
“没折腾什么事?也没接触什么人?”
“正是。”
皇帝冷哼了一声,将手中的奏章重重摔在桌上,道:“他倒是真来避暑的!”
没有谢砚帮着处理事务,所有的家国重任再次积压在了皇帝身上,让他心里很是不满,如今听到谢砚并不在意是否被关了禁闭,甚至还在屋内修身养性,更是让皇帝怒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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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莫气,您这么关着太子,他也做不了什么,总比一直闹腾着要出去的好。”大太监顺着皇帝的背哄道,又将那碗银耳莲子羹端到皇帝面前。
“你懂什么!朕倒是希望他闹腾出一些动静来,如今这么安安分分地憋在那个屋子里,指不定在谋划着什么歪主意!”皇帝喝了一口羹汤,觉得味道不合他意,又重重地放下了碗。
“去,让虞贵妃给朕亲手做一碗莲子羹来。”皇帝吩咐道,他心气不顺,总觉得什么事都不合他意。
大太监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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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砚确实是在屋中看书作画,看的是兵书,画的,却是他跟路君年相遇以来的每一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场景。
路君年给他喝粥,两人在夜林泽的山谷下相遇,山洞中路君年坐在他身上给他上药,第一次给他剥栗子,两人第一次相拥而眠……
谢砚画技不算突出,但到底从小学起,又由宫廷画匠亲手教导,画技也不赖。
一张张画纸上的人物表情惟妙惟肖,谢砚甚至还能回忆起,当时路君年一本正经拒绝他的靠近时的模样,现在只觉得又好笑又暖心,这么画下来,才发现两人虽然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一起度过了很多个难忘的朝夕。
谢砚将这些画纸全部整理好,放在了木匣中,还落了锁,放在了床头下。
房门突然被人敲响,谢砚没有说话,就听见大太监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太子殿下,皇上有请。”
谢砚缓缓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见只有大太监一人,便歪着身子靠在门边,懒懒道:“我还在禁闭,不能出门,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要紧事,父皇还是不要见我为好,免得一看到我就气到了身子。”
说出这番话,谢砚多少有点赌气意味,大太监为难道:“虞贵妃做了皇上最爱喝的银耳莲子羹,如今皇上心情好着,便邀太子和二皇子一同乘船到湖上吹风,太子殿下,还是去一趟罢!”
谢砚身体一顿,漫不经心地问:“是你想让我去,还是父皇说了要我一起去?”
大太监只是愣了一瞬,很快答道:“自然是皇上的意思了。”
那一瞬间的迟疑,还是被谢砚捕捉到了,谢砚肆意地笑了笑,一脚踏出了房门,门边的铁骑兵也没有拦着。
“曾公公,”谢砚说着,拍了拍大太监的手,“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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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当时气成那样,短时间内一定不想再看到他,也自然不会主动说出邀请谢砚一同乘船的话,而他的母妃虞贵妃,从来不会触皇帝的逆鳞,也最会察言观色,必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为他说话,在她眼里,还有个谢棱渊也是储君人选。
能为他说话的,恐怕也只有一直在皇帝身边数十年如一日服侍的大太监了。
大太监很快俯着头说:“不敢不敢,不过是希望太子跟皇上早日解开心结,奴才才更好为皇上服侍。”
自去年以来,皇帝的脾气便越发古怪,也许是上了年纪,宫中事务繁杂,皇帝也不如之前那么有精力去管理宫中之事了,表现出阴晴不定,也是为了镇住下面那帮蠢蠢欲动之人,但性情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谢砚没再多说什么,戴上了遮阳的草帽就往湖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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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果然见一条船等在岸边,谢砚一上船,几道目光便直直地看了过来。
“父皇,母妃,皇弟。”谢砚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
皇帝果然没有质问他为何走出了房门,而是抬了抬手,示意他落座。
“谢父皇!”谢砚说完,坐在了皇帝右手边,跟对面的谢棱渊遥遥相对。
看到谢砚安然出现,谢棱渊恨得牙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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