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顿了顿,又道:“亦或是阴阳两隔。”
钟译和眼皮跳动得厉害,对上谢砚笃定的目光,他非常确信,对方已经知道了背后的一切。
“砚哥……”钟译和叫了谢砚一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几番欲言又止。
谢砚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钟译和的下文,最后道:“好好跟着我打仗,剩下的,留给时间。”
留给时间,留给……路君年。
谢砚斜倚在马车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飞逝而过,他手中紧紧攥着红玉葫芦,原本冷淡的双眸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变得柔和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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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君年再次醒来,又回到了原来那方院落,不同的是,这一回的院落不再是他一个人。
他醒来手才刚刚动,床边打瞌睡的宫人立马清醒过来,询问他身体有何不适之处,动作小心谨慎,态度诚恳,似乎把他当成了重要客人。
路君年有一瞬的诧异,随后道:“我要烧水洗浴。”他能感觉到身上黏糊一片,自那日从囚牢被人迷晕抬出来后,他便再没洗浴过。
那宫人很快出门去通报,没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不少人。
路君年坐起身,查看自己的身体,除了脚踝处,身上并没有新添其他伤痕,而脚踝处的伤口,也已经开始结痂,长新肉的地方还隐隐有痒意。
是了,伤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在众人眼中,路君年已经“死了”,跟路恒一样,被烧死在了火堆中。
路君年永远忘不了,那天躺在囚牢的桌上,屋外传来的哀嚎声,以及火焰灼烧木材发出的劈里啪啦的声响,和肉被烤焦后发出的难闻气味。
而在那之前,联系大太监与人的对话,和他们的表情,路君年不难猜测他们的计谋——皇帝想他死,但又对他的才能感到惋惜,所以让人替他而死,想骗过众人的眼睛,尤其是谢砚。
所以,路君年才故意磨断了星宿串,说出了那一番话。
他知道他的星宿串只有二十七颗,有一颗在胡泉城的时候被他放在了年铭的墓碑上,后来掉进了土中,便再没有找回来,而故意说出有二十八颗,只是为了让他们找钟译和要来完整的星宿串,借机向谢砚传递钟译和为皇帝效力的消息。
谢砚知道路君年的星宿串少一颗,一定能够想到这一步,他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只是如今,皇帝不仅没有任他在此自生自灭,竟然还找了人来服侍他,路君年一时间没想明白,他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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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又过了一月,路君年在院落的生活舒适闲暇,甚至比之之前的路府都有过之无不及,他才终于再次等来了皇帝。
众人行过礼后,皇帝走到了路君年面前,见路君年气色明显好了不少,又伸手掐了掐路君年的臂膀,感受到掌下不算瘦弱的手臂,这才松开手,背着双手悠闲地走进屋中。
看这样子和闲散的步伐,皇帝似乎心情不错。
路君年站在廊下,不明白皇帝什么意思,缓步走到房门口,就见皇帝坐在书桌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路君年,过来替朕磨墨。”皇帝从容道,似乎并不把这里当作囚禁路君年的院落,而是某个不知名的小屋,他们是最简单的君臣关系,吩咐路君年做事没有任何不妥。
路君年虽心有疑虑,却没准备反驳皇帝的意思,几步上前,拿起桌上的砚块,动作熟练地磨墨,没一会儿,墨香便溢满了整间房屋。
皇帝提笔,在白纸上画下苍劲有力的竹枝,并大手一挥,潇洒地写下诗句,吩咐路君年挂起来,随后摸着下巴自我欣赏,还让路君年点评。
路君年默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放在画上,思考了一会儿,由衷地夸赞起皇帝的画工和笔墨运势。
皇帝背着手点头说:“朕也觉得,这幅画画得甚好。”说完,又是大手一挥,道:“那便送与你了!”
路君年:……
路君年沉默许久,才谢了皇帝恩情。
皇帝心情舒畅地笑了几声,又坐下画了数副画作,一直到午后,才停笔起身,又背着手离开了。
全程没有提过任何其他事,仿佛皇帝真的只是来这里作画的。
路君年深深地看着皇帝的背影,不明白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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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那一次,在那之后,皇帝又来了路君年所在的院落好几次,中间大多隔着七天到十天的时间,从一开始的赋诗作画,到后来也慢慢跟路君年聊起宫里、朝堂上的事。
路君年也总算明白过来,皇帝的真正用意。
如今门下侍中空缺,中书令洛青丹权力被架空,皇帝没有人商讨政策,便又想到了路君年,左右路君年被关在了院落内,也不会与其他人交谈,与他谈论国事,两人的对话传不出院落,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路君年并不排斥与皇帝交流这些,发表自己对不同事情的看法,好歹有不少见识,他说得头头是道,令皇帝赞赏不已。
美中不足的是,路君年在最后,总会提起谢砚。
“若是皇上与太子相商,想必也能得到这样的回复。”
“皇上何不去问问太子,让太子给皇上出谋划策?”
如此云云,皇帝何尝看不出路君年的小伎俩,路君年就是在想方设法地询问谢砚的现状。
每每谈到这里,皇帝便闭口不言了,久而久之,路君年也不再问,只是再没有尽心尽力跟皇帝商讨对策,言语中尽是推诿。
终于,皇帝忍不住怒了,拍着桌子说:“太子他去边境了,不然朕为何来与你商讨这些?”
路君年一愣,很快又垂下了眼睑,眼中的失落毫不遮掩,看得皇帝嗤之以鼻。
原来谢砚去边境了。路君年心想。
“他何时去的?”路君年追问道。
皇帝冷声道:“六月末,他生辰的三日后。”
路君年紧抿着双唇,黯然问道:“他可有问起我?”
皇帝毫不客气地说:“前往边境提升威望,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自然也不会因为你而改变计划。”
路君年突然抬眸,看向皇帝,问:“你把我的‘尸体’给他看了,他什么反应?”
皇帝很快皱了眉,没想到路君年会推敲到这一步,静默良久,才说:“人死不能复生,他只能认命,不愧是朕的皇子,一下就投入到了战事当中,边境捷报,屡战屡胜。”
路君年又垂下头去,这一下便再没提起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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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九月末的残夏,京城难得下了场大雨,雨势磅礴,电闪雷鸣。
皇帝积累了一桌子的奏章,心烦意乱,有关胡泉城水道开槽的事已经提上了日程,他正打算问问路君年的看法,大太监面色纠结地上前,小心开口:“皇上,近日还是不要去城郊得好,城郊院子里那位,病重了,恐过了病气来。”
皇帝脚步一顿,重复问了一句:“路君年病重了?如何病的?”
大太监道:“这场大雨下得蹊跷,原本还是酷暑,转眼便要穿上秋服,风一下凉的厉害,想来路少爷没有保暖,染上了风寒。”
“如此,当真是不去的好。”皇帝又重新坐回了书桌前,又道:“差人给他送去补药,别让他死了。”
大太监很快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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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原本以为,路君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风寒,要不了多久就能好转,却没想到,他连着一个月都没有好。
一次两次,他还能相信路君年是真的病重了,可这都一个月了,病得实在蹊跷,皇帝心中突然有了一番猜测,赶忙让大太监备轿,说什么也要亲身去看路君年。
说到底,皇帝还是担心路君年想了什么诡计,跑走了。
华贵的轿辇紧赶慢赶地到了院落,皇帝一把推开路君年的房门,屋外的狂风吹得床边的简易铃铛铛铛作响,待宫人拉开床前的帘布,皇帝便看到,路君年满头冒着冷汗,缩成了一团挤在床的角落。
恰在此时,天上闪过一道闪电,白色的锐光打在路君年脸上,映照出他煞白的面容和紧绷的双唇。
屋外的光转瞬即逝,可单单是那一眼,足以让床前的其他人知道,路君年现在情况并不好。
“他怎么了?”皇帝沉声问。
宫人答:“路少爷不怕雷声闪电,现在这情况,估计是被梦境魇住了。”
“他在这里由人好生伺候着,怎么会被梦魇住?”
宫人察觉到皇帝的怒意,以为是在责怪他没有伺候好,很快匍匐在地上,口中喊着:“皇上息怒!”
恰在这时,又一道雷声响起,床上的路君年低声喊了声“小砚”,不声不响地飘进了皇帝的耳中。
第275章
屋内一时间无人敢说话,自路君年那一声“小砚”之后,他再没有说出其他多余的话,仿佛刚刚那一声病梦中的呓语不过是众人的幻听。
皇帝沉着一张脸,看着路君年并不安稳的睡姿,心中思绪复杂。
良久,屋外的雷声小了点,皇帝才转过身走到屋门口,大太监赶忙迎了上来,撑开了伞。
“太子从边境寄回的信件,明日拿一封给他,他写的信,不可寄往边境。”皇帝仰头望着黑夜中的雨幕,双眼深邃,“明日,让一位口风严的太医过来看看。”
“是。”大太监一听皇帝这番话的意思,就知道对方这是松口了,赶忙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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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路君年在午后醒来,身上捂了一身汗。
他做了一夜噩梦,不是梦见谢砚被人围困在山上,就是梦见谢砚跟人血拼,最后葬身边境长河,连尸首都找不到。
路君年梦到自己也到了边境,他呼喊着谢砚的名字,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等他好不容易走到了河边,垂眼看去,才发现自己满身血痕,面容模糊,既可怖又恶心。
他挣扎着想去长河中找谢砚,却忘了自己不识水性,坠入长河中后浑身冰冷,拼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浮不出水面,也没有见到谢砚。
身边的宫人将他掉在地上的被褥铺回他身上时,路君年才突然惊醒,胸腔异常剧烈地跳动让他有一瞬的恍然,深呼吸许久才缓过梦中的难过情绪,身体渐渐回暖,便感受到满身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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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见他醒来,忙唤了等候多时的太医进来为路君年把脉。
路君年朝着门口望去,好巧不巧,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李太医。
李太医把完脉后,又询问了路君年的身体感受,路君年如实说出,李太医开了药方后,便说:“多出门走走,晒晒太阳,心情活络起来,病才能好啊!”
李太医语重心长地说完,便离开了。
路君年兴致不高,听完李太医的话脸上也没有多少动容,揭开被褥起身穿衣,面容始终是淡淡的,直到宫人将一封信件交予他。
宫人交完信还站在一旁,路君年感到有几分诧异,他翻看着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他抽出信纸,只那一眼,便认出这封信出自何人之手。
飘逸张扬的字迹,力透纸背,除了谢砚,再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风骨,路君年还没有看清信的内容,单单是那字迹,便已经眼眶一热,又很快意识到那送信的宫人还站在旁边,便重新坐回了床榻上,拉上了帘布遮挡他人的目光。
信中稀疏平常地说着边境遇到的小事,敌国知道大元国派了太子亲自前往助阵,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这几月以来,战事平和,少有大的争端。
信件的最后有好几道压褶痕迹,信件上写道:“父皇,敌国的商队从河道下游绕过,企图进入我们大元国的土地进行商品售卖,被我拦了下来,我在其中看到了几样漂亮福袋,买了下来,随着信件一同送往京城,还望父皇准允铃夜将这几个福袋埋在路君年的坟前,希望他来生享尽福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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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君年看到这里哭笑不得,一时间分不清,谢砚到底知不知道他没有死。
纸上这些痕迹应当都是信中所说的福袋压出来的,皇帝并没有托宫人给他,不知是真的被铃夜埋进了他的“坟前”,还是没想给他。
路君年小心地收好这封来之不易的信件,推开帘布,见那宫人还处在原地,便道:“你回去跟皇上复命吧,看到这封信我心情好了很多,想来过不了多久病就会好了。”
宫人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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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马匹被人勒停,马蹄重重踏在了地上。
钟译和翻身下马,大步走向了主营,门口候着的士兵很快往两边跨了一步,让钟译和径直走进了营帐。
“太子殿下,河边的土地开始起冻霜,河对岸的敌军已经开始准备撤兵了。”钟译和说。
谢砚将手中的帖子递给对面的将士,吩咐他下去办后,这才接了钟译和的话,说:“才十月末,边境此地便开始下起了薄雪,看来他们也不准备在这个时候跟我们动兵。”
舆图被压在将军案上,谢砚俯首撑在案边,半垂着眼睑看着边境图,又问:“那批敌国的商人走了吗?”
钟译和:“他们近日在喂牛,我托人打探了他们的口风,他们再过几日也要回到河对岸去了。”
“很好,看来他们真的不会再战了,去告诉唐将军他们,我们也准备退后数个营地。”谢砚一掌重重撑起身,将舆图卷好放回了桌上。
那些敌国的商人是谢砚故意留着的,为的就是通过他们的动向探知敌军的风向,毕竟,如果商人都觉得回国的一路安全了,他们也能够确信对方短时间内不会开战,而他们也同样不需要自讨苦吃,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追击。
钟译和很快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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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没过半日,唐将军那边传来消息,宫中给出的指令是:攻。
同样的情况,去年的这个时候,宫里皇帝给出的指令也是攻,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效果,而如今,他们多了太子一队的人手,气势汹汹,皇帝自然觉得,没理由不乘胜而攻。
谢砚看着那道旨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唐朴显道:“去年的环境比现在还要恶劣,当时是腊月时节,河面都冻成了冰块,根本不用破冰行船,人都能直接踩着河面过河。今年若要继续进攻,得趁着夜色偷偷渡船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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