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李胤拜见陛下。”
李胤翻身下马,利落的抖下满身新雪,同往常一样,只略略一个欠身。
李玄面上仍旧是那副春风绵软的模样,眼尾弯起,一声一声的喊着“哥哥”。
二人再简单寒暄几句,便一前一后的进了内殿,殿中炭火烧的正旺,接风宴早已准备妥当,李胤就坐在主位之下,笑意盈盈的接过一杯酒。
“这第一杯,敬哥哥破案归来,真是明察秋毫,判案如神啊!”
李玄说着客套的祝酒词,身侧舞女莺莺燕燕,正是一片柳绿花红。
“这第二杯,敬哥哥帮朕消弭疑窦,为天下太平尽了一份忠心!”
李玄面上笑意仍未减,将那酒液仰头一饮而尽,顿了顿又道:“哥哥立下如此功劳,不知该当什么赏赐?”
李胤闻言,忙放下酒杯微微一揖,“臣身为皇家人,不过做分内事,不求回报。”
“这怎么好,”李玄说着,已经快步走下了台阶,伸手一挥停下舞乐,“金银珠宝都不过太俗……朕不然替哥哥指一门婚事吧?”
李胤闻言抬眸,两道冰冷的目光猝然相撞,带着非比寻常的寒意。
“哥哥别误会……朕不是要刻意拆散你和那陆鹤行,只不过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太后也等着抱个孙子啊。”
李玄一番话找补的是滴水不漏,将李胤所有借口都尽数堵死,还拉出太后她老人家来压他,不可谓不狠辣阴险。
退无可退便以进为退,李胤也从容回答:“要娶便娶,只是小王眼高于顶,望遍京城也没什么看得上的姑娘。”
“陛下与其张罗婚事,倒不如勤理朝政,既然殿试舞弊案已然告破,那为顾忱之翻案也须得提上日程了,不然难免伤及人心,有危正统。”
李玄瘪瘪嘴,又故作出一副天真少年的模样,嘟嘟囔囔道:“那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死人的事情便就交给阎王爷去判,哥哥这个大活人的事情,才是顶顶重要啊!”
下一刻,李胤神色一变,几乎要直直跪了下去,李玄见此般动作,也从善如流的去伸手牢牢一扶,撒着娇道:“哥哥不愿便不愿了,那哥哥陪朕去靶场比试比试,若赢了,我就再也不提此事!”
靶场设在宫城内,二人乘轿前往,便也不过用了一刻钟的光景。
此刻李玄已然换上骑装,攀着螭纹的腰带扎紧,露出一截儿纤细而柔韧的腰身。
“哥哥的伤可好全了?”
李玄仰起脸,带着一脸粲然的笑意。
“多亏皇上送我那秘药,果真是颇有奇效,服下第二日便精神焕发了。”
李胤仍旧滴水不漏的回答,面上笑意越深,眸子里的冷色便愈浓。
“那哥哥便试试这个?”
李玄一招手,身侧沈千逢便立刻送上一把长弓,弓上雕刻着龙腾祥云,龙头怒目微张,正直直对着李胤。
他神色仍未变,抓起一根白羽箭便伸手拉弓,可谁知那弓却比从前拉过的所有都要硬上三分,加之他身上伤口本就尚未好全,气力早已大不如前,愣是险些咬碎了后槽牙,这才颤抖着发出一箭,箭羽带风疾行,却歪打正着直直落在了百步外的靶心。
“这是西域进贡的长弓,其名’天狼‘,要草原上力若千钧的战士才能拉开,浚王千岁果真将星降世!”
李胤长弓甫一脱手,沈千逢便已然直直跪了下去,接着就是一长串似乎早已准备过千百遍的奉承。
李玄也跟着沈千逢的话往下接,“哥哥果真厉害,那这便该我了?”
说话间,李玄已经挽弓对准箭靶,翠玉扳指一松,箭羽倏然间便极快飞出。
只是当李胤的目光追随着那箭羽望向正前方时,却突然看见面前闪过一抹斑斓的裙摆,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姑娘几乎是吓呆了,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居然连跑都忘了跑。
此刻便也罔论什么比试不比试,李胤下一刻便迈腿往前几步,一手将姑娘揽入怀中,另一手直直抓住飞速而来的箭矢,终于是停下了这一场闹剧。
“可伤到哪里了?”
李胤松开手臂,将人扶稳站在了一旁。
那姑娘煞白着一张脸,想来仍旧惊魂未定,半晌才摇了摇头,尔后指向李胤的左手:“在流血……疼吗?”
李胤垂下眼说了句“无妨”,扔下箭矢一看,这才发觉掌心现出一道几乎炸开的伤痕,血迹早已浸染了半个袖口。
“哥哥,这回是我赢了。”
这厢正僵持着,那边李玄却已然自阶上飘飘然而下,逆着光负手而立,俨然一副冷傲无双的帝王相。
“我为救人,这一局如何作数?”
“朕弯弓,哥哥却夺了箭羽,如此一番,难道算不得犯规?”
李胤压下一边眉毛,眼眸一弯,带着危险的意味。
“也罢了,臣认输。”
李胤自知此时同小皇帝争辩也讨不到好处,便也只得低头,承认是自己输了这不光不彩的博弈。
不知何时,新雪已然又落了下来,天色欲晚,年少的帝王十分好心,送李胤出了宫门。
行至门前的石板路时,李玄却忽然开口:
“哥哥可知今日救的那姑娘是谁?”
“陛下但讲。”
“是南城王顾康安的独女顾挽柔,去年才封了郡主,也是朕为哥哥物色的那位良配。”
细雪落了满肩,李胤在这一刻猝然转身,再度对上那一双和自己一样漠然冷寂的金瞳。
他张了张嘴,却始终未能说出一句话。
留下的只有肩膀上因为强撑而再度开裂的伤口,血色融在雪中,带着扎眼的红。
他的确是输了,无论那一箭会否命中靶心,此日都不过是一样的结局,这天家的棋局太大,他置身其中,又岂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转身走入那片茫茫风雪,他打马回头,久久凝望朱红色的宫墙,末了却只余留下一声叹息。
第26章 心意
【“王爷有心意,我也有自己的心意。”】
那日的雪仍不消歇,李胤出了宫门,打马略一留连,便直直去了南城王的宅邸。
说来这南城王听着是个皇亲国戚,但实际却并非皇族之人,而是个御赐的世袭爵位。由开国高祖皇帝赐给当时立下了不世之功的顾相顾风鸣,至此辈辈由顾家嫡子延续,到如今已是第四代。
顾宅中檀香未尽,穿过重重帘幕,李胤立在水榭尽头,看房檐上只只低鸣的乌鹊。
“浚王千岁久等了。”
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身后忽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穿着一身绛紫色华服的中年男人躬身作揖,脸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意。
“南城王近来可安好?”
李胤闻言也回过头去,袍袖飞扬,拢了满怀的寒风。
顾康安心中明了李胤此行的目的,故而也无心与他寒暄些有的没的,伸手一请,便把人引入了内室。
那间内室不大,但装修却极为考究,正对门口的墙壁上高悬一块镶了金边龙纹的牌匾,上书风骨遒劲的四字“凌烟遗风”,说的是前朝先帝修筑凌烟阁内置二十四功臣画像以使扬名万古的旧事,而此匾以顾家代代家主与凌烟阁功臣作比,实在是天底下独一份的荣耀。
可是荣耀有极,重担却无限,顾康安特地将李胤引进这间内室,又特地让他得见那鎏金的牌匾,便是提醒这位一身傲骨难折的浚王千岁什么叫天命难违,顾家承这份荣宠,便要担这份苦痛,这门如晴天霹雳般的婚事,实在是不可转圜。
李胤端详那御笔半晌,这才转过身来,仍旧以不可抗拒的嗓音一字一句:“你知我来意。”
一语落地,身侧那大的夸张的山水画屏风后便传出娇憨软糯的音色,“是,小女已然候了王爷多时。”
——是顾挽柔。
那块屏风由锦缎织作,此刻日头西斜,霞光射进,内里便隐隐约约现出一个穿着裙衫的身影,一身华服随风微动,是春水初生般的俏丽。
“陛下早前便料定今日一闹,王爷必然会上门商量退婚的事,便在您出宫之时派快马将我送回府中,恭候王爷驾临。”
“这话是皇帝教你说的?”
顾挽柔身影一动,似乎是抬起袖子掩了一掩笑意,“浚王真是料事如神。”
“皇帝还教你说什么了?”
“陛下还说料定您断然不会娶我,所以会再下圣旨,让我大可放心。”
身为权力的享受者,便会在有朝一日沦为这珠翠金玉的牺牲品,李胤不知顾挽柔究竟明不明白这一道理,于是只好追问下去:“那你呢?你知道自己的心吗?”
晚风渐起,顾挽柔的外衫衣角被吹得翻飞起来,她迎着那风怔愣了许久,直到眼眶酸涩不堪,这才缓缓开口:“王爷还记得那日宴会吗?我……便是那个在御花园疯跑时和您撞上的姑娘,殿下彼时说当心这一撞便将命途撞散了……倒还真是,一语成谶。”
话音刚落,便坠下一滴泪来。
“可我心中早有所属,这一番来去,辜负的是此生。”
李胤抬眸,看向屏风中一片恣意放旷的山水,山水尽头白鹤归飞,盘旋长空,望满眼苍茫大地。
于是他在猝然间想起那些语焉不详的记忆,是谁穿着一身青衫,踏月白而来?是六年来那未停蹄的思念,还是已然变作如今……自己面前这个清风明月般的陆小公子?
揣想还未过半,那厢顾挽柔却再度开了口。
“王爷有心意,我也有自己的心意。”
一番话说的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可莫名其妙中却又微微透出些转圜的意味来。
“你若中意哪位儿郎,本王必然拼了面子去替你说亲,姑娘莫怕,但讲无妨。”
李胤从善如流,即刻便接着话头应允下去。
几乎是滞涩了片刻,顾挽柔忽然舒展双袖,腰身一动,落下来一块绣着鸳鸯的帕子,帕上一角以簪花小楷书二字“因心。”
李胤趁身边家仆转身的刹那拾起帕子揣在怀中,而后再一望那旷达山水,眉眼弯弯,“那今日便如此,容小王先行一步。”
作者有话说:
以后应该都是一周更两次,有存稿,大概率不会断更,大家放心追
第27章 因心
【还是兵败如山般束手就擒,连带着自己那十二分刻骨至死的真心。】
因着前些日子破了舞弊大案有功,大理寺近日也是一片欢悦的气氛,萧逢恩大手一挥就将皇帝赐下的一半赏银都办了宴席,灯火通明三天三夜,京城贵胄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而此日便是宴席的最后一天,李胤回身下马,踏入一片摇摇欲坠的烟霞。
萧逢恩闻讯赶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半杯花雕,嘴角糕饼的渣子都未揩净,背对着一片灯火融融扯出个极坦荡恣睢的笑。
“王爷怎的来了,前些日子不是还说宫中有事抽不开身么?”
“确是有事,如今此事便是落在萧大人头上了。”
萧逢恩见李胤神色凝重,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便也识相的收起笑意,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沉声道:“何事?”
待陈述完赐婚风波的前因后果,二人已然步入园中一四方小亭,李胤张望片刻,见四下无人,这才自怀中掏出一块方帕,上书的“因心”二字墨迹仍未干,还在夜色下泛出些幽幽的磷光来。
“我今日上府邸一会,那顾家女儿给我留下这难懂字谜,却不知萧大人可有头绪?”
“王爷既言要那顾家小姐问自己的心,那这此般便是应答罢,因心二字,便明了道来她诚然是循着自己的心做了这个决定。”
“一首回文诗尚且有万千种解法,萧大人怎不想想,这二字上下一合,便是一个‘恩’字。”
李胤见萧逢恩似乎仍未领会,便暗暗牵动嘴角,在微冷的夜风中压低声音,“好巧不巧……是萧逢恩的‘恩’字。”
后者神色一肃,将酒杯往石桌上轻轻一搁,惶恐道:“王爷这话在下实在不敢当,那顾家独女身份何等尊贵,在下只是一介青衫而已,岂敢……岂敢……”
“萧大人怕什么,本王问话,你尽管如实作答。”
“是、是……”
萧逢恩点点头,一滴冷汗自额际落至地面,在青石板路上砸出一点浅淡的痕迹。
“你实话讲,你和那顾家挽柔是不是以前见过面?”
“去年夏初顾家借家主寿辰摆过宴席,在下在席间醉酒后一不小心溜进了后院,不慎和姑娘照了面……”
“那本王再问你,那顾挽柔前些日子在太后寿诞上作贺诗,一句‘神女无心云入梦,却道只是纣王来',和你及第时提在雁塔上的’襄王有情眷巫山,何人云是慕妍情‘暗中相合,你认也不认?”
“那不过……巧合……巧合……”
暮色垂四野,李胤抬眼一看远山血色,也不愿再拖延下去,即刻抬手一挥,将酒杯又再度牢牢塞到了萧逢恩手上,“罢了,你俩是不是情投意合,待明日随本王去一趟沐春节,自然会当面问个明白。”
语罢便起身穿过回廊,自下人手里接下缰绳,略一挥臂:“那便如此了萧大人,本王金屋藏娇,也得趁早些回去才是!”
临近入定,浚王府中依旧灯火辉辉。腊梅的香气在鼻尖萦绕不肯消歇,李胤携着丝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笑意撂下缰绳,略一使力便推开了大门。
面前果然立着个人影,穿一身淡绿薄衫,困得昏昏沉沉,只是仍站在照壁前等着他。
“陆小公子……醒醒。”
李胤半倚在侧,塞给他一包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
陆鹤行被怀中突如起来的暖意惊得一颤,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望着他熟稔的绽开一脸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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