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留抬起头来,这才有机会打量裴贵妃。
裴贵妃的面容与裴瑜有些相像,但多了几分女子的温婉,眉眼盈盈,是个美人。
面对宋留时,她不似其他人那般轻慢,而是将其当作了一个疏远的晚辈,和声和气地问候道:“裴丞相前些日子同我提起过殿下此前的遭遇,如今看到殿下生得瑰姿玮态,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想必……背后有贵人相助吧?”
这一席话颠覆了裴贵妃在宋留心中的形象,在他心目中,身为裴家嫡女又掌管后宫的贵妃,裴贵妃怎么都该是个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之人,可她偏偏不是。
面对一个曾受尽欺凌的皇子,她没有假惺惺地说上几句马后炮般安慰的话,更没有做做样子给出点补偿,反而开门见山问出了这样敏感的问题。
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想顾及人脉的样子,虽然……宋留自认为自己也还没厉害到能成为人脉的地步。
而且,裴贵妃并不自称“本宫”,是为了表示亲近,还是另有原因?
宋留暂时没有深想,面对裴贵妃的问题,他不卑不亢地回道:“贵妃娘娘心中已有所猜测了吧?否则又怎会如此看重儿臣的礼物。”
裴贵妃美目一凛,接着便按住了桌案上的画,问:“是谁画的?”
“是儿臣画的。”他答。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你怎么会画出这样的景?”
宋留顿了顿,接着便跪了下来,深深地磕了个头,然后抬眼与她对视着道:“受人之托,将此画作为信物,以求娘娘相助。”
听到这话,裴贵妃蓦然起身,淡漠的神情一寸寸崩塌,宋留分明看见,她的眼眶中的泪意几近失控。
她颤抖着声音问:“你说什么……”
宋留将方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就见她脱力地跌坐了下来,缓了许久后,她才从极致的悲伤中挣扎出来,泪水缓缓滚落到了那副画上。
“受谁之托……说清楚……”她紧紧地盯着宋留,期盼着那不可能的答案。
“故人。”他答。
话音未落,裴贵妃的眼里骤然绽放出了光彩,可下一刻,宋留的话就打碎了她的期望。
“已故之人。”他说。
裴贵妃骤然失笑,凄厉的声音中满是悲戚。
宋留默了半晌,将顾景林的叮嘱化为一个编造的故事缓缓道出:“启开元年冬,林大人曾帮助过我和我的母亲,那时他已经有所预料,便将一幅画交予我,说日后或许能凭此画求得裴家嫡女裴意阑——许是将来的皇后的庇护。那幅画早已化为了冬日里一把取暖的柴火被焚烧殆尽,但我仍是记下了那幅画的模样。”
裴贵妃掩面悲泣,贵妃的仪态已然被宋留话语中提到的故人揉得粉碎。
宋留继续道:“林大人还告诉我,若有机会,便将一句话转告给贵妃娘娘。”
裴贵妃骤然止了泣音,愣愣地抬眼看向他,仿佛在等一个从未奢望过的影子。
“他说,你从来不是牺牲品,你的人生从不应被所谓的命运裹挟,终有一日,你也能成为执棋之人。”
话毕,裴贵妃怔然许久,最终,竟没有再落泪。
“我不应该轻信你的。”裴贵妃苦涩一笑,笑容中满是自嘲,“可这话太像他会说出来的了,我都要被你骗过去了。”
宋留辩解道:“我没有骗……”
“不重要了。”裴贵妃打断了他的话,眼中的悲痛逐渐化为了坚定,“你若能编出这些话骗我,便算你厉害。你若没骗我,我……便对你感激不尽。”
她粲然一笑:“我答应你了,不是为了林深,而是为了我自己。”
宋留怔了许久,终是反应了过来,又磕了个头:“母妃。”
“呵,你倒是上道。”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疲惫地问道,“有些话,有些事,我憋在心里很久没有和别人倾诉了,你愿意听一听吗?”
宋留自然是愿意的,在他专注的目光下,裴贵妃将细碎的往事娓娓道来——
裴家身为百年世家,哪怕在风雨飘摇的陈朝末年也依旧能在乱世中屹立不倒,裴意阑身为裴家嫡女,每一寸的血肉都被雕琢成了贵女该有的模样,也注定了会嫁给将来的天下正主以巩固裴家的根基。
“我想想……是五年前,嘉丰二十年吧,那时候我同裴瑜一起去了宿州,为的是与那时的夏王——也就是当今圣上见个面,顺便养养感情。”
“在此之前,夏王已拜访过裴家,也向我父亲表示过对我的倾慕之意,只不过那时他的势力不够大,我父亲还在斟酌。而嘉丰二十年时,他的势力已膨胀了许多了。”
宋留沉思了片刻,问:“是因为林深投靠了他?”
裴贵妃说:“是。那时三雄鼎立,但因为其中的两支势力合并了,所以天下局势也愈加明朗。我父亲让我去宿州,一是为了与宋穆交好,二是为了看看二人的联盟是否稳固。”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瞬怀念:“也就是那时,我遇见了林深。”
她抚摸着画,道:“这里,今水畔,就是我与他初见的地方。”
“林深与我想象的模样出入许多,但他确如传言般能轻易看透人心,他看出了我不喜欢宋穆,看出了我不愿困囚于裴家嫡女的枷锁中,他带着我去了雨山之巅,让我看天下之大,告诉我无论天下还是裴家从来不是靠一个女子的婚姻支撑起来的。”
“我对他动心了,那夜,我问他愿不愿意娶我。”
第29章 夜戏
饶是早有预料,当听到这话从裴贵妃口中说出来时,宋留还是惊讶极了。
他担忧地提醒道:“娘娘慎言。”
要知道,裴贵妃的母家再怎么权势滔天,她也依旧是皇帝的嫔妃,虽然她与林深初见时还未正式与宋穆订亲,但以现在的身份,他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不妥。
可裴贵妃却爽朗地笑出了声,丝毫不顾及贵妃仪态:“慎言什么?虽然那夜林深拒绝了我,但我爱慕林深的事,宋穆很快就知道了。”
“什么……”
“很惊讶吗?但其实在那时我没打算瞒着谁,哪怕是我的家人也未曾强烈地反对过我。况且对我来说,宋穆抛妻弃子,并非良配。”说到这儿,裴贵妃顿了顿,问,“你了解林深吗?”
他答道:“略有耳闻,是个贤明之人,深得民心。”
裴贵妃点了点头:“是啊,他虽然归顺于宋穆,但依旧有自己的势力,哪怕新朝是宋穆为帝,他也是立国之柱,所以嫁给这样一个人,也算是合裴家的心,我也曾以裴家的支持与他做交易。”
“可他拒绝了我,我几番追逐,才打听到他已经有了心上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真的很难过,但又觉得有些欣喜,因为……我没有看错人啊。”
“离开宿州后,我常常忆起他,总会不由自主地羡慕起那个被他深爱着的人。他从未公开谈及过那人,但却将洁身自好做到了极致,我想,他大概也是怕那人涉险吧。”
宋留心下一沉,脑袋中生出了不妙的猜测。
林深说的那个心上人,是顾景林吗……
“那他的心上人,喜欢他吗……”他缓缓开口问道。
裴贵妃一愣:“你倒是有趣,竟会问这样的问题。林深那样的人,应当会很容易让人倾慕的,而且他是君子,不会勉强别人,那人似乎跟着林深有一段时日了,自然是真心的。”
宋留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心事重重,而裴贵妃则叹息道:“后面的事,你大抵也明白了,林深死于月轮盟之手,其中有几分宋穆的手笔,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十分对不住林深。”
宋留想起了宫中的传言,以及生辰宴上的所见所闻,他问:“宋穆喜欢你,你觉得……他可能会因为嫉妒害死林深?”
裴贵妃闭上了眼:“我自然没有那么自以为是,但……我也不敢将自己完全指摘出去。”
宋留摇了摇头,温声劝慰道:“娘娘不必太过忧思,若此事真是陛下主导,必定还是出于巩固权势的考虑。”
否则,又怎会残忍地用顾景林去笼络那三人?
不知不觉,也到了晚膳时候,裴贵妃留宋留下来用了膳,席间问了他近期的处境,他不愿将顾景林的存在说出,便模棱两可地答了。
裴贵妃倒是真将宋留过继的事情放在了心上,准备这几日就像皇帝提起此事,而后,她还询问了宋留关于改名的想法。
“我知道宋留这名字是你母亲的心意,但你也得明白,若要往上走,这名字终究镇不住你的命途。你可有想改的名字,抑或是让钦天监帮忙算算?”
宋留犹豫了一会儿,回道:“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
裴贵妃看了一眼宋留面前早早空掉的碗,心下了然:“看来,有贵人助你,罢了,你且回吧,去问问你背后之人的意见。”
宋留讶然,随后发自内心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嗯,多谢。”
望着宋留离去的身影,裴贵妃无奈地笑了笑,她确实对宋留背后之人有些感兴趣,那人居然能驱使裴瑜帮他办事,还能在宋穆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倒也是奇才。
不过,宋留似乎很想藏住关于那人的一切,正如当初的林深一般。
-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宋留倒是没有怎么去理今日从裴贵妃那儿得到的线索,此刻的他,一心只记挂着顾景林,连带着脚步也匆忙了许多。
算算日子,今晚来的应该是简风白,他十分担心顾景林,怕简风白又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刚来到院子门前,他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守卫比往日里多了些,但都是些熟面孔,应当是平日守在院子里的人今晚都被赶了出来。
但院子门却是没锁,不像是让人禁入的意思。
宋留犹豫了片刻,准备推门而入,可陈明旭却突然伸手拦住了他,他好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着,正欲质问,就见陈明旭犹豫着放下了手。
他眉头一皱,急忙推开了院子的门,没走几步,便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在微弱的喘息声中,他僵住了脚步,目光落到了那棵高大的树上,在黯淡的月光下,那儿似乎隐隐有一对紧贴着的身影。
他只觉得浑身发冷,不敢再上前一步。
“呀,好像被发现了呢,有只不懂事的老鼠跑进来了。”调笑的男声如淬了毒的花汁般甜腻而渗人,“怎么办呀,夫君这副动情的模样,若是被不知所谓的玩意儿看到,我会嫉妒得把他的眼睛挖掉呢。”
在简风白说完这句话后,宋留发现那两个影子更加贴近了些,似乎还轻声交流了什么,只是说得太轻了,他听不到。
随后,简风白大笑了起来,愈加亲昵地搂着怀中的人:“夫君,说大声点好不好?”
宋留浑身都僵硬了,分好动弹不得。
下一刻,一道满含泪意的声音颤抖着戳中了他的心:“我只想给你一人看……让他走……”
本该被取悦到的简风白故作无奈地撇了撇嘴:“可我们明明在偷情啊,你忘了吗?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夫君,只是一只小猫呀!”
不知简风白做了什么,顾景林痛苦地呜咽了一声,屈辱而压抑地发出了一声猫叫。
简风白喜出望外地亲了一下顾景林的脸颊,笑眯眯地道:“我好喜欢啊,放心,下次我来的时候就把猫儿带来陪你玩。”
说完,他又难过地垂下了头:“可惜今天我得早早离开了,都怪手下那帮废物。夫君一定要记得想我哦。若是睡不着的话……你就让那小屁孩帮你守夜,但你若是与他偷情了,我肯定会把你漂亮的脸蛋毁掉的!”
第30章 旧情
简风白离开后,外头的那班守卫也走了进来,他们的目光时不时地瞥向了树干后的美人,心里在想什么,多少也能猜出来。
而宋留则匆忙跑到了顾景林的身边,将身上的斗篷脱下盖在了他着薄纱的身体上,然后紧紧搂着一言不发的美人,企图借此温暖他的身体。
少顷后,宋留沙哑着声音试探道:“你……还好吗?”
顾景林的神情是木讷的,眼神空空,唇色苍白,整个人就像失了魂一般,毫无生机。
宋留怕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知道不能让顾景林继续待在寒风萧瑟的院子里。
然而,当他正准备将顾景林抱起时,顾景林回过了神来,按住了他的手腕。
“我自己走。”
顾景林艰难地在宋留的搀扶下站起了身,用斗篷将身子裹得严实,一瘸一拐地朝着寝殿走去。
宋留担忧地跟着,生怕顾景林出事,而下一刻,顾景林蓦然停住了脚步,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宋留心一惊,几步上前抱住了差点摔倒在地的顾景林,接着便急忙将其打横抱起,跑进了寝殿。
-
寝殿内,安置好顾景林的宋留急着出去找陈明旭叫太医,谁知刚一打开殿门,便碰上了端着热水前来的陈明旭。
他立刻将水盆抢了过来,接着便沉声吩咐道:“去叫太医。”
陈明旭沉默了片刻,才说:“若是药不够了,便找我要。”
宋留怒了:“你说什么?他都晕过去了为什么不叫太医!”
陈明旭叹了口气,道:“陛下有令,这里……一向不许传唤太医。”
在这一刻,宋留恨透了如此苛待顾景林的皇帝,他很想狠狠地拽着陈明旭的衣领骂他一顿,问问他如果真的喜欢顾景林为什么还对这一切熟视无睹。
但宋留没有,这个节骨眼上,顾景林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他没心思去和陈明旭辩驳,只得先将水盆抢了过来,然后进了屋,反脚将门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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