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林很慢很慢地眨下眼,问:“去哪里?”
“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我准备了很久的地方。”简风白答道。
顾景林动了动脚腕,锁链碰撞的声音让简风白回过神来。
——他忘了,他忘带钥匙了。
但他也只是稍稍慌乱了下,就从怀中拔出了刀,然后手起刀落,凝聚着内力的一刀狠狠地砍在了锁链上。
锁链应声而断,简风白也闷哼了一声,嘴角渗出血迹。
他又喘息了一声,想要去扶顾景林起来,没想到,一低头就看到顾景林的脸上溅上了新鲜的血液。
——他肩头处的伤因内力运作而止不住血了。
顾景林舔了一下唇上的水珠,尝出了血的味道,便轻声劝道:“你受伤了,休息一下吧,不要走动了。”
“不行哦……”简风白牵住了顾景林的手,将他扶了起来,笑着道,“那个地方我准备了很久,前天就弄好了,想早点让你看到。”
顾景林于是不再反驳,任由简风白牵着他的手离开了这囚禁了他多日的牢笼。
简风白走得很快,但脚步却在逐渐放慢,他带着顾景林下了山,又往上走。
山路陡峭,遍地荆棘石砾,顾景林赤裸着足,一眼不发地跟着,双脚早已血痕遍布。
但很快,顾景林便体力不支了。
被关着的这段时间,他从未吃饱过,身子瘦了许多,浑身几乎只剩一把骨头架子了。
他的腿本来就未恢复完全,又被简风白关在地牢中,拴着链子不让走动,有时还被吊锁着以便承欢。
如此折腾,他早就无法如常人般走那么远了。
终于,在一处陡坡之上,他一时脱力,摔倒在地,又接连在上坡上滚落了一段。
“唔……”顾景林捂着腿,痛苦地皱紧了眉头。
简风白一惊,立刻去查看顾景林的伤势,发现他小腿腿骨折了,双足也鲜血淋漓的,若要继续走,恐怕不可能了。
他懊悔极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发现。
仅仅是思索片刻,他便蹲在了顾景林面前,咬牙道:“上来,我背你。”
顾景林摸了摸简风白的背,摸到了他右肩后穿出的一截箭头,道:“可你受伤了啊……”
“我知道。”简风白从衣摆处撕下了一截破烂的布料,塞到了顾景林的手中,“拿着布垫一下箭头,别扎到你了。”
说完,他便咬着牙根一使力,将顾景林单薄的身躯背了起来,他的伤口也因此再度崩开,涌出了一股血。
顾景林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拿着那块布,尽自己所能为简风白止血。
腿很疼,但事到如今,他也不吝啬陪简风白走着最后一遭。
夜风萧瑟,山路险阻,简风白身负重伤,又背着个人——哪怕背上那人轻得如纸片般,他也接连摔倒了几次,步伐愈加沉重。
渐渐的,他感觉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隐隐绰绰,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难以支撑下去了,便强撑着笑意与顾景林交谈,企图以此为支撑,令自己坚持走完这条路。
“顾景林,我想问你,你对我,到底怀着怎样的感情?”
顾景林趴在简风白背上,呼吸相接,连带说出的话也彼此坦诚了几分。
他答道:“之前,是骗你的,雨山时,我对你便是纯粹的利用。我救你是意外,医治你是出于本心,但在最初的那几日后,我便知晓了你的身份,开始谋划着利用你进入月轮盟,救出裴意阑。”
“然后呢……”简风白的声音添上了几分颤抖。
“你我立场不同,你是我眼中的恶人,自然死不足惜。”顾景林缓缓合上了眼眸,长叹了一口气,“但我对你,心中有愧,因此那一刀,偏了。”
简风白呜咽了一声,久久没有言语。
“后来在皇宫里,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早就将那份愧疚毁掉了。其实我已经想通了,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爱与不爱,负与不负,无非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简风白又问:“那裴瑜杀我……”
“是我泄的密,但并非出于自愿,裴瑜确实逼过我。不过……不是因为我不想要你死,而是因为这与我一开始的筹划相左。”
说到这儿,顾景林又嘲讽一笑:“如今裴瑜也生不如死了,成了一个只能躲在暗处的影子,不知道这会不会令你宽慰些。”
简风白没有回答,他只觉得顾景林的话像一根根针,毫不留情地扎在了他的心上,令他疼得滴血,但也让他恢复了清醒,看清了前路。
顾景林没有恨他……至少……没有十分恨他……
只因为,从来不曾对他怀有半点爱,他们二人从来都是站着对立的两面,他也从来没有靠近过顾景林的心。
可他还是想奢求、奢求哪怕半分他们的未来。
他踩上了一块巨石,继续向上,离山腰又近一步。
顾景林没有继续说话了,他又忽然强颜欢笑地开口道:“夫君……能不能告诉我,我们怎样才能走到一起?”
顾景林一时无言,许久后,才怅然地回道:“我不知道,我看不到这样的一条路。”
“是啊,我也看不到,所以我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踏上错路,因为根本就没有正确的路。”简风白蓦然哭了,话语中满含泪意,“所以……所以不要讨厌我……”
“简风白……”
“如果……如果这次……这次我能逃过这劫……能不能……能不能忘掉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顾景林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力地按着简风白的伤口,平静地回道:“你的伤止不住血了,停下来,歇一歇吧。”
“不要……快到了……”简风白执拗地迈着颤抖的脚步,喃喃道,“真的快到了,等等我,好不好?”
顾景林哑然,而后纵容般应道:“好,等你。”
“还有……刚刚的那个问题,回答我……哪怕……哪怕骗骗我……哄哄我也行……”
简风白的语气中带着几近崩断的坚持,仿佛在求一根不可能的救命稻草。
“求求你了……夫君……骗骗我也好……”
顾景林趴在简风白的背上,伸手帮他擦掉了面上的泪,随后靠在了他的耳边,怜悯般给出了答案。
“答应你。”他说,“我答应你,只要你这次能活下来,我可以忘掉过往的一切,与你重新开始。”
言罢,他又补了句:“这次,不骗你,以我的命起誓。”
简风白终于笑了,他仿佛看到了天边泛起的曦光,他不知道那是不是错觉,但他知道,此刻他已经走到了半山腰的那个院子中,也听到了他求了多年的答案。
他将顾景林放了下来,捧着顾景林的面颊,哽咽着道:“好开心啊……还有,我没有倒下,我带你走到了这里。”
顾景林望着他,像是想问些什么。
他抹了把眼泪,颤抖着声音解释道:“之前……之前我把雨山的竹屋烧了……对不起……所以这几天,这几天我又重新把它修好了,你看看合不合心意,以后……以后我们就在这边生活下去,好不好?”
他忐忑地望着顾景林,生怕对方有半点不满意,不过不满意也没事,他会改的。
可没想到,顾景林忽然笑了一下,明明是很温和的笑,简风白却从中窥见了一丝残忍。
“简风白,你忘了啊,我看不到。”
第79章 消亡
只这一句话,令简风白如遭雷劈,僵在了原处。
这件竹屋,他修复了很久,哪怕是和顾景林决裂,哪怕是在西月盟岌岌可危之际,他都没有停过一天工。
只因他想将这件竹屋当作赔罪、当作礼物送给顾景林。
午夜梦回之时,他看着臂弯里昏睡的美人,总会生出几分死寂的悲哀。
他不知道他们二人该如何走下去。
但他总会期望着某一日顾景林会真正屈从于他,到了那时,他再带顾景林看看他建好的竹屋,告诉对方这是他们余生的住处。
而今晚,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这遭,心中唯一的执念便是带顾景林看看这个竹屋,告诉他他也在尽力弥补他们过往的裂痕,告诉他……他也想和他有美好的未来。
可……他忘了……他忘了顾景林看不到了……
这明明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怎么就忘了呢……
他还能……还能让顾景林看到这份礼物吗……
当耳边传来兵器碰撞的声响时,他心中的绝望逐渐蔓延。
他看到了周围的竹林中亮起了火光,一队队举着火把的兵士包围了竹屋。
他死死地盯着从兵士中走出来的男人,眼中充满杀意。
“尉迟骁……”简风白咬牙道,肩上的疼痛仿佛又深了一寸。
尉迟骁紧皱着眉头,目光焦急地望着坐在地上的瘦弱美人,威胁的语气有些不稳:“简风白,后退,否则杀了你。”
简风白蓦然一笑,接着便猛地搂住了顾景林的腰,将其带了起来,然后将沾着血的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简风白!你敢!”尉迟骁失控地吼道。
顾景林的脸色没有变化,他既不对尉迟骁的到来感到惊讶,也不对紧贴着脖颈的刀感到恐惧。
只是因为姿势的变化,他的腿剧烈地疼痛了一下,令他难耐地颦起了眉头。
简风白注意到了,将他抱得更稳,随后邪气一笑,眼底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尉迟骁,你了解我的,我是个疯子,今天你要我死,我就带着夫君一起死,死在我们的婚房里。”
“简风白,你!”
见简风白带着顾景林后退至竹屋门口,尉迟骁慌了,立刻放缓了语气劝道:“简风白!站住,放了他,我可以放了你!”
简风白歪了歪头,随即亲了顾景林一口,笑眯眯地说:“尉迟骁,这种话骗骗小孩子就好了,我虽然经常被夫君骗,但从来不傻。”
“你……”
“对了哦。”简风白打断了尉迟骁的话,“别靠近哦,靠近一步,我就砍他一根手指。”
在尉迟骁燃着怒火的目光下,简风白进了屋,合上了门。
漆黑的竹屋里,疼得满头冷汗的顾景林被放到了床榻上,但遍体鲜血的简风白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踉跄着去找提前存好的火石,然后打了火,点亮了漆黑的竹屋的一角。
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肩头的伤口不再流血,却是因为血差不多要流干了。
他扶着床走近顾景林,忽地眼前一黑,跌倒在了床边,然后便再难以爬起来了。
“好疼,好累啊……”简风白仰望着顾景林,眼眶泛着泪意,语气可怜极了,“夫君……帮帮我……”
顾景林的眼神闻声垂落,随即缓缓伸出了手。
简风白欢快地笑了一下,然后握住了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坐到了顾景林身边。
他温顺而疲惫地靠在顾景林的大腿上,声音虚弱,却带着邀功一般的笑意:“夫君看不见,但我……很想让夫君知道这间竹屋是什么样的……夫君愿意听我说说吗?”
顾景林的指尖轻轻地按在简风白的肩头,只觉得凉得可怕。
他犹豫了片刻,随后低哑着声音应道:“好……”
简风白笑得更高兴了,眉眼弯弯,仿佛回到了与顾景林成婚的那天。
“我将厨房那儿扩大了五分,留了两个灶台,灶台是用大理石搭的,漂亮极了。我想,等我们搬过来住了,我就可以同夫君一起做饭,夫君边做,我边学。”
顾景林闭上了眼,没有回答。
“还有啊,门口那儿,我挖了个鱼池,这样我们不仅能种地,还能养鱼,鱼泥还可以用来当肥料,或者不吃也行,等夏天到了,荷花开了,我们就可以一边赏荷,一边看鱼儿游啊游啊。”
顾景林的手抚上简风白的脸,从他的脸颊上,摸到了很多很多泪。
“至于卧房,我将帘子都换成了红色的,梁上也系上了红绸,窗户上的窗花是我自己剪的……我将这儿布置成婚房……夫君……夫君……你与我再成一次亲……好不好……”
“夫君……”
顾景林神色怅然,低垂的眼眸中含着深深的悲悯,他很想告诉简风白,他们不可能了。
他甚至想告诉简风白,他方才的承诺是真的,只因为,简风白活不了了。
可听到简风白越来越虚弱的声音,他终究是心软了,没有说出这些话。
人之将死,无论简风白曾经做过什么,在此刻,也不过是一个即将消亡的脆弱灵魂。
在短暂的沉寂过后,简风白一拍脑袋,失笑道:“我知道,择日不如撞日,不若我们今日就成亲,如何?”
顾景林张了张唇,犹豫片刻后,终是给出了回应:“你要……如何成亲?”
简风白咳嗽了一声,嘴里涌出大口的鲜血,但他反而更开心了。
他取下了堵在伤口处的破布,将其展开了来,染血的布就如盖头般,而他们的身上都沾了许多的血,如此,婚服也在了。
“夫君……低头……”简风白几乎是用气音一字一顿地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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