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嘉泽觉得裴瑜可笑,面对害自己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裴瑜首先想到的不是怨恨,而是要体面些见他。
太荒唐了。
可裴嘉泽竟也能理解裴瑜的想法,曾经光风霁月的裴家家主已然失去了一切,但唯独不能失去的,就是在心爱之人面前的那份尊严。
这次,裴嘉泽竟也生出了兔死狐悲的善心。
“好。”他答道,“我也不希望你污了他的眼。”
裴瑜瞳孔骤缩,像是被刺激到了,他想反驳,却无力反驳。
是啊,如今的他,怕是让顾景林连见一面都膈应吧。
于是乎,在裴嘉泽的吩咐下,肮脏的地牢被洒扫干净,裴瑜也浑身上下洗了干净,换了身还算得体的干净衣衫。
等到约定的那日,裴瑜在牢门前盼望了许久,终于,在等了一整日后,地牢的暗门动了。
他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感受到了白头蛊的异动,他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以防在顾景林面前太过失态。
门开了,顾景林来了。
长期呆在光暗的地牢中,裴瑜的眼睛已有些花了,他奋力地眯着眼,才能堪堪看清顾景林的模样。
顾景林依旧是他记忆中的那副模样,美丽,清冷,细察之,却又能品出勾人陷进去的诱惑。
长睫低垂时,仿佛含着一汪荡漾的清泉,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溺毙于其中。
可,他的妻子,好像瘦了许多。
裴瑜觉得自己荒唐,明明顾景林害他至此,他该恨的——他也恨了,在漫长的守候之中,他已然感觉到白头蛊在侵蚀他的神智,他想,他应该是开始恨顾景林了。
可真正见到人时,他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担忧顾景林过得好不好。
他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想唤顾景林的名字,然而下一刻,一只麦色的手便搭上了顾景林的肩,同他一起迈入了地牢之中。
——是尉迟骁。
裴瑜愣住了,他看着尉迟骁当着他的面亲吻了顾景林,然后挑衅般瞥了他一眼才离开。
顾景林似乎并不为那个吻而表露出更多的情绪,他望向了裴瑜,像是遇到了久别的旧识,平静地问候道:“裴瑜,好久不见。”
裴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刻进脑海中。
他太久没见顾景林了,他好怕,好怕将他的妻子忘掉。
“景林……”
他伸出手,指尖描摹着顾景林的轮廓,浑浊的眸忍不住落下泪来。
“景林……我好想你……”
顾景林走近了,看着他张开的手掌,将一只沾了墨的毛笔放在了他的手中。
在裴瑜怔愣的目光下,顾景林缓缓开口道:“我来找你,是想让你签下和离书。”
第100章 疯子
随后,顾景林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写满字的纸,平铺在了地上。
裴瑜缓缓跪在地上,凑近了,便看到了那偌大的“和离书”三个字。
和离书的内容已经都写好了,只等夫妻双方在其上签字画押,而此刻,裴瑜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顾景林的签名与指印。
只等他留下签名指印,他与顾景林本就名不副实的婚姻便真正结束了。
他手一抖,接着便像是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般,将毛笔狠狠地掷到了墙角。
“我不签……”裴瑜不断摇着头,双唇也恐惧地颤抖着,“我不会签的!你是我的妻,就算你毁了我的一切,你也不可能让我同你和离!”
说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伸手去抢那和离书,可顾景林更快一步,将那张纸取走,放到了裴瑜够不到的地方。
他握住了裴瑜的手腕,眼眸深深地凝视着他:“裴瑜,你似是有些疯了,对吧?”
说这话时,顾景林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一个证据确凿的事实。
对上顾景林黑沉沉的眸,裴瑜忽然觉得自己的一切狼狈都无处遁形。
可他害怕面对,嘴里喃喃道:“没有……我没有疯……”
“不,你应该是疯了。”
顾景林的眼眸流转着倒映的烛光,似乎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他的语调清浅,平稳而令人信服。
“你恨我的,对吧?我害你至此,你不可能不恨我。就算你明知自己罪有应得,你也怨我暗中设计你,怨我没有妥协,怨我不曾喜欢过你半分。”
“我……”
“而且啊,我听说,地牢平日里不怎么点灯,这里的人将你当囚犯看待,即便看在意阑的面子上不怎么虐待你,你也不会好过吧。”
“是……”
顾景林的话狠狠地戳中了他的心,他的眸光愈加黯淡,可顾景林这时却温柔地抚上了他的脸。
他贪婪地想要握住顾景林的手,这次,顾景林竟是纵容了。
“每日面对着方寸之地,很痛苦吧?不见天日,每时每刻面对的只有这片牢笼,你大抵常常出神,常常发呆,这样的时刻,你在想谁,想我吗?”
“是……”
泪珠悄然而落,润湿了顾景林的指缝,裴瑜哭了,哭得格外狼狈,他哽咽得哭不出声,唯一能做的,只有死死地握着顾景林的手,紧贴着渴求那一点儿温暖。
“会恨我的吧。”顾景林道,“想我在裴府隐忍求全的那段日子,想我日日与你亲近时都在谋算着陷害你。裴瑜,你告诉我,你想起这些的时候,是不是开始恨我了?”
裴瑜不敢回答,可白头蛊将他们的心绪相连,顾景林已经感受到了裴瑜的怯弱。
“你不愿承认,但我明白,你恨过我。”
顾景林叹息一声,随后将手毫不留情地从裴瑜的手中抽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可怜的男人。
“裴瑜,你恨过我,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曾经与你过着差不多的生活,不仅看不到自由的光亮,还有面对你们日日夜夜的折磨。裴瑜,你怎么配恨我?”
“我没有……”裴瑜狼狈地跪在顾景林身前,手紧紧地握着牢门,双目圆瞪,迫切地辩解着,“我没有想要恨你……景林……”
“你有。”顾景林冷冷地注视着他,“你没发现吗,你已经疯了,因为你恨我,所以白头蛊起效了。”
“我没有……我没有!”
“裴瑜!”顾景林的声音不大,却含着威慑人心的力量,“如今你疯了,被关在这儿无法逃离,你觉得,你还配做我的夫君吗?你还配拿所谓的婚姻绑住我吗?”
“我……我不是……我没有疯……”
裴瑜的心几乎要被顾景林的一句句箴言逼溃了,他不断地否认着,却在一次次否认中发现自己的言行根本不似常人。
他好像……真的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中恨过顾景林……
他好像……真的疯了……
他不断地反思着,顾景林的话语在他耳边萦绕,他愈发觉得自己卑贱至极。
他怎么能恨顾景林呢……顾景林只是在报复他……他也曾对顾景林做过更过分的事……可顾景林不曾恨他……否则……顾景林也该疯了……
他的眼睛变得很差,背也似乎总是驼着,挺不直了。
偶尔,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发现自己的面容满是疲态,也苍老了许多,仿佛这将近一年的囚禁,漫长得就像过了几十年。
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或许都不敢相信,现在的他曾是昔日那个矜贵骄傲的裴家家主。
披着人皮的替身,终究成为了比他更像裴瑜的人。
他忽然意识到,若是如今令他恢复身份,他也再没有勇气以裴瑜的身份面对现世的人了。
这样一个烂掉的他,还配和顾景林以夫妻相称吗?
看着裴瑜眼中微弱的光慢慢暗下,顾景林从容地将和离书放到他的面前,然后将被摔得开了叉的毛笔再度递到了他手中。
“签吧。”顾景林说。
裴瑜恍惚地摸着和离书,指尖碰到“离”字时,突然像是从梦中惊醒般,疯了似地攥了纸欲撕毁。
可这次,顾景林没有阻止他,只是淡淡地提醒道:“这和离书我只写了一份,若撕掉了,我便不写了。”
裴瑜抬眼看他,心不由得一慌。
顾景林又道:“你若撕毁了,我便再也不来见你了。”
裴瑜像是被蛰到了般匆忙松了手,接着又嘶哑地掩面而泣。
而顾景林,只是怜悯地抚摸着他枯槁的发,劝道:“签吧。裴瑜,你已不配做我的夫君了,又何必攥着这份执念不放呢?”
漫长的僵持过后,顾景林终于等到了裴瑜的妥协,他看着裴瑜艰难地拾起了笔,在和离书后签上了歪歪扭扭的“裴瑜”二字,然后又是漫长的挣扎,才终于咬破了指尖,在那名字上按下了指印。
在顾景林收起和离书时,裴瑜很轻很轻地攥住了顾景林的指尖,像是怕弄脏了顾景林,他用的是没受伤的那只手。
他沙哑着声音道:“你记得……答应过我……要来看我……”
“会的。”顾景林微微一笑,“若我能活到那时。”
“什么意思……”裴瑜慌了,“我不会自尽,我不会害你……”
“我知道。”顾景林好心地解下了自己的发带,一边包扎着裴瑜受伤的手指,一边温柔地解释道,“我只是要对尉迟骁下手了,但没什么把握。过一些时日,他大抵会带我离开京城,若我没有成功,恐怕便回不来了。”
裴瑜更慌了,却不知该怎么挽回,而顾景林像是只是在同他分享件无关紧要的事,说完,便打算离开了。
“我走了,裴瑜。能否再见,且看天命吧。”
顾景林的身影逐渐远去,无论裴瑜怎么伸手,都留不住对方半分。
他嘶喊着,试图挽留顾景林,但得到的却只是空寂的回声。
牢房再度归于沉寂,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他开始害怕,害怕顾景林斗不过尉迟骁,害怕顾景林再也不回京城、再也见不到他。
他好怕啊……
-
丞相府厢房中,顾景林哄睡了裴思睿后,便坐在桌旁看书。长夜过半,门外响起了很轻的敲门声,他放下了书走出门去,然后同敲门的裴嘉泽一同向书房走去。
书房内,裴嘉泽给顾景林倒了杯水,问:“尉迟骁竟会允你在这儿过夜?”
顾景林道:“我同他说了来陪睿儿,更何况,我答应他会说服裴瑜签下和离书,他自然会允我这点要求。”
裴嘉泽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将几页信件放到了顾景林面前:“所以,你也是算到了裴瑜很快就会交出裴家暗部,所以才连夜等着?”
对此,顾景林倒并不惊奇,他的眼眸漂亮,却也冷寂得可怕。
“嗯,差不多吧。”他说。
看着面前从容掌握一切的美人,裴嘉泽只觉得一阵阵冷意爬上心头:“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仅仅是和裴瑜谈了一次,甚至没有允诺什么切实的利益,就让裴瑜交出了最后的筹码。”
“裴大人过誉了,我与裴瑜的对话你也是全程听着的,算不上什么厉害的手段。只不过是裴瑜怕我出事,才好心地交出了暗部护我罢了。”
裴嘉泽不敢苟同:“诛心一计,裴某甘拜下风。”
能将裴瑜的心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在击溃的裴瑜的意志后还能让对方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所用,顾景林此人,着实可怕。
经此一遭,裴瑜已然被毁了彻底,再无翻身之力了。
而有了裴家暗部,对尉迟骁的倾覆之计也会更加稳妥,裴嘉泽很难不怀疑,所谓尉迟骁“要求“他与裴瑜和离,怕不是也是他的设计。
顾景林抿了口水,悠悠然地看了裴嘉泽一眼,漫不经心地道:“裴大人这样看我,是觉得我心狠吗?”
裴嘉泽这才注意自己盯着顾景林看了许久,于是匆忙收回目光,解释道:“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答应裴瑜会再见他,这话,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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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疑心
顾景林笑了笑:“看来在你眼中,我该是恨透了裴瑜,应当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不是吗?”裴嘉泽问,“我想,你应该是恨裴瑜的,没人能在经历过那么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后还能轻易释然。虽说你未像裴瑜一样被白头蛊蚕食神智,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你的体质吧?”
顾景林颔首:“你猜得不错,我是恨裴瑜,也确实该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但这次我的承诺,不是在哄骗他。往后,我还会最后与他见一次面但也仅仅是因为有件事需要用到他罢了。”
裴嘉泽猜不到现在的裴瑜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但他也看出了顾景林不想多谈,于是体贴地没有多问。
窗外天光初现,顾景林也到了回尉迟府的时候了。临别前,他拜托了裴嘉泽一件事,要他帮忙去找季冬的踪迹。
裴嘉泽不明白顾景林到底对“季冬”怀着怎样的感情,谁知顾景林只是莞尔一笑,道:“我想,若解决完尉迟骁,我还有机会能从京城脱身的话,我就去寻他,与他完成那份未道出口的诺言。”
裴嘉泽忍不住问道:“你喜欢季冬?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他陪你过了一段快活的时日?那你对陛下呢?”
顾景林不知道裴嘉泽怎么将这二人联系起来的,但他还是回答了:“对阿留吗……我与他之间的关系,终究是太乱了。只是无论如何,如今的他怨我当初利用他、给他下毒,怨我在他濒死之时不曾挂念过他,无论怎样,我与他都没有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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