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了第三日,他终于问我:“小白狐,你是做什么来的?”
哪有这样的主人,客人来住了这么久,才问拜访的由头。我一五一十说了,“我做了一个梦,您说您欠我一个心愿,为实现这个心愿,我来了。”
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因为这个,你就敢来?”
我很奇怪:“为何不敢?”
“你不怕我是……哄骗你?不怕你的愿望还得拿另外的东西做交换?”
他是否是要图穷匕见?
我胸口的坠子隐藏在颈下的绒毛里,微微发热,似乎在抗拒我把它交给别人。
“这么说来,可能有攀附之嫌,但我还是想问一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呼吸一滞。
“不是在梦里,”我继续道,“我一见到你,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
“你想起来了?”景煌周匝的磁场剧烈震荡,这表明他的情绪也在猛烈波动,“你想了什么?”
“我好像看到了青丘,很多孩子、幼崽……大家在一块玩,看到人间的上元节……”
“真的吗?”他说,时常微垂的、古井无波的眼睛流动出惊人的神采,就像整个人从内而外地活了。
我慢慢说:“但是只是片段,细想又什么都没有,就像是脑袋被人挖了个大洞。”
“我应该想起来吗?”我问他。
“不想想了的话,就不要想了。”他说。
“你想我想起来没?”我问。
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有时盼着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总好过见面不相识;有时又觉得,还是混沌些好,糊涂些好,总强过被人恨着。”
“那是想起来好,还是不想起来好?”我继续问。
“都不好,什么都不好。”他说。
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还是不记得好,不记得最好。”
他给我倒了些酒,是青丘产的桃花酿,不知道是谁给他的,品质极高,馥郁醇香。他开始给我倒了一小杯,我喝完了觉得不过瘾,用爪子拔着酒壶,仰头就喝。
“你慢点,这酒难求的很。”他说。
我甩了甩耳朵,“那你就和我一样,举着瓶子喝好啦,自己瞎讲究,还嫌别人不让着你。”
我这话说得有恃无恐,我在昆仑之心的这些日子观察到,景煌讲究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也是,他生来尊贵,在日用上挑剔些也有他的道理,但这让我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久居昆仑这苦寒之地?
但是好在,以他的洁癖,绝不会纡尊降贵,将自己的嘴唇贴在这黑陶酒罐上,自然也不会和我抢。
我话音刚落,他拿过我的酒瓶子,对嘴饮了一口。
我傻了,他泰然自若,仿佛无事发生。
“喂!我是狐狸!”我说。
“知道啊,”他挑眉道,“我还是凤凰呢。”
景煌好整以暇,仿佛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许是变成狐狸后智商下降了,我的脑袋也没有想清楚,喝狐狸的残酒究竟算不算得上轻薄。他轻轻举起酒杯,眼中光华流转,却没有讲话,我随即明白,这是要道别了。
“你的心愿是什么?”他问。
我告诉他,我要求一颗长生不老药,把它送给那个与他相似的、还没有长生本领的狗妖,我的小黄不必再受轮回之苦,他将长居青丘,与我再不分开。
“是这个?”他问。
“怎么了?”我答。
“你要想清楚,”他说,“你只有一次机会,我从不轻易许诺。”
我点头:“我自然是想清楚的呀,要不我来这里干嘛。”
景煌的眼睛看着我,他突然问:“你很喜欢他吗?那个……小黄。”
“你愿意每天陪着他,哄着他,”景煌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就算他呆呆的傻傻的,什么都不懂,你还是愿意见他,他不过是一只小狗,再普通不过了,为什么啊?”
“你也会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吗?”我问。
他想了一会,然后放弃似的点了点头,“对,我有,很想。”
“景煌,我喜欢比较简单的关系。”我说。
“我不过是只狐狸,不大聪明,脑子也没有神仙好用。思考谁高谁低,谁对谁错,怨不怨恨,原不原谅,对我来说都太难了。”
我眨眨眼睛,“小黄会送花给我。”
“送花就好了,不要带着刀来,我不喜欢那样。”
“你明白吗?”
景煌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抬起手,灵气在手掌心凝结,流光溢彩,“这是你要的东西,拿去吧。”
我把那颗长生不老药抱在怀里。
“你走吧,”他说,“回青丘去,永远不要回来了。”
“你不要些什么吗?”我走到他的宫殿门口,转头问他。
景煌看着我,没有说话。
“你不让我用些什么来交换吗?”我走下了两阶石阶,闻道。
他依旧不开口。
“不用吗?”我问,石阶要走到头了。
“狐狸。”他叫住我。
我胸口的坠子又灼烧起来,我能感觉到其中的归元樽在抵抗,它在护主。
“你能变回人吗?”他问。
景煌笑起来,他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地笑过了。
“我能最后,再看看你的样子吗?”
我只向后轻轻摆手,狐狸的爪子变成了人的五指,我变成了人的模样。
白衣散发,披着一身自产的狐裘,几千年前我就是这个样子。
他没有再讲话,我也一次没有回过头,直到最终的山门口,我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粘着在我身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热度。
然后山石猛然闭合,只留峡谷内不绝的回响,我与他又隔绝在两个世界了。
第14章
我回到驿馆,小黄刚刚醒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周围的环境就变得完全陌生了。
我的眼睛盯着那颗药,它仍放着彩色霞光,如梦如幻。
“你醒了?”我问。
小黄点点头。
“我总觉得一切不过一场浮生大梦,很美、很好,可惜不是真的。”我说。
他脸上的疑惑更甚:“这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我笑了笑,“快点把药吃了吧,吃完之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我把药送到他嘴边,心里补充了一句。
是时候醒过来了。
小黄不疑有他,将这枚丹药一口吞下,末了,朝我微笑,一脸欢欣的样子。我不言不语,静待一切发生,这颗药就像种子,不能急,要靠体温催化,才能发生效力。
他的表情开始慢慢变得不对,我猜他的经脉如今已经变得滞涩了,小黄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栽了过去。
我自然不会伤害他。
他只是睡着了,像以往每一晚一样,不同的是,他这一次是真的陷入了沉睡,不再像以往装模作样。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轻易苏醒,又在屋子的角落里自己做了个唤醒的装置。然后进了他的梦。
小黄的梦境与子虚王、春辰的截然不同,没有花园,没有青山,他的梦是一片空旷的单调的白色,我恍惚之间又感觉自己回到了昆仑之心,但是我知道,这是天地开化之初的状态,在大荒大凉之中,我看到了小黄,他蹲在地上,手掌心生出两团火焰,他两掌之间,方寸大小的地方,有两个小家伙在相互依偎着取暖。
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和一只凤凰蛋。
我朝他走过去,一脚把小动物们踢倒了,小狐狸变成了一团雾气,逸散在空中,凤凰蛋也不装了,立刻变成一只幼凤,钻进了他的衣袖里。
他看了空荡荡的的地面,“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梦果。”我说。
梦果和化形果一样,都是珍奇的、不可多得的灵物。它的名字虽然叫果,但是其实它和植物没有半毛钱关系,梦果实际上是一种灵兽的卵。
在世界的最北端,有一块土地,名叫朔极,这里终年黑暗,从不见太阳升起,在朔极最深的峡谷里,住着一种灵兽,名叫梦兽,据说它们自出生起就在沉睡中,一直到死亡,都安然地趴睡在原地,。
梦兽寿命极长,可达几千年,它两千岁之后,每隔一千五百年就会在头顶上生一颗蛋,这个蛋极小,只有一颗圣女果那么大,因为外形像果子,所以叫做梦果。梦果是梦兽与自己的梦境所生,具有极强的催眠功效,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只要吃上一颗,就会立刻陷入沉睡。
“为什么?”他问我。
我想了想,轻轻一笑,“听说梦境能使人卸下最后的伪装……你不想再见我吗?景煌。”
他迅速后撤一步,不让我去看他的脸,我化掌为爪去抓他的袖子,他只避不打,我见招拆招。没有用灵力,没有用法术,我与他像回到了最初、最小的时候,那时候师父白邈刚刚教我们学武,我们就这样,在青丘的竹林里,在昆仑的玉山上,以肉身对打。
“算了。”我说,转身后撤了一步,他闻言一愣,迟疑了半秒。
就在这半秒,我猝然上步,整个人贴在他旁侧,用力地抓了一把他的肩膀,景煌没有防备,被我拉扯着转过来。
神雕玉砌,就是这张脸。
不是小狗妖,不是化形果捏出的人像,就是这张脸,景煌的脸。只要他一露面,无论别人再如何出色,都成了脚下泥了。
他没有再端着那张趾高气昂的面皮,神情错愕,眼神震动,似乎千万个问题要向我发问,却不知从何说起,“……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想问我是什么时候知道,小黄就是景煌的。
“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我说,“你一见我就要装惨装弱装蠢,这么多年,都是一个路数。”
他的嘴唇动了动,又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你不知道吗?”我反问。
我着实是十分不解,“这么多年,你没有总结出教训吗?既然一开始就是错误,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我想起第一次见景煌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是小狐狸,他在装一颗蛋。
不是骂人哈,他真的就是一颗蛋。
见景煌的前一日,母亲告诉我,我的姑姑,也就是青丘之主白邈,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一个女孩,未来我们会成婚。她要带我去姑姑现居的昆仑山,去看我的未婚妻、表妹。
虽然她还只是个蛋。
我年纪尚幼,不觉得蛋有什么好看的,但难得能出门一遭,还是兴高采烈。昆仑之心象征着天地之主的心脏,其中的一景一物,都是天地主人的心情,那时那里还生机盎然,没有如今这么荒凉。
我转着狐狸脑袋,坐在上升的祥云上,看着凤凰一族与其他飞鸟从我身边路过,好不有趣。走兽不能随它们在天上翱翔,我多少有些羡慕,时常在地上仰着脑袋看他们。
除去窝在母亲、姑姑怀里被她们顺毛、玩乐、看天上的飞鸟,我还有另一项活计,就是去后山的育神台照顾那个据说是我未婚妻的凤凰蛋,这个工作是每日必做,绝对推脱不得的,不仅如此,母亲还要求我每日必得在它身边呆上三个时辰,实在是无聊得很。
既然无法推脱,只能迎着头皮照做。育神台上灵气充沛,但十分寒冷,我便用自己的九条尾巴把那颗凤凰蛋罩起来。还给它唱曲子,讲昆仑山之外的故事。
有一日,我发现当我与凤凰蛋说话的时候,它居然会回应我。每当我说出它感兴趣之事时,它便会发出微弱的光芒,有时还会轻微摇晃,表示同意。
我高兴了,给它讲更多的故事。
它柔顺得很,靠紧了我,乖乖地听,蛋壳里蕴含的凤凰火力热烘烘地传到了我身上,我抱着它在清寒的昆仑世界里实在舒服。或许是因为年幼眼皮子浅,太容易被打动,我不禁憧憬起它破壳而出之后,我们一起玩耍地快乐日子。它如此善解人意,定是个温柔可爱的姑娘吧?若是生得俊俏,我愿去采极寒之地的雪莲花给它。
“你知道嘛,我们这样,就叫青梅竹马。”我用爪子点着它的小蛋壳说。“你听了我的故事,将来是要给我做妻子的,你知不知道?”
它又亮了亮。
这是答应了,我高兴得不得了,“说好了哈!”
神界的时间如流水,快得不得了,我日日去陪那枚育神台上的凤凰蛋,一眨眼就是一百年。都说日久总生情,我从嫌弃它,到接纳它,最后开始喜爱它。我喜欢它仅靠着自己我的样子,喜欢它透过蛋壳泛出的神光,喜欢它隐隐约约的兰草香味,乃至后来,觉得它就算是个蛋,也其他的蛋好,比其他的蛋强!
四海八荒静待他们的大帝姬出世,我踮着狐狸爪子,躁候我的未婚妻破壳。
一天,天降异象。未及日中,天空就被彩霞染成紫红色,山风似乎被人一股脑地揣进了香炉,四处弥漫着一种冷香气,全天下的雌鸟,都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指引着,从四面八方赶来。一切都昭示着,帝姬即将出世。
我自然闲不住,用过午饭就跑到了育神台。左等右等,却丝毫不见百鸟朝凤的场面,那群雌鸟像没有看见我的蛋一样,从我们头顶飞过,直奔脚下的深涧。
深涧里香气四溢,紫光乍现。不多时,姑姑白邈与我母亲都悉数赶来,看见我与我身边的蛋,双双愣了一下,但是还没等她们说什么,第一道天雷劈进了山谷,她们便被吸引了全部注意。
神女出世,天雷九道,帝姬何许人也,自然受得住。雷击之后,那枚深渊中的蛋,被鸟儿们用羽毛托起,缓缓托至姑姑身侧,慢慢变成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姑姑将她轻轻抱起,嘴唇轻轻地贴了贴女孩的额头,然后她便发出自己在这世上的第一声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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