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哎呀”大叫,赶紧跳开,这才不至于损失了我这张英俊的脸蛋儿。
“原来是他的说客!”春辰道。
我大呼冤枉,说我不过是个过路小野仙,并无半点儿体制身份,她哪里听得进去,只顾着泄愤,于是满地乱转的,就从陀螺变成了我。
坏丫头!我怎能叫你这样猖狂了?
我也不躲了,脚下一踢,猛然站定,一层金光罩目,我看清了她手部的动作,猛然一抓,那鞭子梢儿便停在了我手里,我用力一扯,它便如死蛇一般,动也不动了。
我又用力,将春辰往我所站的方向拖了半步,“死丫头,”我咬牙切齿道,“你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扶着老腰,没好气地说:“我是听说子虚王要杀你,为你抱不平才来了这里,你怎么如此不识好人心?”
她显然不想,“我看你为套我话,问我玉的下落吧?”
她冷笑:“那狗屁道士都没问出来,严刑拷打也没撬开我的嘴,他们搜遍了桃花村也没找到,我能告诉你?”
我:“你怎么能把狐狸大仙和那些凡人相提并论呢?”
她:“在我看来,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些走狗罢了。你尽管去找,找到了算我输!”
我:“我不可不会去找。一则,这个事情跟我也没什么太大关系;二则……”
我笑了笑:“找村子、搜山有什么用?古玉不是就在那儿吗?”
我话语刚落,春辰双眉一立,“你说在那儿?”
我:“它不是就在你身上嘛。”
四周落针可闻,我听见她倒吸一口凉气。
我不急不缓,席地而坐,“你不必防备我,我是真来帮你的。我要是和子虚王一伙儿,直接告诉他古玉就在你身上,让他把你杀了剖了,一定能找见,何必来找你一趟呢?”
春辰摩挲着自己的手臂,若有所思地垂眼看地面。
“不如和我说说,说不定我会有法子,你说是吗?”我又说。
“你怎么知道昆仑古玉在我身上?”她问。
我当然不知道,全是猜的,但看她这反应,是八九不离十了,难道是吃进了肚子里?
我:“天机不可泄露。”
我咳嗽了几声,“你是想活命还是不想活了?”
春辰说:“当然想活命了,不想活了的话,我直接找个僻静地方抹脖子死就好了,哪里这么麻烦,难道是偏要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才痛快吗?”
我有些不解,“那你把古玉给子虚王不就好了吗?趁他现在没改旨意,说不定还能混个公主当当。”
她没说话。
我:“还是说你其实是穿越过来的,富有反封建精神,视名利如粪土。”
她眨眨眼睛:“穿越是什么?”
看她样子,也不是穿越来的。我解释道:“一种将来很时兴的有趣的文章门类,反正咱们枯燥乏味的作者是写不出来。”
她:“那我肯定不是穿越来的啊,她写不出来咱们怎么在里面?”
我点头:“有道理啊,还是你机灵。”
春辰摇了摇头:“昆仑古玉不行,真不能给他。”
“为什么?”我问。
她又不说话了。
我看了她一会儿,“反正我只待到天亮。天亮之后,子虚王就会押你上断头台,到时候你只有死路一条。”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
“好吧。”她说。
春辰将双手收拢,摆出一副讲述的姿态,“好吧,狐……狐狸大仙。其实,我不给他古玉,是因为我不能给。”
“人有五脏六腑,也有四肢躯干。它们虽然都是身躯的一部分,但作用有主有次,”春辰泠泠道,“次要的,如眼舌耳手脚,虽各种有各种的作用,但少了它们,只是会有所不便,不至于丧命。”
“至于心脏、颅脑,它们是关键,如果它们出了问题,无论你身体其他部分如何强健,都会一命呜呼。如果你缺了一颗心,就得拿一颗心补上,才能继续活下去。”
我似乎咂巴出来了些味儿:“你是说……你先天有些不足?你什么时候,在何地生人?”
她将她的生辰八字告诉我。
我掐指一算,阴年阴月阴时阴刻,且是千年不遇的月食日。
“我母亲生了我一天一夜,最后血崩而死。”
“我从小身子骨就很弱,我父亲最开始以为是胎里不足,但即便再怎么请医问药,无论怎么调理,都不见起色。后来,我经常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村子里的人都以为我是中邪了。”
“后来有个高人,说我的生辰八字是大凶。他又看了我出生时的星位、月相,断言我体有阴煞,活不过十岁。我父亲急忙问他有什么破解的方法,他说这股子阴煞已经侵入了我的三魂七魄,寻常的法子是化解不了的。唯一的解法,是找一个东西,压在我的识海中心,命门之上,将阴煞之气镇住。”
我:“你父亲找到了这个宝物?”
春辰点了点头,“那个高人从我家离开之后,没过几日我父亲就出了一趟远门,带回了那块儿昆仑古玉,我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弄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来的,但是……但是他很快就生病去世了,我猜……和玉有关系。”
我:“令尊生病去世了?什么病?”
她想了想,“具体是什么病,郎中也没有诊断出来。但他去世的时候,全身的皮肤都变成了青色,变得特别瘦,就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一样。”
我思索片刻,心下了然。
在东海之侧,有一个地方,叫做青虫镇,这个镇子在几条大江的入海口处,又有天梯沟通天、人、魔几界。
地理位置如此优越,它自然不是一般的镇子。相传,上古龙王在诞育九子之后,一次酒后误事,又与一条美貌的虫子精度了春宵。
这条虫子精与龙王的其他相好不同,它是最平庸的精灵,并无半分神性。纵使有龙王的血脉加持,它生下的孩子也没有变成神兽,只是一条比别的虫子稍大的、身体上遍布鳞片的青虫。
龙王对青虫有些嫌恶,没有带它回到龙宫。没有龙王的赐福,青虫也没有入水的能力,便留在了东海岸上的一座小镇。
它是很聪明的,有了人形之后,急需给自己找个营生,便和镇上的商人们学会了贩货。
它低买高卖,四处经营,不消几年成了规模。青虫活得又久,经过几百年的积累,终于建成了四界最大的交易地——百汇集,传说在那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
百汇集只看东西好坏,不管货品来路,也不限制交易手段,金钱、物品、奴隶、甚至阳寿、脏器都可以在其中交换。我曾经听人说过,百汇集主人也就是青虫本人,喜欢与人签灵契。
所谓灵契,是最为高昂的一种代价。受灵契者将自己的性命、灵魂出卖给契约主人,成为永远的灵仆。签契之后,不消几日,受灵契者的灵魂就从身体中脱离,肉身就会坏死,看上去就像变成了一具干尸。
我虽然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我推测,春辰的父亲十有八九是去了百汇集的。
“那块昆仑古玉,父亲嘱咐我,一定不能离身,只要离开身体片刻,我便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了。”
春辰将手臂从袖口里伸出来。
她在胳膊上刮蹭,完好的皮肤突然掉下来一块儿。
春辰将刮出来的假皮屑抹去,皮下露出一点晶莹的白色。
那一块玉竟然是镶嵌在她的身体上的!
洁白无暇的昆仑古玉,经年累月地与周围融合,变成了一汪玉骨。
“这是我的第二个心脏。”她说。
第11章
“这是你的第二个心脏,”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要藏好,不能给别人,知道吗?”
一个光点在母亲手中凝结,那个酒杯形状的器物缩成米粒大小,被母亲放在我脖颈上的坠子里。
她微笑着,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温暖的梦。
我猛然抬头,突然间明白了些什么。
“你离了这块玉,也会性命有虞,你为何不将实情告诉子虚王呢?”
春辰用奇怪的眼光看我,仿佛我是世界第一大傻子,“那我就真的没命啦!”她说。
“要区区一个春辰去死,就能换他母亲的性命,他怎么会犹豫呢?人与人之间,各有分别,坚持不同,选择不同,对你来说珍贵的事,对旁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这句话说得不错,一切生灵都有它所持的道,它们做出的决定,都由此延伸,这世上才会有这么多条路可以走。
共鸣者称同道,迥异者为殊途。
“我不是什么好人,也没什么大爱,不能够舍己为人,”春辰平静地说,“王上威逼也好,利诱也罢,甚至把我们村的人拉到我眼前,威胁要把他们杀光……都无所谓,这些挟制不了我的。”
“我才不管旁人过得好不好,我的心只有这样大一点儿,只能装得下我自己,”她说,“我父亲母亲拼了自己的性命,让我能活到现在,我拼尽全力,也要继续、好好地活下去,就这样。”
她又说:“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知道了,”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原来是这样。”
我记得很多很多年前,我有一个师父,他是教道法的,授课第一日,在我们面前画了一幅阴阳鱼。
他从世界阴阳轮转,相生相克,讲到中庸、道法自然。在他的讲述中,每个人的生命都像是一座房子,拥有多个支点作为地基,这些台柱相互拉扯又彼此配合,最后在一个点上达到平衡。
我们就在站在这个点上,永远逃不开几个立柱的牵制。
这一论断,我曾经奉为圭臬,但是后来有时候我会想,那些无可避免的悲剧,或许是因为生命里的立柱太多。
太贪心,太优柔,所以才会太痛苦。
如果我像春辰一样,只站在一根柱子上就好了。
我终于还是答应要帮帮她,像大殿上受人香火供奉所以吃人嘴短的菩萨,“好吧。”我说。
我真的是狐狸大仙,没有说谎话。我的确神通广大,我的办法有很多。
千万年的修为,我留着就是积灰,还不如用用。
我回到房里,小黄寸步不离地守着红线,“怎么样?”他问。
我说我要帮帮那个女孩,不因为别的,只是帮帮她而已,很简单的,只有一百年的修为,就能保子虚太后一生无虞,春辰的困境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怎么了?”我用手肘拐了下沉默的小黄。
他说你总是这么慷慨。
“也不是什么难事啊,”我说,“何况他们这么需要。”
“只要有人需要,你就会伸出援手吗?”他问。
“是啊。”我说。
“只要是别人需要的,我都会给。”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脸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小黄在原地转了几圈,坐回到床侧。我将手放在自己丹田的位置,也不避他,猛地向上提了一口气。
然后是恶心反胃的感觉,就像吃坏了东西一样。
我把自己的内丹拿了出来。
内丹这东西,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对于一些刚刚成精的小家伙来说,它比心肺肝脾肾的地位还重。它悬浮在丹田之中,就像一个巨大的纺锤,把那些虚无缥缈的灵气修为缠起来,不让它们逸散出去。若是内丹出了问题,轻则元气大伤,重则修为尽毁,又回到混沌之中。
若主人公是些道行精深的神兽,情况则大不相同。
修炼至大成的灵兽,已经不需要内丹支撑,它们的身体已经和天地日月相连,成为一体。
但这也不意味着内丹一点儿用也没有了。它仍是灵力、修为的核心,若它有损害,战力则会受损。
小黄犹豫地看着我,眉头紧紧皱着,似乎要阻止,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侧过脸去,又换了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悄悄催动灵力,内丹在我掌心分做两半,小的那颗只有小拇指盖大小,但要保个凡人性命,可是足够了。
我将那颗小的幻化得与昆仑玉一般无二,趁着天色未明,将它进子虚王的床头。
另附字条一张,告诉他:醒世敬敏逍遥自在大法帝尊已祝他得偿所愿,望他日后不再行罔悖之事,否则将有灾祸降至其身。
吹了口仙气儿,将春辰送到子虚国之外,确保她不受子虚王余怒波及。
做好这一切,太阳行至东山之下,初见黎明。
我即便修为深厚,分出内丹依然会觉体内虚空,我向榻子上一倒,运息几下,压住体内翻涌的气血。小黄倒了一杯水给我,他皱着眉,好像是不赞同,“她不过你素未平生之人,又何必如此相助。”
我也想不明白,或许真是老来多愁思,所以格外脆弱些,也或许……有什么别的缘故。
“你有神力,也不必顾及所有人。”
他轻哼了一声,面色含霜。他总是这样,虽然不遗余力,守护着天下苍生,但对其中的个体,其实是不甚在意的。
他是立于苍山之巅,穹窿之顶的人,造物神将他放得太高了,所以他永远俯视着看人。我是母亲用血肉孕育,十月怀胎后诞生的孩子,我在山野中奔跑,与同伴们嬉闹、玩乐,接足了地气,这是我们本质的不同。
我一向明白,也觉不必多说。
我们离开子虚国的时候,适逢庆典。子虚王下令,全国上下欢庆三日,庆贺太后病体痊愈。青鸟从远方归来,落在我肩上,告诉我,春辰也开始了新生活,一切安好。
我们离开子虚国的时候,路过一片池塘,彼时夏季还未过去,池塘边上生了一片白茫茫的芦苇,像雪一样。近看,又像柳絮。我再一次想起絮梦,想起我坐在他肩上时,他晃动的马尾,想起青丘的大火里,他被付之一炬,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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