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从马上道:“程炆,你放了世子,我保你官位不变,手下兵马不损!”
然而程炆只摇摇头:“殿下恕罪,臣不想加官晋爵,也无需拥兵自重,只想给臣那做了天家权斗冤死鬼的亡妻报仇。”
他的刀刃寒光一凛,悬在陆书青头顶:“天家屠我辈至亲,我辈也只好血债血偿,杀天家血脉。”
“若是殿下您,”他异常平静地望向陆姓兄弟二人,“或是陛下,谁愿意来替下世子,臣倒可以暂且将他放回去。”
陆令从当即就要往江边走,却被陆令章拦下,死死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止步,却用眼神往身后兵马的方向示意。
他瞬时会意,陆令章是要让他伺机带兵攻上,以解除淮阳守兵的武力威胁,而这件事显然由陆令从来做更有把握、胜算更大。
陆令从咬了咬牙,只得作罢。
陆令章牵来自己的马,孤身单骑向对面渡去。江滩水浅,至多也就没到马膝,等他快到岸边时,程炆也并未迟疑,松手放陆书青向前走去。
然而不知何时,张延夺过銮驾上只象征天子权柄而并不用于实战的弓,对准了毫无防备的陆书青,箭就在眨眼间离弦。
那一刹那,陆令章顿觉身后风声呼啸,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几乎是本能驱使,他猛地拨转马头,横拦在陆书青身前。
羽箭正射入他的胸膛。
陆书青震惊瞠目,眼睁睁看着陆令章在他面前坠下马去,而天子未着戎装,单薄中衣顷刻就被染成血红。
他骇然喊道:“叔父!”
张延还想搭第二箭,然而不会有人再给他这个时间,陆令从早一把将谢竟扯过来,几乎是单臂搂着他翻身上马,谢竟不必他多言,立刻掌住缰绳,风一般疾驰至张延身旁。
十五年前,金陵城外的官道上,他们也是这样共乘一骑,从丁家姐弟和刺客的追杀中逃出去。
陆令从手起剑落,弓弦被削去一半,紧接着京畿军数杆刀枪压上张延的肩背,将他牢牢锁住,动弹不得。须臾间,虎师士卒已涌过江对岸,和淮阳守军短兵相接,李岐郑骁二人与程炆战在一处,将其缠住,无暇再去威胁江边的陆书青。
陆书青并非没有见过血,可他确实不曾见过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就连死亡,他也只是从传闻中共情悲伤。
他跪坐原地,想要拔出箭镞,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无措地喃喃道:“叔父……”
陆令章半阖着眼睛:“不必徒劳费力,我本也是将死之人,治得了伤,解不了毒。”
陆书青拼命摇头:“我姨娘,还有秦太医,他们都医术高明,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能找到解毒之法救叔父的!”
陆令章只费力地扯出一个淡淡的笑:“若当真还有可解之法,琅琊王氏的弑君之罪,又该如何坐实呢?”
“青儿,”他唤着陆书青的小名,“我如今也算偿了皇嫂当年相护之恩。”
陆书青的泪水瞬间就落了下来。
朦胧间看到陆令章抬了抬手,他俯下身去,将耳朵附在对方唇畔,听他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
他将那个跪伏的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手掌下的躯体渐渐失却温度,耳中也再没有了声音。
最终,陆书青僵硬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向江滩边的群臣和父母,茫然道:
“陛下,驾崩……”
人群先是死一般寂静了半晌,随后蓦地爆发出如沸的哀声与议论。聒噪嘈杂中,不知是哪位将军或者是哪名尚书,不顾礼法地冲上来抓着他询问:“世子,陛下临崩前对你说了什么?”
其实在场没有一个人不关心这个问题。
他们以为陆令章说的必定是皇位归属,是相府密谋,是太后筹算,或是什么足以搅动前朝后宫风云的秘辛——就如今日他公之于众的所有事情一样。他们争先恐后地挤到陆书青面前,七嘴八舌问他,世子,陛下可留了什么遗诏?
浑浑噩噩之间,陆书青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揽了过去。霎时间所有的喧闹和图穷匕见都隔绝了,等到再回过神来时,陆书青发现他已身在父母怀中。
他的脸紧紧贴着的,是母亲的肩窝,而身后拥抱着他脊背的,则是父亲的臂膀。
陆书青慢慢眨着濡湿的眼睛,迟钝地想: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其实所有的那些话,他叔父都没有说。
陆令章只是很轻、很慢地告诉他:“在你小时候……我那会儿也没多大。有一天,我看到吴娘娘抱着你倚在西宫梅园的花荫下,皇兄皇嫂围坐一旁,陪她闲聊解闷。”
“你姑母搂着宁宁,在太液池边的石阶上,拿柳条儿编篮子玩……”
“……我那时真想过去,可我知道我不能。你们是一家人。”
“青儿,你们才是一家人。”
这就是他最后的话了。
第108章 二六.一
深夜,大雨才刚停不到一个时辰,足够将短短三日内发生太多杀戮的金陵城中的血腥味,冲洗得无踪无影。
朱雀桥一带的人家门户紧锁,不敢发出半点异动,生怕稍有不慎,便要被扣上作乱的罪名。这不光是因为天子刚刚崩逝,更是因为黄昏时分桥边那一场令人胆寒的死刑。
而那个毫不见哀色、只是冷漠麻木地旁观父兄被斩首的“幸存者”谢竟,此刻还孤零零地躺在朱雀桥下,一动不动,让人惊疑他是死是活。
然而就在无声无息间,一辆朴素平凡、无任何显眼之处的马车疾驰而来,在桥下略一停驻,一个身影掀开帘子将谢竟抱起来,随即又飞快地离开。
马车绕着秦淮河兜了大半个圈子,才向昭王府西侧隐蔽偏僻的角门驶去。车内生着好几个炭盆,陆令从与银绸的额角都密布汗珠,谢竟的身体却始终冰冷,在疲惫、饥寒与精神巨创之下,昏迷难醒。
陆令从将谢竟湿污不堪的衣裳剥下来,拿滚水和巾帕细细擦拭干净,换上寝衣,然后把他完完全全裹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烘着,又往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大氅。
银绸早给他把药灌了下去,看着谢竟血色全失的唇,忧心道:“不会有性命之虞,只是寒气浸体,比月中更有风险,必须得好好将养,不然一旦落下病根就糟了。”
陆令从点点头,轻声道:“往后的日子,还得拜托你照顾他和孩子们。”
“这是自然,”银绸不假思索地答完,忽又觉出几分异样,“殿下的意思……你要去哪?”
陆令从与她对视,艰涩道:“我得离开金陵。”
银绸大惊:“如今谢家刚刚遭难,王家扶植二殿下上位后必然有更多动作,你若不在,昭王府由谁来支撑?”
陆令从望向跃动的、朦胧的火光,叹了一声:“就是因为父皇驾崩,令章登基,我才不能继续留在金陵。京城之中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盯着青儿,相府不将昭王府彻底翦除,是不可能罢休的。”
“新帝初立,父皇生前又防相府防得不轻,兵权绝大部份都被分割在不同士族手中,王家想要一手总揽,绝不是一朝一夕的易事。何况各地郡守长官都心怀鬼胎,以相府这个阶段的号召力,根本不可能做到一呼百应,他们无法聚齐足够将一切有异心者都消灭的势力。”
“所以我必须抓住这个时间,我必须钻这个空子,只要我能在相府立稳脚跟之前,将自己手上的兵力发展起来,相府就绝不会敢轻易动我在京中的亲人。”
“而且掌兵权是或迟或早必须要做的事情,若腰间无刃,来日想雪今朝之恨,靠赤手空拳岂能搏得?”
他的目光落回谢竟脸上:“我已经领受过一次教训了,这代价太惨痛,我此生不会再犯第二次。”
银绸听罢,缄默一时,才道:“……可是那要多久呢?刀枪无眼,万一要是——”
陆令从知道她未尽的话想说什么,只苦笑一下:“真若那样,也是我的命数使然。若我不在了,或许也就不会有人再对他们虎视眈眈、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了。”
王府内气氛凝重,大半下人都还未就寝,忧心主子和自己的来日命运。陆令从一路将谢竟抱回卧房,银绸取来她的药箱,预备给谢竟施针,祛除体内的湿寒之气。
趁着这一点空档,陆令从吩咐侍女帮他打点几件换洗的衣衫,自己则走到前院书房,搬出这些年与京内外官宦、士族、商户的书信,一张一张挨着检查,但凡稍涉敏感之处、有文章可做的,便立刻烧掉。
偶有几封谢竟写给他的信——数量很少,一只手数得过来,因为他们这十年中分别实在是不多。信上称谓有些特别——在抬头处,他写“子奉吾兄如晤”,在落款处,他又只缀上“弟竟”两个字。
信内也绝口不写卿卿我我,若是外人来看,轻易瞧不出这是夫妻之间的家书,陆令从却能从不少顾左右而言他的闲笔中读出谢竟的情思。
他想和陆令从一起出城踏青去了,就写“槽里良驹都胖了不少”;他想吃陆令从做的金蒜鲈鱼了,就写“明日要去和某某同僚一起垂钓”;他谱了新的琴曲想要弹给陆令从听,就写“这些天哄宁宁睡觉换了一支歌谣”;若他仅仅只是想陆令从了,就在最末添上一句欲盖弥彰的套话——“临书惓惓,难尽欲言。”
陆令从望着那薄薄数页纸,发了一会儿怔。纸笺上烫了细细的描金如意纹,像此刻的雨后天幕,印着几朵朦胧的青灰色云痕。
然后他的手垂下去,把信烧了。
如风的骏马、鲈鱼的香气和琳琅琴音,都被火舌一瞬间卷成灰烬。
良久,陆令从回神抬起头,却发现陆书青披着狐裘站在门前,不知看了他多长时间。
“青儿?”陆令从忙让他进来,关严门窗,把自己的外袍也给他拢着,“这个时辰还没睡?”
陆书青颔首,头低下去,却迟迟没有抬起来。
陆令从搬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捧起他的脸颊:“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爹说?”
陆书青犹豫了好半天,终于才下定决心,一鼓作气道:“祖父昨日驾崩传位于叔父,遗诏上要将外祖家满门抄斩,命爹做监斩官,对吗?”
陆令从直直地与他对望:“对。”
“为什么?”他颤声问,“外祖与舅舅犯了什么事情让祖父不满?娘又有什么过错让爹不满?”
陆令从一愣,摇着头喃喃道:“不,青儿,他们没有错,你娘也没有错……如果说他有什么错,那也只能是当年心志不够坚定,没有决然抗婚,没有拒绝嫁给我。”
陆书青几乎带了哭腔:“那爹为什么要废了娘的王妃之位?为什么要离开家?”
陆令从缄口良久,只道:“并不是只有寸步不离、紧紧跟在身边,才是保护一个人的方法。有时候你离一个人太近,只会害了他。”
陆书青似懂非懂,但他想起他给好朋友阿篁递请帖,却反而招致相府对阿篁和她母亲的猜忌,隐约能体味父亲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怎样的郁懑。
“青儿,生在我们这样的门第,既是你之大幸亦是大不幸,今日种种,爹无暇与你细谈,也不是每一个关窍你现在都能明白。但唯有一条,你只需要记住这一条——”
陆令从凝视着长子的眼睛,郑重其事道:“有爹爹和娘亲在一日,这世上便没有任何一件事需要你去担忧受怕。”
安抚陆书青睡下,陆令从走回内院,正看到绿艾栖落在鹦鹉架上,把头埋进自己的翅羽里睡觉。她的耳力十分灵敏,认得家人的脚步声,陆令从刚刚踏上游廊,她就已经拔出脑袋,轻盈地飞过来落在他手上。
“怎么连你也醒了?”陆令从拿指尖蹭着她的绒毛,用气声道:“冷不冷?到屋里睡去罢。”
绿艾通人性,这两日看家中愁云惨淡,连平素最喜欢逗弄她的陆书青脸上都不见笑颜,所以也不太开口说话了。
她啄了啄陆令从的手心,跟着他去了东厢房。银绸今夜忙着看顾谢竟,便是另一个侍女临时陪伴陆书宁,此时正歪在外间薰笼上打盹。
陆令从没惊动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来到陆书宁的榻边。幼女的鬓发非常柔软,蓬松地堆在枕畔,呼吸绵长,显然已陷入深眠。
陆令从很早以前就观察到,相比起他、谢竟和陆书青这三个她最亲的人,陆书宁没有他们那偶然而发的激烈情绪,换言之,她不是一个烈性人。
这并非说她冷心冷性、粗枝大叶,陆书宁能细腻地体察到很多事情,好的,坏的,只是她给出的反应很克制,心平气和,顺她意当然好,不顺她意,那也就那样罢。
这实在是很不一样的,三岁看大,不知她以后会不会也是这般性情。
绿艾飞到床架上,像个忠实的守卫那般单足站着,似乎又在酝酿睡意。
陆令从对她道:“你不想走,那便留下来陪她罢。”
语毕,他俯身握住陆书宁的腕子,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她的手背。
妻儿与他同度过十年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日子,母亲与妹妹更是陪伴他小半辈子,可是陆书宁来到他身边才有多久?上苍赐予他这样一枚掌上明珠,他却还没带她去看父母兄长见过的山川江河,还没教给她剑与酒、棋与茶,还没来得及看她一天一天地长大。
总有机会的,陆令从在心中安慰自己,哪怕他没有,谢竟,陆书青,或是陆令真,他们也能够替他做到这些事。
银绸给谢竟施过了针,他的身体虽然回温,脸颊却泛着异样的潮红,想来高烧该找上门了。
见陆令从回到卧室,她便道:“我让后厨做了些好克化的药膳,殿下喂王妃用过,捂着发汗即可。”
“你受累了,快去歇下吧。”陆令从别过银绸,坐到床沿,把谢竟上半身搂起来,一勺一勺将药膳给他喂进去。
这三日谢竟水米未进,嘴唇干裂,喉咙吞咽也不畅。他在昏睡之中仍紧锁着眉,因身体滚烫不适,煎熬地在陆令从怀里挣扎着。
“别怕,我们在家里,都过去了,”陆令从紧紧贴着谢竟的脸,在他耳边低道,“那些事情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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