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低下头,吻在谢竟眉心蹙起的川字上,在两扇眼睑,在鼻尖。他拥有一位容色绝殊的王妃,也许在秦淮春他多看谢竟几眼只是因为他的美丽,时间太久了,陆令从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想法。
给他们赐婚的先帝死了,没有人会再强扭瓜藤、逼迫他们长厢厮守,可他们也的的确确再分不开了。
如果这是一场错误的婚姻,如果婚姻的最初充满了佻达、欲念、始于食色的本性,那么为什么不能让它的结束同样轻描淡写,为什么要用最纷乱难理、沉重肃穆的“情”字将它填满,当断不断?
陆令从的吻就停在鼻尖,没有继续往下。他想起谢竟对他抱怨,说刚成婚时无论他们亲近还是同房,陆令从都从来不主动去吻他的双唇。所以陆令从才会暗自决定,每一回与谢竟唇齿相接,都一定要让他清楚地记着,记着这不是陆令从予他的施舍,而是他的特权。只要谢竟全都记着,就会知道他想要多少吻,就可以要多少。
他又附到谢竟耳畔,反复碎语,叫着他的表字“之无”。
谢竟很明显对这种呼唤有所反应,不安地动了动身子,领口散开,露出那枚银质的香匣。
陆令从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将谢竟轻放回枕上,走到镜台前,找出了一把小金剪。他知道他亏欠谢竟一次光明正大、两厢情愿的结发之礼。
但他只来得及用这种方式补偿。
陆令从一面分别从两人发梢各剪下一小绺,一面继续道:“哥哥必须得走了。我不晓得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还能不能再见。但那些都不要紧了,我只要你活下去。记得谢大人是怎么说的吗?无论什么时候,你先要活下去。他们在天上看着你,我在人间看着你。”
然后他有些笨拙地把发绺整理到一处,想了想,收进中衣内层另缝上去的口袋里。
成婚当晚谢竟结的那一缕发,是他们生时不离的盟誓;此时此夜陆令从结的这一缕发,是他们死后不弃的凭据。
以发为证,天地可鉴。
侍女已经将他的行装收拾妥当,陆令从换了身轻便易行的窄袖圆领,腰带用“长毋相忘”的银带钩系起来,将几日前谢竟塞给他的那块白璧挂上去。
随即他走到桌旁,提笔写了数行字,吹干墨迹,把纸页折起来,塞到了谢竟的枕头下面。
做完这一切,陆令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谢竟,旋即转身,大步流星出了房门。
周伯已经候在外间:“殿下,李将军有封信来。”
陆令从接过,就见李岐在信上道,侥幸生还的谢浚已经由吴家安排送往城外,钟兆也已经被控制起来,悄悄带出宫。虎师的三千人马如今就屯驻在江畔,只等候昭王前去会合,共往淮北进发。
他把信收进袖中,向周伯简短道:“这便走了。”
周伯亦不多言,他在昭王府十多年,眼看着这位主子长大成人,从兄长到夫君到父亲。只要是陆令从决定好的事,便由着他去做就是了。
他只问:“现在为殿下牵来猗云么?”
陆令从却摇头,一路大步走向前院,从偏门转入马厩。猗云有独属于她自己的马槽,几乎是在陆令从现身的一瞬间她就凑到近前来,摩拳擦掌,等待着他像许许多多个往日一样,把她牵出槽枥之外,亲昵一番,然后共乘自由自在的疾风出门去。
然而这一回,陆令从却略过她,挑选了一匹更加年轻的白马。
猗云瞪着明亮的眸子,驯顺却又委屈地看他,陆令从解释道:“好姑娘,这一去千里,生死未卜,我不舍得带你上路。你留在金陵陪着他们,与全家一起平平安安的,好么?”
猗云不高不低地嘶鸣了一声,不知是在嗔怪他的擅作主张,还是在向他道“一路顺风”。
陆令从却只是摸着她的鬃毛笑了笑,再不盘桓,跨上另一匹白马,挟着寒意奔出昭王府的大门,头也不回地向着金陵城外离去。
回忆
第109章 二六.二
谢竟醒过来时,已经到了腊月的尾梢,贞祐十七年都快过尽了。
连日风寒高热,算得他这辈子生过最重的一场病,将近二十日才勉强能从枕上起身,在床头靠一靠。然而他人醒了心却没醒,从早到晚对着一片虚空发怔,寡言少语。银绸看得心惊,仿佛回到了他刚生下陆书青的那段浑浑噩噩的时日。
陆书青记挂母亲,晚上想陪在他身边,谢竟就搂着他睡,也没有问陆令从去了哪里;陆书宁跑过来要他抱,谢竟就抱她在臂弯中,两个人彼此静静的,消磨过大半日。
陆令从连夜出京,带领三千人马前往淮北平叛的事情甫一传开,立刻掀起轩然大波。朝臣视己身与王府关系的远近,意见大致可以分为两派:反对者认为昭王不忠不孝,未等到先帝丧仪结束就抛下孝子之责远走不说,更是越过兵部蓄养私军,简直包藏祸心;赞成者却说淮北流乱数月不止,昭王是为国分忧,为百事缠身的天子分忧,即便不是无可指摘,却也不必苛责。
最初两种声音算势均力敌,然而时间推移,这支横空出世的“虎师”势如破竹,不仅迅速平定了叛乱,还将各路鱼龙混杂的叛军收编入伍,人数眼看着一天天壮大起来,更得到了淮水北岸诸州郡官民的一片谢恩之声。
到这个地步,若再以“乱党”之名治罪,朝廷恐怕也下不来台。
再加上新帝登基,正该是安抚内外、收买人心、力图求稳的时候,最终便由陆令章出面,下诏赐昭王虎符,象征性地拨了些军费,甚至还给昭王生母吴太妃上了徽号以示嘉奖——总之,算是在明面上首肯了虎师建制的合法性。
但这并不代表京中的昭王府就能风平浪静。
谢竟被丹书铁券赦成了无罪之身,按理说行动应当自由。然而羽林卫得了王家授意,以谢竟一朝被废、不再有资格以王妃身份居住在昭王府为由,几次三番找上门来,打着“替昭王殿下肃清门户”的旗号,欲强行将他赶走。
一连数回,都是周伯和银绸带着家丁,把纷争挡在前厅之外,对内院则瞒得严严实实。他们既不想让身为世子的陆书青直面权斗、引火烧身,更不想让谢竟为此徒添忧思。
而当陆令真趁着举哀的间隙、偷空来到昭王府时,便正遇上这一幕。
任凭为首那名校尉如何威胁、恐吓,周伯只是面不改色地叉手站在阶前,身后家丁执刀肃立,半步不让。
陆令真冷眼看了片刻,忽抬足一脚把挡在她前面的士卒踹飞出去,随即拨开众人大步上前,抽出收在袖中的鞭子扬手就是两下,狠狠抽在那校尉背后。
那校尉吃痛摔到一边,又惊又怒地骂了一声,转脸却见陆令真居高临下睨着他,顿时愣了,结巴道:“长公主?!您、您怎么来了……”
“你问我?”陆令真寒生生一笑,“你哪里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问我?金陵城中天子脚下,姑奶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轮得到你这狗仗人势的货色来多嘴!”
她目光如炬,将在场的羽林卫将官挨个儿扫了一回,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焉敢在王府门前聒噪作乱?若这差事当得不耐烦了,不要想这颗脑袋了,只管来找我,咱们且有的细细计较!”
这京城里的一颗煞星,性子上来骄横如火,连新帝都得敬让她三分,又是昭王这个“功臣”的亲妹妹,羽林卫早对她威名有所耳闻。且若当街顶撞长公主,只怕会惹人非议,回去亦难向相府交差。
他们当即也不敢再触陆令真的霉头,忙不迭地叩首告罪,灰溜溜地一径走了。
周伯长出一口气,迎上来向陆令真行礼:“今日亏得长公主解围,否则不知还要饶舌多久。王妃在内院歇着呢,只还请公主消消气,多少收敛些怒容,莫教王妃看出端倪来。”
陆令真饮了盏清茶平火,寻到内院去,暖阁里的侍女见了她,轻道:“公主略坐片刻,王妃午睡才醒,我去通传一声。但王妃这一向失意郁结,怕是……”
陆令真摇摇头,上前两步站在门后,抬声道:“嫂嫂,是我,真真。若是怕见了面彼此伤心,那不相见也是一样的,嫂嫂只听我说便是。虎师善战,如今在淮北一带深得民心;青儿和宁宁每日入宫守孝,都有我与母亲看顾;我哥走前给我留下了一支人马,千数人左右,名曰‘鹤卫’,即便相府刁难,我也不会束手无策、任人宰割,何况还有萧姐姐与宣室相助,嫂嫂尽可以安心养病,不必担忧。”
她话音落尽,不一会儿,门从内推开,银绸出来向她见礼:“王妃不是不愿见公主,只他如今是罪臣之后、见弃之身,私下会面,怕要给公主惹出麻烦。”
“这里几身新做好的杭绸衣裙,本是准备年关下送给公主。王妃说您穿大红色是最好看的,只是热孝在身,于时不宜,便请公主暂且收着,待风波平息,总会有上身之日。”
她将华美的织物奉到陆令真手中,又道:“王妃命我转告,公主在宫中务要小心珍重,护自己与太妃无恙,必得周周全全、平平安安过好这一辈子。”
陆令真盯着半阖的门,鼻尖发酸——谢竟就在那扇门后面,她甚至连他的影也能隐约辨出,可这门薄似咫尺又厚似天涯,让他们之间隔下了新仇铸成的千山,旧恨酿就的万水。
她最终只道:“嫂嫂……我走了。”
从昭王府回宫,陆令真驾马一路奔得飞快,到公车门外翻身下来,把缰绳丢给一旁内监,抬步刚欲去找母亲,忽看到一张纸从裹衣裙的包袱中掉出来,打着旋儿落到她脚边。
陆令真俯身捡起,纸上的去瑕体墨痕尚新,却是谢竟才刚匆匆写就,藏在衣物中捎给她的几行残诗。她喃喃念道:“……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嬉戏莫相忘。
陆令真还记得兄嫂成婚那一天,谢竟的嫁衣上就绣着蹙金的孔雀,如今却要送孔雀远飞,不知将往何方暂驻徘徊,更不知往后还有没有再见之日。
她捏着那张纸,头重脚轻,沿着永巷向宫内慢慢走去,正与陆令章的轿辇迎面相遇。
陆令章愕然看着她,命人停下,小声问:“皇姐这是怎么了?”
陆令真猛地回神,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满脸泪痕。
“无事,”她滞缓地摇了摇头,抬起眼,与轿上的陆令章对视:“……我无事。”
国丧当前,自然是一切从简,连紧接着到来的新岁,亦无人敢大张旗鼓地庆贺。
即便如此,谢竟还是命厨下做了汤圆,分与各房中的仆婢吃过,按例结算了这半年的工钱、赏钱,家在京中的回家团聚,不在京中的,也放他们各自下去歇了,王府的人少了大半,说不出的苍凉凄切。
谢竟的身体仍然虚弱,披衣坐在暖阁里,与银绸和两个孩子围着薰笼,一桌用膳。
看陆书青不怎么夹菜,只是默默吃着面前那碗汤面,谢竟下意识提醒他:“稍微留点胃口,等下还有——”
他说到这里愣了,众人也都停下筷子,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等下还有什么?往年陆令从做的梅花蒸饺会在最后端上来,可此时席间没有陆令从,自然更不会有梅花蒸饺。
谢竟忽然就感觉喉头哽住,怔在当场,再吃不下一口东西。
他一直任由病中的昏沉麻痹自己的大脑,竭力不去想起他横遭屠戮的至亲,不去想起身客异乡的陆令从。乌衣巷不在眼前,可昭王府这个伤心地却与他朝夕相见。
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池台馆榭,绣帐围屏……无一处没有陆令从的影子,无一处没有陆令从与他共同生活的痕迹。当日新婚燕尔,他对陆令从说“可这是你家”,眨眼间十年蹉跎而过,现今这里真的成了他的家,可给他这个家的人却又在何处?
一顿年夜饭吃得冷冷清清,各怀心事,饭后杯盘撤下去,周伯进来,道:“王妃,太傅府上管事来了,说是太傅知晓王妃难捱,恐不方便也无处祭拜,故送来这些东西,希望能聊解王妃思亲之痛,万望王妃节哀,保全自身。”
谢竟接过一瞧,是些纸钱元宝,祭扫焚烧之物。年节一向是祭奠祖先和亡亲的时候,然而却没有人会允许他祭拜觊觎国本的罪臣之族。
他一时语塞,良久,才向周伯道:“烦请替我传话,问候老师安康,往后病愈得空,一定亲自登门,拜谢老师当日助我同父兄诀别的恩情。”
待夜色深了,谢竟带着陆书青悄无声息地来到后院,寻了个避风的僻静角落,把那些纸折的祭品全都烧了。
贞祐十七年的除夕没有雪,贞祐十七年也不是丰年。谢竟想起他旧年许下的那个愿望——那么简单的祈求,能算得一个十分奢侈的愿望吗?蒙父兄相让,他想讨得的彩头只是一枚小小的铜钱,而不是全家惨死、唯他独活的生机!
火堆明亮滚烫,与炫目却冰凉的烟花是不一样的。贞祐十六年的最后一场焰火早就散了,把他的家散得什么也不剩下了。
“娘,”陆书青忽然唤他,“你也会离开我们吗?”
“天下没有久聚不散的筵席,”谢竟回答他,“我的儿,娘是肉体凡胎,终有一日总要离开你的。”
陆书青蓦地背转身来,搂住母亲的腰,默默把脸埋进他怀中。
“怎么了?”谢竟轻轻抚摸着他的后颈。
陆书青只闷声地说了一个字:“冷。”
银绸等在堂屋,见谢竟从后院回来,迎上前道:“前些日子王妃还昏睡着的时候,底下人收拾床铺,在枕下找见了这个,应当是殿下走之前给您留的话。”
她把陆令从那封信交给谢竟:“我当时怕王妃大悲大痛伤身,故此便先收了起来。这几日心绪缓和一些,王妃若是实在不好过,不若找个时间读一读。”
谢竟没想到陆令从会留下话给他——他们在告别时一贯也不会这么做。皆因对重逢的可能性没有丝毫怀疑,所以没什么话是非说不可的,也没几天是等不得的,无需周折,且到相聚之日再当面说就是了,除非——
不会再有相聚之日。
谢竟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低下头,定睛去读陆令从写了什么:
“吾既启程远赴淮左,料与卿重逢之日,杳杳难期。观卿病体,多年未如此番凶险,须细听银绸叮咛,多添衣,少劳神,勿挑食。代吾爱怜儿女万遍,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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