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青默然良久,忽然笃定地自语道:“只有我,没有妹妹。”
谢竟一怔,就见他仰起脸来,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问:“娘带着宁宁一起去罢,好不好?”
这是谢竟从来没有想过的请求。他愕然道:“青儿,你知道的,娘待你和妹妹一向没有轻重,没有手心手背,你们就是我的两只手心,少哪一块肉都能要了我的命。你不愿意跟着娘走吗?”
陆书青连忙摇头:“我没有不愿意,只是……恐怕爹爹在外,我走不了。”
他与谢竟同时黯然下来,这原也是可以预料、不必奢望的事情。今日一个仗势欺人的校尉都能肆意往他们父子头上扣“觊觎皇位”的帽子,可想而知,若陆书青擅自离开金陵城,恐怕会给他自己、陆令从、陆令真和吴太妃都带来极大的风险。
他并不是从父亲带领虎师离京时才成为人质。自他作为昭王世子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是了。
陆书青用视线去追陆书宁的脚步:“可宁宁是走得了的。而且她太小了,纵然姨娘对她视如己出,祖母和姑姑千百般宠爱她呵护她,可是谁又能比得上亲生母亲?那些日子娘待在宫里替外祖家求情,宁宁找不到你,真的好难过,我见了也好难过。”
“我从小就看着爹是怎样尽力去做一个好兄长,对姑姑,对叔父,也对娘。这实在不是件易事。我知道自己还远不到脱离爹娘庇护、独自去试翼的年纪,但宁宁比我更需要母亲陪伴。我能照料自己,懂得外面人心险恶、家里处境艰难,可是所有这些事情宁宁还都一点不曾沾染。”
“如果她能和娘一起远走,在离京城山长水阔的地方长大,一辈子永不要被扯进帝王家的纷争,那才是最幸运的。”
谢竟听着他缓缓地、一句一句说着,泪就那么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悄无声息,却止也止不住。
他不想让陆书青见到母亲的泪水,若连他自己都摇摇欲坠,又该如何支撑这个刚刚才决定做一名伟大兄长的孩子?
谢竟将脸避向花厅外侧,夕光把整座庭院的棱角都模糊了,连同陆书宁翩飞的素白裙边,一齐在冬日里变成梦似的柔和。
这有可能是他在昭王府看的最后一抹斜阳。谢竟恍然意识到,陆书青根本就没有问他的归期。
是夜,谢竟安顿儿女上榻之后,将所有身在王府内的侍女、小厮、仆妇、家丁,一并召集到宽敞的中堂,又命开了数坛梅山雪酿,为每人各斟一盏。
他走到庭中,道:“我十六岁入王府,到过几日元月初七,便是整整十年了。这些年里我送了一些人离去,也迎了一些人进来,当然还有一些人一直都在,离合有如萍踪,倏忽不可预料。但是来去聚散虽轻,主仆恩义却重,诸位于我,与家人又有何二致?”
“诸位今日奋不顾身,对我和世子的回护之情,我不尽感激;诸位一向为昭王府操劳,事事处处、巨细靡遗,我也难以报偿。言谢太轻,唯有请诸位受竟一拜。”
说着他跪下身去,向众人深深一叩首,临近的几名侍女忙将他扶起来,道:“我们托庇于昭王府檐下,并家中老小一起深受殿下与王妃恩惠,忠人之事,焉求报偿?”
谢竟回到座前,率先举杯:“殿下临行留信要我遵医嘱,仔细饮食,所以今日不便贪杯,只能饮这么一点,聊表我心意。”
仆从们纷纷把盏同饮,一时席间酒香四溢,却只听谢竟又道:“除此之外,这一盏也是我的辞行酒。”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银绸急道:“王妃尚未痊愈,怎好远离京城,长途跋涉?”
谢竟惨然一笑:“早晨的事情,诸位都看见了。羽林卫也许不敢对世子真正如何,但于旁人,他们是肆无忌惮的。今日遭难的是绿艾,明日保不齐就会伤及诸位。要想保全昭王府,我主动离开,是众害相权之后取出最轻的一条路。”
“如此一来,虽然殿下与我俱要远走,但是世子还留在这里,昭王府还在这里,这座宅邸一日不坍,便一日是可供诸位遮风避雨的家。”
满庭无声,人人面色凝重,谢竟接着说:“当然,诸位若想另投明主,我也绝不阻拦,尽可以领一份银钱再去,我们好聚好散,不留仇怨。”
“我只有这么多事情交代,诸位可自去歇下罢,周伯与银绸略等片刻,我尚有几句话说。”
众人只得各自心事重重地散去,谢竟请两人坐下,先对周伯道:“您是太妃从吴家指过来的老人,服侍殿下长大、操持偌大的王府,岂止劳苦功高。不论来日您愿意归乡,还是留在王府里度过晚年,殿下与我都必将以事亲生父母之心侍奉、安养您。”
语毕,他转过脸看向银绸,这些年她早已不再仅仅是一个医官,内有王府大小事宜、教养世子郡主;外有与各世家大族交游、生意往来,但凡谢竟不得不经手的事情,俱有银绸在旁帮忙。她攒下的钱开十家医馆都够了,可银绸却并没有走。
谢竟唏嘘道:“打从第一日相识起,你便说要重新将家里医馆开起来。结果平白耽误你这么多年,如今我要走了,也再不好强留你了。”
银绸与周伯对视一眼,前者道:“王妃这话生分了,我这辈子是定然不会生儿育女的,青儿与宁姐儿是我从婴孩亲手养大,他们唤我一声姨娘,我便当亲生儿女来疼爱。当年王府全盛时王妃救我入府,予我陪嫁的地位和体面,如今风雨飘摇,我岂有抛下王府、只图自己富贵的道理?”
周伯亦道:“我与银绸是一样的话,家乡父老早就各自离散,蒙殿下与王妃不弃,愿意收容我这老朽在王府一住十数年,以礼相待,我哪里还会奢求其他?”
话说到此处,他们之间已经不必更多的陈情与剖白。谢竟轻声道:“我也许会带走宁宁——也许只会带走她一个。”
周伯试探着问:“世子是知道的?”
“是他求我……带走妹妹,让他留下来。”
两人俱是一怔,银绸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青儿自从谢家遭祸之后,确是一夜间长大了般,心思太重,也未免太懂事了。”
周伯恻然道:“不论如何,王妃都只请安心上路,好好照顾自己与郡主。我们这么多人留在王府,除了尽己所能、竭力保护世子之外,再没有旁的念想了。”
谢竟颔首:“我自然信得过你们,只是还有最后一个恳求,在我走之后,烦请将府中我的所有旧物、旧迹全部付之一炬,半点痕迹都不要留下,就当昭王府……从来没有过我这个王妃。”
喧声渐歇,谢竟对着满室梅山雪酿的醇香,在空无一人的中庭坐了彻夜。
直到天边隐隐泛白,他站起身,提了一盏火光微弱的灯笼,向通往花园的角门走去。
正是万木凋零的时节,门一推开,萧瑟寒风立刻就将谢竟的外氅吹得鼓起来。他径直上了台阶,沿着挡雨遮阳、供游人赏玩的回廊向前走去。
假山后有几株桂树,去岁在树下铺着绸布接来做点心的桂花,还剩在库房中没有用完;秋千架就藏在桂树不远处,精巧的太湖石林立,当年成群结队、晾晒鲜艳夏衣的姑娘们,如今大半已嫁作人妇;往右便是谢竟书房内间的窗,陆令从为他移栽过来的紫藤萝不值花期,只有藤蔓落寞地缠绕在檐下。
上到台阶最顶端,便连通了西北角小楼的二层。谢竟怀上陆书宁的前几个月,早睡早醒,因此也总在这个将明未明的时辰上楼来。中秋前后,风里有微微的凉意,阖府都还未起,他独自趴在栏杆旁,看着远空雾蒙蒙的蓝色,看晨星落下去,白月的残影印在天幕上。四下有鸟雀鸣叫,可却并不吵人,只让他觉得心里静得舒服。有时候就那么看得倦了,翻身钻进卧榻的软裘里,再睡个回笼觉。
横穿小楼,自另一侧出来,能看到后湖畔的石舫上还放着几个小竹凳,不知是哪一场宴会请的乐工曾在此就坐,过后便忘了收起来。陆书青背不上书,也总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躲清静。
从复道再一路下去,行过曲桥,便是后湖与欹碧台了。谢竟不知在此消磨过多少时光,春日抚琴弈棋,夏带儿女放舟戏水,秋听残荷接雨声,冬煮化雪烹茶,不管窗外风啸,在暖香氤氲中与陆令从欢好直至三更——
而今俱往矣。
陆令从曾向他抱怨过秦淮两岸寸土寸金,这座园子实在算不得宽敞,可此刻只剩下他茕茕独游,目力所及,无处不空,无处不寂。他即将与自己这个小家天各一方,而当年那些日日出入王府的旧游、师友、同僚、宾客与至亲,恐怕也再难齐聚一堂,把酒言欢……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天要亮了,谢竟慢慢踱回房中,发现他与陆书宁的行囊已然整好放在桌上,大概是银绸命人打点的。想来下人也知晓他此行前路坎坷,往里塞满了银票与药草。
谢竟换上不起眼的素衣,昔日五花八门的荷包扇带宫绦环佩全不见踪影,他只是将装着结发的银香匣藏进贴身里衣中,又把那块没雕完的玉璧揣在袖里。
他兀立原地,环顾这间起居十年的卧室,最后将目光落在高大的立镜上,镜中只一个单薄伶仃的人影,怔怔与他对视。有无数个清晨他站在这里更衣束发,陆令从悄悄走到身后,冷不防一把将他拦腰搂入怀中,亲吻他半露的肩头,双眼都笑成一道缝。
现在他们都要走了。
陆书青还在榻上睡着,谢竟几乎是用尽了所有意志力,强迫自己不要打开帐子,不要作别,生怕只要多看一眼就走不了了。
他裹上斗篷,背起行装,转身径直去对面的东屋,抱起陆书宁就往外走。然而就在行至花厅前时,身后还是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娘!”
陆书青连袜子也来不及穿,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将一个小暖炉塞进陆书宁怀里:“宁宁难得出趟远门,不要冻伤了手。”
他眼下有些乌青,显然也是整宿未眠,但却是笑着的。谢竟见长子强作出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神情,那用来安抚母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殊不知,最最熟悉他的母亲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张皇。
“那,娘……我就送到这里。”
谢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凑近一些,在陆书青额前落下一个匆匆的吻,然后快步踏出花厅。门在他身后毫不留情地合上,那一瞬间,谢竟分明听到了陆书青再难自抑的哭声。
昭王府内全不见人走动,寂然得能听到银针落地,谢竟只顾向前,无暇去细想其他,直到他推开前院的门,猛一抬头,彻彻底底地愣在当场——
昨夜饮过那盏梅山雪酿的所有仆婢,此时正一个不少地站在前厅外,静静等待着送他启程。
谢竟如鲠在喉,身体微微颤抖着,一步一步从他们之间穿过去,离王府的正门越来越近。
在手触上门环的那一刻,他实在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但见几十口人齐齐向他施礼,却是缄默无言,连一句“一路顺风”都不被允许说出口。
大门推开,羽林卫已经驻守在了王府外。陆书宁这时候才朦朦胧胧醒转过来,困倦地动了动手脚。她从不知起床气为何物,只是伏在谢竟颈窝里,小小声问:“娘亲,怎么啦?”
“你安心睡罢,”谢竟回答她,用唱一支挽歌的轻柔调子,“娘带你去一个能看到雪的地方。”
第112章 二七.一
景裕五年六月十四,天子骤崩。
没有后嗣,也未立遗诏,顿时群臣无首,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虽然一切尚未过明路,但是朝野却已心照不宣,将这一场政变的发动者——昭王的谕令,看作是最高指示。
金陵之外,长江边的流血冲突并没有持续多久,郑骁并儿女一起接管了淮阳守军;李岐率领虎师与京畿军押送张延、程炆回到城中;谢浚则带着宣室去城郊接应陆书宁与银绸等人,以防再次生变。
陆令从命人直接将张延带到了神龙殿上。
太初宫这几日被崔济世带领羽林卫控制,大殿的内监宫人早就全被看守起来,铜门推开,密布乌云中漏出几缕稀薄的日光,吝啬地洒在地面,洒在张延的脚边。
他没有跪,陆令从与谢竟也没有强迫他跪。
空阔的大殿中只有三个人,显得彼此之间疏远寥落。张延立在龙椅下的玉阶前,背对谢竟,而陆令从挡在他们之中,横刀腰间,手始终按在鞘上。
谢竟仰起脸看着雕龙画凤的横梁,轻声道:“我十六岁上殿廷试,便是在此处第一回与您相见,老师称我有‘书生骨相,将帅襟怀’。我那时不识天高地厚,不觉谬赞惶恐,只觉我为明珠,而老师恰有慧眼。”
张延无动于衷地听着,谢竟问:“老师,您不记得了么?”
静默良久,张延只道:“是你不记得了。”
“你第一回见我分明是在建宁十二年的正月,是你不记得了。”
谢竟与陆令从听到这个时间,俱是一愣。
张延从阶下转回身,逆着光直视谢竟:“建宁十二年正月十五,你在兰陵萧氏的宅邸附近偶遇一个妇人,她出入受限,你便替她传递了一封家书。”
谢竟看不清他的面容,往事在脑海中沉沉浮浮,穿过遥远的年月来到他的眼前。张延不是在信口开河。那年他来金陵过年,除了入西宫给吴氏请安、见到陆令从之外,确实在上元时节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事隔二十年,谢竟只能想起一些零星片段。那名妇人央求萧府家丁帮她送一封信,然而家丁态度强硬,似乎是不允许任何纸页书信被送出萧府。妇人哀求可怜,在佳节欢声之中格外刺耳。
他路过看见,想当然便上前去说,夫人不必担心,我过目成诵,您只把信给我读一遍,再告诉我送给何人,我能一字不漏地去背给他听。
萧府家丁见他衣饰不凡,自知开罪不起,便只能勉强同意。妇人给他看了信的内容,又指了地方,对他千恩万谢,嘱咐他务要传达。
后面的事情谢竟便已不记得,但无非就是按照妇人给的地点,帮过这个忙也便完了。这于他而言实在是举手之劳,太小的一件事,所以从来都不曾放在过心上。
张延见他沉默下来,苦苦思索,只是话锋一转:“陆令章那小儿不知当年军械案的始末,你们两位,想来是都知晓了?”
谢竟刚要下意识点头,陆令从却忽然道:“不全。”
他定定盯住张延的双眼:“我们不知那些东宫旧臣的家眷——也就是您和您昔日同僚的至亲们,最后是什么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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