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吧。”
陆令从先上岸,他除了额角之外没有受其他伤,并不影响行动。谢竟出水的时候他顺手拉了一把,等人站定一瞧他就是一愣——谢竟左脚上还穿着鞋,右脚却只剩被泥水沾污了的白袜。
陆令从有些语无伦次道:“那鞋——”
谢竟脸色并不明朗,似乎是不想解释,淡淡道:“我故意留下的。”
方才陆令从说“下水”时谢竟立刻会意对方的打算,当即就做好了准备。他将右脚从靴中挣了出来,鞋底有些厚度,即使没人穿也能在马蹬上虚虚地挂些时候。等他们翻身入水而马仍在向前飞驰,颠簸中那只鞋会渐渐松动掉在路边,制造他们是在前方落马的假象。
陆令从看了看谢竟的脚,又看了看谢竟的脸,再看了看他自己的脚,最终破罐破摔般地转身,在他面前半跪下,闷声道:“上来罢。”
身后半晌没动静,陆令从又补了一句:“抱也行,你自己选一种。”
放在平时谢竟就是走断脚也绝对不会让昭王殿下屈尊背他,抱就更别提了。但今时不同往日,越快离开这个地方越安全,而且他脚现在这个状况,自己走显然只有拖陆令从后腿的份儿。
谢竟咬咬牙闭闭眼,就义似地上前两步,双手环在了陆令从颈前,倾身贴上了他的后背。
陆令从习武多年,背起瘦削的他来相当轻松,完全不减步速,夏日里倒叫浑身湿透的谢竟觉出一丝凉意,忍不住轻轻打了个激灵。
他们走的方向和来时相反,谢竟并不熟悉,但是据陆令从说是背向官道的一侧。出林上了大路他寻了个驿站,靠腰牌牵了匹马,直奔金陵城东远郊的汤山。
“这是最近的落脚地,”陆令从解释,“我母舅家置的别业。”
马背上谢竟和陆令从调了个儿,这回是陆令从贴着谢竟的后背掌着缰绳,感觉身前的人的肩胛骨硌在怀里,稍一用力都能揉碎了。
可是细细回想起来,陆令从琢磨,谢竟的骑术倒是相当不错。
陆令从的生母吴贵妃出身商贾,家底殷实,在京城内外有多处产业。皇帝曾有意给她叔伯兄弟授官,却都被婉辞了。她一个侧室生下长子,倘若朝中再有高官外戚倚仗,只怕会引人警惕猜忌,难保陆令从平安长到这么大。
吴家别业在汤山山麓,相较起来确实是能找到的最近、最安全的地方。说是别业,其实就是在一处汤泉上建起了几座精巧的阁子廊台,常备一干伺侯饮食起居的下人,平日主人不在时便落了锁,林竹掩映,自成一座世外桃源。
来应门的是一个睡眼朦胧的中年仆人,看到陆令从时大惊失色,显然完全没料到他家姑小姐生的小殿下会在深更半夜出现在门前,脸上带着伤,身后还背着一个雌雄莫辨的美人儿。
陆令从显然来过这里不止一次,进门直接向内院去,顺口吩咐:“熬碗姜汤,找点药酒纱布,再收拾两身干净衣裳。”
下人们听着他的话就觉得大事不妙,心说这小殿下莫非是办事的时候玩过火把人家伤着了吧,正着急间却听陆令从又道:
“派个脚程快的拿着我的令牌进城,去谢府报个信,就说小谢公子出城途中受伤被我遇着带回咱们家了,无大碍,明日天亮就给送回去。”
下人闻言定睛一瞧,发现美人儿确实是小谢公子的模样,刚舒一口气,转脸又想起来这位可是没多久之后便要入主王府的,当即更加惊愕地愣愣瞪着二人。
陆令从脸色阴沉:“只有脚伤,没其他的。”
下人这才喏喏应了,一溜烟走了。
陆令从却像想起什么似的,略一偏头用余光看着谢竟,蹙眉确认:“是没其他的伤吧?”
山间夏日化开了暑气,混杂着潮意钻进湿透了的衣服,让人很不舒服。陆令从没理会谢竟敲敲他后肩说“这两步路我能走”,而是径直将他背到了汤泉旁,把人安置在池边坐榻的凉席上。
陆令从在他面前蹲下来,看着谢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觉着有些好玩,失笑道:“袜子脱了,给你瞧瞧。”
谢竟没动唤,陆令从又道:“不脱我亲自上手了。”
陆令从握住他的脚腕时,谢竟条件反射地蜷了一下脚趾。他脚背很高,雪白的肤色遮掩着蜿蜒青筋。但是陆令从的手并未在那片细嫩的区域逡巡太久,指腹有力地在关节处按了按,随即就松开了。
“扭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药酒纱布早送了来,陆令从动作熟练地处理了自己额角的伤,随即脱了上身的衣裳,蹬了两只鞋边往泉水里钻边道:“一冷一热易受风,下去暖暖。”
外间人影憧憧,有丫鬟搁下碗勺,隔着屏风细声道:“殿下,姜汤得了。”
陆令从应声:“你们都去歇下罢。”
丫鬟自去不提,陆令从在泉中回头,透过朦胧雾水看了看谢竟,扬扬下巴示意姜汤的方向。
谢竟并未立刻应答,望着升腾热气枯坐了半晌,估摸着汤晾到不烫嘴的时候,才起身离榻,单脚跳到屏风那边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灯火矇昧昏沉,把谢竟投射成屏风上的一个剪影。他搁下碗,直起身来除了外衫,抬起瘦削修长的小臂慢条斯理散了长发,然后一步一顿地挪到池边,缓缓下水,后背紧贴池壁,将脖颈一下全部埋入水中。
谢竟潮漉漉的手抹了把脸,连带着沾湿了鬓角发丝,抬眼看到水汽缭绕的那一端,陆令从大半个上身都露在外面,肌肉线条流畅如铸,不过分健壮却挺拔有力。
他眯了眯眼,移开了目光,陆令从却忽然开了口:“方才唐突了,那些人——”
谢竟没让他解释下去:“殿下信不过我,便无须向我多言。”
他冷静地抬眸望了望陆令从,“今日之事,我不会对第三人提起。”
陆令从看着他那副极其识趣的神情,一时语塞,半晌才喟叹道:“我信得过你。”
准确地说,是信得过谢家。数年前何诰左迁外调,临行前曾私下对当时尚未封王的陆令从说过,倘若将来临事,当朝文武之中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谢翊就在“可信”之列——何诰的原话是“谢大人秉直耿介,可堪倚重”。
谢竟闻言微讶,定定地打量了一番陆令从。
尽管是倒霉才被卷入今夜这场变故,但是谢竟听着刚才在他们头顶那两个刺客的对话,可以推测出对方是预谋好了有备而来。这个节骨眼儿上,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对方为什么非要置陆令从于死地。
而连谢竟亦能想明白,当事人陆令从又何尝不能?
既然想明白了还会说出“信得过”这种听来几乎可笑的话,是明晃晃地传达了他的真实意图:从前或许是信不过,往后希望能信得过——
昭王不得不认命地服从了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并且索性将错就错,对他谢家起了拉拢之心。
他试探地开口回应道:“既信得过,那殿下先交个底?”
陆令从斟酌片刻,言简意赅道:“我是追着一匹野鹿入林的,林中应该早有埋伏。”
“殿下喜欢打猎?”
“算不上喜欢,只是很久没碰,有些心痒。”
“多久没碰?”
“三四年罢,半月前父皇提起今年秋狝,我还说过想要随行——”
陆令从话到这里蓦地住口,抬眸愕然望着谢竟,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谢竟面无表情,直击重点地问:“当时御前有什么人?”
陆令从闭了闭眼,事无巨细地将那日入宫面圣的全部细节回忆了一遍,最后缓缓开口:“除了父皇,只有两个内监。”
谢竟追问:“没有旁人了?”
陆令从笃定道:“没有。”
谢竟沉默了片刻,不疾不徐地开口分析道:“那片林子临官道,常理不会有野鹿——鹿和人是共谋。他们这是拿准了殿下的‘一时心痒’。所以殿下若十二分笃定当日御前再无外人,那么……”
话没有说下去,可陆令从却已经明了他的意思,到底是那两个内监中的谁做了隔墙耳,还是——
分明是仲夏夜里,一阵刺骨寒意却顺着陆令从的脊梁直窜头顶,瞬间蔓延过四肢百骸。
第9章 二.四
谢竟借着月光兜了一捧温泉水,抬臂任水流如丝般从指缝间细细落下来,淌到颈肩与锁骨。
“且不论到底是隔墙有耳还是旁的什么,殿下毕竟是殿下,想要什么时候出城想要出城去什么地方,还不是全凭您一句话?纵那人知道殿下心痒放只鹿入林作饵,却正凑上您在府里睡觉的时辰,那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令从的喉咙紧了紧,不知是不是泉水太热蒸得发干。
他从方才片刻的愣怔中回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口缓缓道:
“从我在父皇面前表现出想打猎的意思,到今天这一出,半月十五天。而我定下这趟出城到禁军靶场的行程,是三日前。”
“这个人能在短短三日内部署出那么多训练有素的刺客,对我何时出城、出城走哪条道、在靶场待多久、何时回城、回城走哪条道一清二楚,甚至连我临时起意的晚归落单都了如指掌,”他低低一哂,开了个玩笑,“状元郎来日过了门,怕也做不到这个份儿上罢。”
谢竟没理会他的调侃,只是淡淡地补充:“同时他还得确定,与你同行的人里不会有第二个像你一样没有门禁,可以随心所欲游荡到三更半夜的人。”
陆令从闻言略有不满:“你这就血口喷人了啊,什么叫游荡到三更半夜,说得好像我花天酒地夜夜笙歌似的。”
谢竟无所谓地耸耸肩:“这话现在说早了,殿下留着来日我过了门再说罢。”
陆令从看他那副促狭样子不爽,伸手往他的方向撩了些水花,谢竟立时闭紧了眼睛往一侧躲,但一边鬓角还是湿了个透,碎发黏在耳畔,他也顾不得仪容,当即反手捧水攻其不备,陆令从显然没想到他会幼稚地回击,被勾了胜欲,两人孩子似地互相泼了几个回合。
“听说你如今日日去临海殿昼讲,”陆令从在水声中叫,“你不会对着母后也是这么一副欠揍的声气吧!”
谢竟嗤笑一声:“皇后揍我是天恩浩荡,你揍我那便是悖逆圣旨苛待发妻,到时候纵是我要退婚,陛下怕也得答应。”
陆令从闻言动作僵了一下,谢竟看他眼角的笑意渐渐淡了,兀立在那里仿佛真的在思考揍他一顿然后成功退婚的可行性。
但沉默半晌,陆令从却只是道:“令章年幼性懦,母后望子成龙,在功课上催得他极紧。你若是有机会便在其中斡旋一二,别待他太苛刻了。”
谢竟没料到他最后说出了一番这样的话,有心多问,但毕竟不清楚这对相差十一岁的异母兄弟关系究竟如何,便咽了疑惑,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陆令从这才正色,又转回了刚才的话题:“当日与我同行有三人,别部司马郑骁的内弟李岐,先司隶校尉林峙之子林桢,还有一个,”他顿了顿,“是入京述职的梁州太守许弈的门客,姓甚名谁我不晓得。”
“不晓得?”谢竟奇道。
陆令从似乎有点不耐烦这个关键性问题,皱眉道:“乌泱泱一群人整日凑在王府里盼着讨个好儿,我怎么认识谁是谁!”
谢竟了然,看来这许弈的门客也是在金陵公子哥儿的两党之争中拥护“土著派”的一员。
“林桢与我拜过一个师父,有同门之谊;李岐更别提,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陆令从解释着,言下之意是要撇清这两人的干系。
谢竟扬眉:“殿下这么快便下定论,是否有先入为主之嫌?”
他以为凭陆令从那狼一样的直觉会“宁可信其有”。
“不是先入为主。”陆令从却摇了摇头。
“居上位者是该不偏听不轻信,但是有些人,”那一瞬陆令从眉宇间少年气收敛起来,不自知地漏出几分属于昭王的肃然,“可责其不勇,不可疑其不忠。”
他向谢竟笑了笑:“这也是我师父教我的。”
谢竟与他目光交汇,定定对望了良久,最终轻描淡写地移开,不疾不徐道:“看来我还不够了解殿下,失言了。”
陆令从并不在意,只是揉了揉额角,挑起下一个话头:“你觉得单凭许弈有没有可能做到这些?”
“绝无可能,”谢竟断然道,“他一个进京述职的太守,在金陵一无根基二无靠山,自己尚且一脑门子官司,哪有那胆量来谋害皇子。”
陆令从点点头,与谢竟持相同意见。李岐林桢二人打小就经常与他出门同游,但练箭这种事情人太少了也没什么成就感,所以三日前陆令从定下行程时,的确是向总围在他左右的那群公子哥儿们知会过一嗓子,问有没有人愿意同往。
多数人没有李岐、林桢与昭王这样的交情,哪敢来掺和,唯有这许弈的门客一人似乎格外积极。陆令从那时只当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觉着新鲜,现在细忖,才觉出不对劲。
更深起了风,陆令从从池子那一端起身,往临岸这边走来。
谢竟欠身伸了个懒腰,线条流畅的手臂和背脊被月色披了一层银衫,愈发衬得人像玉一样通透。他揉了揉鼻尖,声音有些倦意,总结道:“那人首先以某种方法从宫中获知了殿下的‘心痒’,随即又拿捏了热络于攀附昭王府的门客,亲手送殿下上台,演这一出‘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谢竟从水中站起身,正与走过来的陆令从面对面。他微微上前半步,同陆令从近在咫尺相对而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陆令从的胸口,附在他耳畔轻声道:“彼人失其鹿,料昭王必逐之。”
他的声音太小吐字太轻,以至于陆令从没能清楚地分辨,他说的到底是“逐之”还是“诛之”。
谢竟的语气很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而事实上一直到陆令从忽然将他打横抱起来上岸,沉声问“你在那儿得意个什么劲”时,谢竟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无辜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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