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日千头万绪,大起大落,有两件事我深以为憾,”陆令从回忆道,“头一件便是我当时连夜离京,不敢耽搁半刻,所以没来得及亲口向张三和他那同僚道谢,更不知道他们如今在何处安身。救谢浚的其中曲折,还都是我舅舅转述给我的。”
谢竟轻轻抚了抚他的胸膛,安慰道:“虽然同名姓者甚众,但等尘埃落定,我们一起去慢慢找,一个一个人地找,一定能够找到。”
陆令从覆上他的手背,牵起来贴在自己腮边,继续道:“第二件,是我得知谢浚未亡太晚了,而那时辰临刑在即,我最终没能来得及将这件事告诉岳丈和谢大人。”
他感觉到谢竟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不由将人死死按入怀里,嗓音微颤:“只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你父兄就会知道浚儿还活着。”
谢竟伏在他身前,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陆令从比他早四年领悟到这种功亏一篑、无力回天的悲凉绝望,那一刻他觉得生为肉体凡胎的人实在太过渺小,造化像猫玩弄老鼠一样肆意地、恶劣地戏耍着人,命运落下来时轻如飘絮,生死离合对于凡人来说又重若泰山。
陆令从感觉到肩上的衣料略微有些湿润,可谢竟抬起头来时却又不见泪痕。他也已经不是那个能跪在公车门下大放悲声的小谢公子了。
“我这次去到陈郡,田产大约荒了一半,祖宅倒是还在,可是内里应是遇上过流寇,已经凌乱不堪、生了杂草,还好当年把你少时字画带走了,那是无价之宝,丢了要一辈子后悔的。另外,我没有看到有人居住——也许大家都一早迁走了,这是好事。”
谢竟喃喃重复:“没有人了……都迁走了。”
陆令从自衣襟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略显破旧但十分干净的布老虎,送到谢竟面前:“我看这个掉在你床底下,想着也许是你小时候的旧物,就洗了一下,给你拿回来了。”
谢竟目瞪口呆地接过,布料已经被岁月磨得又薄又粗粝,里面填的棉花也漏了大半,可是针脚却是几十年如新的细密、整齐,彩线当初在慈母手中的情状,依稀可辨。
这是在谢竟很小很小、比陆书宁的年纪还要小得多时,他娘谢夫人亲手一针一线为他缝的。
现实
第89章 二一.二
谢竟将小小的布老虎揣回自己心口,突然有些困惑道:“你不像个人。”
陆令从问:“怎么会呢?”
“人说夫妻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实在不知你到底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也实在不知我到底值不值得你这样为我。子奉,你好得让我觉得有些怕了。”
说到此处,谢竟忽然睁圆眼睛,用那副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他脸上的神情和不沾世故的语气,疑道:“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我真的有那么让你喜欢吗?如果是真的,也算是我的一桩功业了。”
这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出来,陆令从笑得神采飞扬,与新婚时的少年风流一般模样。他推推坐在他腿上的谢竟:“我想抱一抱你。”
“这不是正抱着吗?”
“不是这样。”
谢竟只好站起身来,陆令从像抱女儿般,一臂让他坐着,另一臂从他肩后搂过来,把人固定在自己怀中,谢竟只好两手都环住陆令从后颈借力。纤细的身形对于陆令从来说十分轻松,孩子气地抱着谢竟转了好几圈,后者的笑声像翩跹的衣角一样飞起来,回味着“喜欢不喜欢”这本不是该发生在一对成亲十多年的夫妻之间的对话。
半晌,陆令从才站定,抬眼问:“我当年有一次无意听见神龙殿里闲聊,母后对着父皇埋怨,说不知道你给我下了什么迷魂汤,走到哪里都要把你带着。你自己说,是不是真的?”
“我还需要那些手段?”谢竟扬起眉,居高临下地看着陆令从,作势要亲吻他的额头,却又在毫厘之外停住:“嗯?夫君?”
陆令从是没少在床笫之间管谢竟叫“爱妃”“夫人”之类,但谢竟很少、很少会当面叫他“夫君”,偶尔只是在隐藏身份与旁人说话时,用来称呼陆令从。缘因他并不喜欢这其中隐含的“夫为妻纲”的潜台词,就像相敬如宾一样让他感受到距离和疏远。
“这还不算迷魂汤?”陆令从收紧了压在谢竟后腰上的手,抱姿使谢竟略高出他一截,他就把脸埋在谢竟胸前,贴着柔顺衣料,比直接触碰细嫩肌肤更多了一重犹抱琵琶的旖旎。
哪怕谢竟只是哄他开心,就像他们重逢之后谢竟时常表现出的眷恋、依赖一般,其实并非必不可少,而是为了纠正十七岁那无时无刻不想放对方自由的“错误”,为了给谢竟自己,同时也给陆令从一种近似于形式化的保证,相互告诫:你们非常、非常、非常需要彼此,要慎自珍重,不能轻易丢开手。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陆令从终于把谢竟放下来,“我只是有贼心没贼胆罢了。譬如当日,要不是朝廷发现了你的行踪,指名道姓召你回京,我根本不想放你一个人去相府中忍辱负重,也根本不想让你沾染报仇的血污。我原打算的是把你混在虎师里带回金陵,藏在王府后院里,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我回来,我会把每一个仇雠的脑袋砍下来送到你床边。”
看谢竟目瞪口呆的神色,陆令从继续道:“还有更过分的呢——我甚至想过劝你不要报仇,就按你父兄在狱中嘱咐的那样,好好活你自己的。我想把你寸步不离锁在我身边,厌烦透顶天天做你事泄惨死的梦,醒来又不见你。哪个人不利己,哪个人不自私?礼义廉耻教我不能,所以我干脆当没这回事。”
谢竟缄默良久,只是点点头:“没关系,我能够明白。若换了我是你,相比于并非至亲的已矣逝者——我私心里还是与生者厮守更重要。”
“我最庆幸的,就是当年你没被京城各家‘榜下捉婿’,反倒是被父皇‘榜下捉媳’了。就算只为这一件,我也一辈子感激父皇,也能平了我对他这三十年来的怨怼和不忿。然而,之无——我不想把话说白,我这种‘庆幸’建立在你的什么东西之上,给你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你应该最最清楚。”
陆令从言尽于此,谢竟当然明白。这也许是陆令从一直以来最不愿让他知晓的——他庆幸谢竟成为了昭王妃,而昭王妃为陈郡谢氏带来了灭顶之灾。亲人与爱人之间永远找不到一种兼美的平衡之道。
谢竟思索良久,道:“子奉,有件事我心里有个结,不大痛快,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贞祐八年我们成亲前夜,我爹把我喊到书房,拿晋时杨骏的旧事直白地要我知道,‘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但早晚事’。”
陆令从的确是第一次听说,微讶,凝眉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当日天真,不服气,心里也是不信的。我根本就不懂,我‘想做什么’绝不意味着我就‘能做成什么’。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我爹说我到三十岁才能明白这句话,我也的确到三十岁才明白这句话。我,你,孩子们,每一个人所能掌控的自己的人生,不过只有……”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我今天向你坦诚,在一些时候——尤其在公车门前,不管我怎么跪、怎么哭、怎么求,没一个人理我,没一个人在乎我的至亲的死活——在那时我是真的后悔了,我确实希望自己从来就不是昭王妃。
“哪怕谢家不得不踏入储位纷争,以谋士身份,或许还能换得新君大度,不计前嫌;可是以姻亲身份,则十死无生。”
陆令从听到此处,苦笑了一下:“所以,在谢家出事之后,我再也不敢对你说那些我有多高兴你成了我的王妃云云。”
谢竟却摇摇头:“不,我不是为了告诉你我今天仍然在为这件事后悔。我是想让你知道,于我而言,‘昭王妃’和你的结发妻不是同一个人,你的结发妻从来没有后悔过嫁给你。
“秉性难移,我也许来日还会犯这样的糊涂、钻这样的牛角尖。我要你拉我一把,不管你关着我、锁住我,怎么都好,你得拉我一把,否则我才会后悔。我知道我一定会后悔的。”
昭王回京不久,就碰上了景裕五年的第一件大事——久居鸡鸣寺、避世礼佛的太皇太后萧氏没能熬过这个春天,在缠绵病榻数日之后薨逝,享年八十二岁。
自从母族北迁后,萧氏在深寺内度过了二十多年近乎幽禁的生涯,不问任何世事。虽然生前身份尴尬,但死后的哀荣必须尽到,这是向来首推仁孝的朝廷最看重的面皮。不过鉴于萧氏“一心向佛”,金陵又刚刚从酷寒之中喘过一口气来,不宜铺张操办,只令举国服丧二十七日,归葬紫金山皇陵。
根据萧氏遗愿,停灵就在鸡鸣寺,天子坐镇禁中,无法日日前往。王俶的“沉疴”一入春就奇迹般地好了,与王契两个精神抖擞又重回官场,本来欲一力揽下主理丧仪的担子,然而陆令章却用轻描淡写一句“舅舅年事已高,多养两日也是好的”,竟把差事交给了同为名正言顺的孙辈的昭王父子。
百官须轮流为梓宫守夜,众人心里都知道兰陵萧氏大势早去,天家根本没人在乎这位老太后,也就三不五时迟到早退偷懒,反正昭王是不管的。唯有谢竟一人,按时按点往鸡鸣寺跑,遇上不轮他的班,还替不情愿的同僚去。群臣咋舌,不知道的还以为萧太后对他有什么如山恩情。
谢竟对萧氏全无印象,不喜不恶,演得出来假哭,演不出来真哀,反倒是因为能够常看到孩子们而偷偷高兴。
大雄宝殿内僧侣彻夜诵经,身畔则隐隐传来臣子的鼾声。二更左右,谢竟悄无声息地起身,提起衣摆,连窸窣都不发出,轻手轻脚地避到了后殿。殿中无人,烛火昏暗,门留了一道缝,陆书宁蜷在榻上睡着。
谢竟一靠近,她就迷蒙睁眼,看到来人,小声抱怨:“我好困啊,娘。”
谢竟见她的小脸上有深深的疲色,心疼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看把我们作践的,过来娘亲亲。”
他拥着陆书宁在屋内来回晃悠了几圈,手轻揉着她后心哄她。过片刻陆令从自廊下进来,端了个冒着热气的碗:“斋食只有这些,素馅的饺子,倒还可口干净。”
谢竟空不出手,陆令从便一个一个夹起来喂他,听他含含糊糊道:“饿死我了。青儿呢?晚间就没见他。”
“他白日跪了整天,膝盖都紫了,晚上举哀礼之后我就悄悄让他回去了。”
昭王与世子只有每日旦、夕两次举哀在场便可以,陆书青缺席倒没有大碍。谢竟蹙起眉,一边理着陆书宁的鬓发,一边极度不悦地瞥了一眼殿外:“一天天让这么小的孩子替人尽孝,全是脏心烂肺的东西。”
他也不知骂的究竟是谁,可能是连带给两个孩子生命、让他们不幸生而为天家儿女的自己也一并骂进去了。
用罢宵夜,陆令从提起一盏灯,道:“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谢竟本要把陆书宁放回榻上,但她不肯离开他的怀抱,便只好取了一件外衫来罩在她头顶,抵御夜风。
去年先帝冥寿,陆令章带朝臣来鸡鸣寺祭祀那一次,有个僧人引着谢竟到某间厢房内,见了当时还完全不能适应离开他的生活的陆书宁。后来谢竟自忖,陆令从也许在寺中有他自己的人手,才能做到避人耳目。
陆令从一直领着他们走到阒寂漆黑的后院,打了个并不响亮的呼哨,立刻有名值夜的僧人从暗处现身,一言不发,只是将一把钥匙交到了陆令从手上。
最终他们停在最偏僻的一角,隔墙已是山石。陆令从回过头,隔着蒙昧的夜色望向谢竟:“这里面的东西……你需要做好准备。”
谢竟一路上都在猜测,全家上下能与鸡鸣寺扯上关系的也不过就是萧太后,他实在想不到陆令从能在这里藏什么东西给他看。
铜锁虽旧,但并无灰尘,显然有人时时拂拭。陆令从开了锁,推门入内,随即却让开身子。灯火划过不见五指的室内,那一瞬,谢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棺椁。
四具棺椁。
他在须臾间通身冰冷,脸色煞白,根本不用再去看灵位上的名字,只要意识到“四”这个数字,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他父母兄嫂的棺柩——不是衣冠冢,而是实实在在、被收殓起的遗骨。
陆令从在他身后轻声开口,像是怕惊着了亡人:“青儿知晓这个地方,每年我都会带他来拜祭,哪怕不一定能正好凑上日子。”
只是稍微想一想这件事的始末都令谢竟呼吸困难、心口剧痛。这些年来他一次次逃避去回忆那三天,可是那些事情像是一场酷刑,被人摁住他的脖子,撑开他的眼眶,一刀一刀鲜血淋漓地刻在他眼珠子上。到死也难忘。
无论是问斩于朱雀桥的谢翊、谢兖,还是丧命于乌衣巷的谢夫人与姚氏,谢竟都是站在咫尺之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惨死的。
父亲与兄嫂身首分离,母亲则被乱箭穿心,所有这些时刻,谢竟都在场。
谢家是欺君谋逆的夷族重罪,即便没有悬于街市示众的奇耻大辱,他的至亲们本也该像当年被羽林卫清点后带去乱葬岗、一把火烧了的谢家下人们一样,魂归天地,尸骨无存。
而谢竟根本想都不用想,到底是谁帮他收殓了父母兄嫂的遗骸,又封棺设灵、铺金盖银、妥善安置,停于鸡鸣寺数年。
他更不敢去想这件事会有多难——这比救出谢浚还要难,还要复杂,还要不可能。
谢竟游魂般望向陆令从,在这一刻,在他哥哥的灵前,陆令从实实在在承担起了那句浑叫了十几年的“哥哥”的职责。他如一位真正的长兄般爱抚着谢竟的发顶:“收殓的细节,你听了会受不了的,我不说了。”
“陆子奉,”谢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愣愣地哀叫着陆令从的名字,“陆子奉!”
陆令从伸臂揽住他的肩,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问:“要不要我扶你行个礼?”
谢竟几次想努力去弯下膝盖却不成功,最终无可奈何地拂开陆令从的手臂,转身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冲到阶下,弓起身子无声地嘶嚎。
鸡鸣寺的早樱缀满梢头,雪白花瓣犹如高悬的灵幡,凄照着墨色夜空。谢竟额前还系着白布,身上麻衣素服,宛若迟来地、短暂地给谢家亡魂戴了孝,然而他能在前殿为素昧平生的萧太后涕泗滂沱,却不能在这个角落为至亲之人哭出哪怕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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