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春闱都是京城中人情交际最忙碌的季节,新科举子们在仕途、姻亲上各有观望,与朝臣士族们彼此双向选择。谢竟就算已经十分“消极怠工”,但还是不得不常常出入于类似的社交场合。便是普通的礼部官员,因为主考与门生之间特殊的师徒关系,都会难免显眼,更别提他还有昭王妃身份加持,更是身在风口浪尖。
谢竟不想等皇帝发觉他被迫的“活跃”再来警告他,那就晚了。就在他琢磨脱身的办法时,陆书宁来了。
他简直是欢天喜地冲进宫里,第一时间把礼部的差事推掉,顺便因为陆令章现在长大些,更多时候在国子监跟着几位大儒读书,谢竟只隔几日才去一次,所以干脆把临海殿的昼讲也一并蠲了,彻底无事一身轻。
陆令从虽然起身晚,但收拾得比谢竟快,率先走进花厅。陆书青趴在膳桌上,一面专心致志看一本传奇小说,一面吃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酒酿。陆令从问:“你现在吃一肚子凉的,等下午饭怎么办?”
陆书青探头看到谢竟还在屋内,没注意到他这边,便把剩下小半碗酒酿推给他爹,书竖起来往脸前一挡:“那不吃了。”
饭后照例摆上时鲜水果,宝石红釉折腰碗里盛着糖渍青梅,芭蕉叶水晶盘却是嫣红的樱桃,丹碧肥瘦相间,浓墨重彩地涌进人眼里。
平时总要延宕到最后一个的陆书青早已吃饱喝足,卷着书离席,谢竟奇怪:“你今日怎么不吃果子了?”
陆书青头也没抬,下台阶时差点撞柱子上,这才掀起眼帘看了看路,回头笑道:“姨娘说了,少食生冷。”
午后内院的庭中铺起了簟席,银绸在趁天气好晒药草,陆令从把陆书宁抱在膝上,斜坐在旁,教她认一认名字。园子里专门辟出一小块地方来给银绸做药圃,陆书青常跟着她去莳弄花草,银绸给他一些种子让他全盘料理,结果有死有活,他去年夏天有一次中暑还用上了自己种的藿香。
谢竟走进书房内间,路过陆书青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书,发现是《搜神记》,怪道看得如痴如醉废寝忘食,便顺口说:“外公那里有一套绣像本,你看完了可以去乌衣巷借。”
他其实并不太管儿子看什么东西,自己和陆令从的书房都是完全向陆书青敞开,只要能看懂都任君挑选。陆书青的状况与父母都不同,太早就被捧上权力中心,承受了过多的关注和宠爱,两人反倒希望他收敛一些锋芒,不要过于出类拔萃的好。
陆书青知会道:“对了,我和舅舅舅母、表兄约好,明日一起去梅山踏青看小鹿。”
听他提到游玩的事情,谢竟想起来问他:“我那天把你之前说好看的浣花笺放在桌上了,你看见没有?下月端午要在园中设宴待客,给你的朋友们写好请帖了么?”
陆书青虽然不算非常会呼朋引伴的性格,但颇有一批交好的仕宦家族同龄人。他点头:“大家都覆信了,只有王家还没回音。”
谢竟想起那个总共没有来过昭王府几回,沉默内秀的小女孩,叹道:“我倒忘了嘱咐你。阿篁家和我们家……不太一样,去信也许会给她带来麻烦。”
陆书青还并不明白,他那群个个都是金尊玉贵、天之骄子的朋友能遇上什么“麻烦”,但听母亲语气郑重,只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晓得。
母子对坐,半下午相安无事,除了谢竟偶尔出声提醒陆书青喝水之外,再没其他响动。到日头斜晒在案几一角,忽然陆书青打了个喷嚏,谢竟警觉地抬头,却发现是陆令从不知什么时候倚在了窗外,正捏着一把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轻搔陆书青的鼻尖。
谢竟对他竖眉:“你就非要打扰人家!”
“哎,春天不是读书天。”陆令从修长的手指拨弄出两根草,灵活地来回穿绕着。
“宁宁呢?”
“花厅里,看银绸给她拿茉莉串项链,我请不动,”他把狗尾巴草编好的兔子递给陆书青,“去试试你的新弓好不好?”
陆书青伸了个懒腰,点头同意,弯腰把鞋穿上,打算从书房正门出去,走穿廊到园里。
“还绕那个远呢,”陆令从一把架住他的胳膊,让他借力翻过窗棂,“下来吧!”
谢竟不赞同地旁观这种出门方式,一回神,却发现两人双双望向他,立即道:“我绝对不要从这里——”
话音未落,陆令从已经探进窗内靠近,几乎是把人上半身整个扛在肩上:“你也给我下来吧!”
他不由分说将谢竟抱出去,谢竟伏在他肩后惊叫起来,不知是谁的长发蹭过紫藤萝的末梢,摇下一场雪青色的雨落满衫袖。
陆令从请巧匠给个子不够高、力气不够大、胳膊不够长的陆书青做了一把轻弓,虽然体量小但形制规整,弓臂用上佳的紫杉木,价值远高于一般京畿军、羽林卫所用的武器。
陆书青的骑射是他父亲与姑姑手把手教成,虽因年幼与外在条件限制,今时今日不能说有多么大的成就,但是胜在基本功极其扎实,姿态标准无可指摘,架势也颇能唬人。
谢竟原本站在父子俩对面,想旁观者清地欣赏一下教学现场,就听陆令从扬声朝他唤道:
“你站那边做什么?要当活靶子啊?”
谢竟只得走回去:“哪位殿下号称自己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啊,这么个大活人,这么两步路,你也怕射中我不成?”
陆令从却直接转向陆书青:“记着现成的一课,就算距离再近,箭镞也不能朝向自己人——射术是与风搏胜负,而风是最不讲道理的。”
晚间过了人定时分,周伯已经要给大门下锁,昭王府却忽然来了个预料之外的访客。
陆令从和谢竟赶到前厅,看钟兆笑吟吟地垂手而立,身旁桌上放着一个朱漆乌木的方盒。
“陛下遣你送来的?这个时辰?”谢竟听完他来意,疑道。
钟兆颔首:“千真万确,小人是一刻不敢耽搁,得了令就从神龙殿赶来了。”
京城皆知皇帝正在病中,谁也不晓得,他怎么不好好将养,反倒会大半夜突然想起给昭王府送东西。
几个月前的除夕,谢竟因不耐烦无聊冗长的守岁,悄悄带着儿女溜出宫,去南市街玩了个通宵。事后本以为宫里哪怕不算账也会唠叨几句,没想到却因天子病情加重,再没人顾得上他们这小小的破禁。
一时人心摇动,浮言纷纷,皇帝的身体变成金陵所有权贵最关心的事情。当然他们不是真的在乎所谓“圣安”,而是具有敏锐的政治嗅觉,咂摸出这种时候宫中必然会有关于立储的风吹草动,自家门第下一个百年的安稳,就系于仅此一次至关重要的站队了。
陆令从抬手示意,左右小厮与侍女立刻鱼贯退出去,周伯在最后将正厅的门牢牢掩上,室内只剩下三个人。
钟兆“呃”了一声,略显为难道:“陛下叮嘱小的,要屏却所有‘外人’,务必稳稳当当地交到殿下手上。”
陆令从与他的目光一起落到谢竟身上,谢竟反应慢了半拍,才道:“哦,那我回避一下。”
他说罢转身就要往外走,陆令从忽然出声:“等等。”
谢竟回眸,听他向钟兆道:“之无不是外人。我与王妃同心一体,没有隐瞒,不管是什么东西都能当着王妃的面给。”
钟兆神情有些微妙,他察言观色片刻,圆场道:“这倒也是……陛下也没说不能当着王妃的面。”
他恭恭谨谨把那木盒奉上去,陆令从随手打开盖子,却见其中是个更小一些的锦匣。
他皱眉道:“这么严实?”
一直剥到最里层,看到明黄色的丝衬,他的动作滞了一瞬,回首瞟了眼一直默不作声旁观的谢竟。
“……殿下?”钟兆出声催促。
谢竟回望他,只是点点头,陆令从便不再踟蹰,掀开了最后一层遮挡:那是一枚通透无瑕、莹莹洁白的玉玺,乍看上去,除了玉种极上乘之外,似乎也无其他特别之处。
然而等陆令从与谢竟同时看清那上面的八个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霎时都倒吸了一口气。
谢竟退了半步,冷冷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钟兆却不紧不慢道:“两位再仔细瞧一瞧呢?
陆令从蹙眉,将印玺包裹着轻轻拈在指间,透过烛火看了片刻,忽道:“这是蓝田玉的。”
钟兆抚掌道:“殿下好眼力,虽说这蓝田美玉价值连城,可是跟和氏璧放在一起,还是没法比的。”
谢竟已经明白了他的言外意:“相传秦时,始皇帝镌刻传国玉玺两枚,一枚用大名鼎鼎的和氏璧,一枚则用蓝田玉,前者为真,后者则是用以混淆视听的‘鱼目’。后世帝业,无不以攫得和氏璧者为正统。”
钟兆点头道:“这一真一伪两枚玺印,自开国至今在太初宫里镇了百余年。和氏璧关乎社稷国祚,陛下自然不可能轻易‘请’出大内。但是这一枚——”他带了点意味深长的语调,“假是假,可不能说这不是好东西,更不能说这是个坏东西。”
陆令从与谢竟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再碰那枚蓝田玉的传国玺。
说白了,美玉就算再贵重也有限,真正让和氏璧的价值超越“璧”的,是那上面象征天授君权的两句话。
“钟兆,”陆令从沉吟半晌,“这玉虽非和氏,但那明晃晃的八个大字可不是随便刻上去的。我如今若是拿了这个东西,受的是哪片天的命?”
钟兆委婉地暗示道:“陛下让小的连夜前来送这个宝贝,您说是哪一片天?就是咱们头顶上这片天呀。”
“就算陛下真有这个意思,”谢竟道,“那也不应是在这个时候。陛下福泽绵长、春秋鼎盛,做什么要将这印玺寄放在我们昭王府呢?”
他的后半句话一连用了几个重音,尤其是“寄放”二字,几乎不想再遮掩撇清关系、置身事外的态度。
钟兆噎了片刻,只是赔笑道:“陛下自个儿也说了,来日方长,到时候是什么光景,到时候再说。但这八个字不惟有渊源,还更有陛下的期许,其中深意,二位可能懂得?”
陆令从沉默思忖,听钟兆转述,显然皇帝自己也没有把话说死,并不是将这枚假传国玺送到陆令从处,就是板上钉钉让他做储君。说不定假玉玺有两枚,另一枚正送往临海殿呢?陆令章今年十五岁,也是能开府涉政的年纪了。
这样模糊暧昧的态度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天子送的东西又有等同于圣旨的效力,他们不可能不接下。
良久,陆令从把玉玺物归原位,举步走向正厅西墙边半圆形的合欢桌,打开置于其上的剑匣,将漆盒收进了最下方的空层之中,重新上锁。
他转身道:“剑匣的钥匙我随身携带,还有一把在王妃那里。我今日将这枚印玺藏于此处,此事陛下知,我与王妃知,钟兆知。天子圣明,那么来日若因这枚印玺出变故,只可能出在我们三个人之中。我与王妃自当慎重小心——钟兆,你也要掂量清楚。”
钟兆堆出来分寸恰好、无可挑剔的笑:“小人铭记于心。”
回忆
第92章 二二.二
钟兆圆满完成了皇帝的吩咐,回宫复命去了,剩下陆令从与谢竟二人回到书房中,辗转难眠。
谢竟本就缺少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此时心中并没有成熟的主意,只是强自镇静地对陆令从道:“剑匣的钥匙我基本从来不碰。我也不会再把那玩意儿拿出来看。”
陆令从点点头:“我知道,那么说只是为了提点一下钟兆。”
“你说,究竟是像钟兆暗示的那样,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又一种新的试探?”
陆令从想了想:“父皇病中,母后与我娘都不太见,钟兆算是侍奉左右、能够离他最近的人。他的暗示不无道理,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我们也绝不可尽信。”
谢竟撇撇嘴:“照我说,以陛下的性子,根本没有什么一眼望到底的好事。他无非还是想看我们能不能沉得住气。”
陆令从表示认同:“沉不住气把这事宣扬出去,自然有相府来辖治我们,都不劳父皇动手。”
“更不可能沉不住气去问陛下,”谢竟当即道,“这种事情从来就没有去问的,也绝不能去问。天子赐你,别有深意,你谨小慎微地收下,这算是恩赏。但若表现出你对这件事有兴趣,这便是大逆不道了。从古至今,到先皇龙驭宾天那一刻才坐上太子位的君主,不都是这么战战兢兢过来的?”
“问题又回来了,”陆令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们该怎么办?就这么让它锁在剑匣里?”
谢竟走过去,抬手轻轻为他放松着肩背肌肉,陆令从一侧脸,嗅了嗅,执住他的袖子:“怎么有檀香味?”
“他们两个不爱用香,嫌腻乎乎的头晕,又没事就喜欢赖在我身上滚来滚去的,我便给自己衣裳熏上一点,也算是见缝插针地静心安神。”
陆令从闭眼养神,受用了一会儿谢竟柔和的力道,然后伸手揽过他往后仰去,两个人并排倒在榻上,双双睁眼盯着房梁。
“也许我们不至于需要如临大敌、自乱阵脚,”谢竟说,“但至少我们不能完全被动,不能像这样躺着等人打上门来。”
这其实是个恒理,陆令从当然明白,但是想明白容易,想解决却难:“这种事情上想要掌握主动权,最有用、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控制军队。但是,京畿军与羽林卫的上层背后派系势力极其复杂,各为其主、相互制衡,彼此间一团乱账,对外来者又是铁板一块,我想要此时插手,难比登天。”
谢竟忽道:“那如果……蓄养我们自己的兵力呢?”
陆令从一怔,颇为惊讶地侧脸看向谢竟。在他的认知里,谢竟作为一个从小在全家爱护之下长大、又一向极其珍视爱重亲眷的人,是并不太会、也不太愿意主动提出有风险的方案的。
他当然知道谢竟所指的不是昭王府那区区几十号家丁,而是军纪严整、武装精良、以一当十,但只听从他们号令的精锐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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