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说来也怪,陆将军不是都出兵去救了吗?”
“还提陆将军呢!他呀,领着二十万南军,说是要深入大漠,断匈奴后路……结果就再没有消息了!”
“依你的意思,陆将军带着二十万大军,要么是全军覆没,要么是通敌投诚了?”
“谁知道呢!二十万将士,到底不是小数,总不能无声无息消失……”
“要是我当皇帝,我就把这姓陆的全家灭门,看他还龟缩到哪里去!”
庶民们异想天开,哈哈大笑。谁知这样的想法,却并不是庶民所独有。
巍峨的承明殿上,文武大臣班次谨严,各列左右,皇帝一身冕服,绣九龙文章,踏八宝赤舄,旒冠上珠串垂落,遮得他面容如陷网罗,有着深浅莫明的阴影。初参政的齐王站在他下首,泗水王之前的位置,亦是一身严装,高冠博带,长身玉立,此刻正侧转了身,看向丹墀之下侃侃陈词的丞相冯衷。
今日所议,为战与和。而冯衷却给出了一个颇为骑墙的计策:战,到底是要战;但在取战之前,不妨先和,派长公主与单于和亲,我方再厉兵秣马,以俟万全之机……
齐王听了,却先笑着发话:“冯公的意思,是要鸣玉妹妹去做活靶子了?”
他脸庞温润,笑容可亲,语气也似逗趣,冯衷却无端觉得侮辱:“陆将军带走二十万精锐,边郡重募新兵训练编队,至少还要半年。长公主素来忧国恤民,便受半年的委屈又如何?”
齐王笑道:“冯公莫忘了,钟弥还在匈奴。您有您的阴招儿,骗骗匈奴人也就罢了,只怕钟弥骗不过去。”
冯衷道:“那我们也可同匈奴谈条件,我们派出公主,他们便须交还钟弥,由我们处置——”
“我们处置钟弥,他们便处置公主?”齐王的笑意蓦地一冷,“冯公慷他人之慨,倒是豪气干云。”
“你怎么胡搅蛮缠——”冯衷气结,还欲再顶回去,衣袖被人拉了拉。他回头,便见是廷尉张邡,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只能哗地将衣袖一甩,回到班列之中。
齐王的目光幽幽地飘荡到张邡身上:“张廷尉似乎还有话要说。”
张邡静了片刻,迈步而出,向皇帝俯首,“臣不通军务,只知刑法。车骑将军陆长靖,贻误军机,送将士于死地,依律当弃市,其家当三代连坐,戍西南夷。”
“张廷尉且慢。”却是从魏郡平叛匆匆赶回的老将张闻先,连忙出列抗议,“陛下!陆将军行迹未明,不可遽下定论啊!或许他深陷大漠,力抗不敌,那也是精忠为国,怎可翻为罪人?”
张邡慢吞吞地道:“然则今时今日,陷陛下、陷本朝于如此不堪境地的,的确是陆将军吧?”
“张邡!”张闻先面色极难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几乎瞪得凸出来,“你不领军,你如何懂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岂不闻李陵之祸,带累三军?”
“既是如此,”张邡低下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山羊须随着他尖刻的唇音一翘一翘,“那便只有先请鸣玉长公主出塞,说不定还可与陆将军在敌帐中相遇呢。”
齐王抬眸:“若是鸣玉死在塞外,你偿命么?”
张邡道:“偿命又有何难?只是若长公主果有不测,本朝师出有名,再发兵不迟。”
“既然如此,直接送你出塞不就好了?”齐王又恍然大悟般点了点额头,“哎呀,可惜你一条贱命,却不能陪伴单于枕席——”
“够了。”
是皇帝发了话。
齐王却似并不惧怕圣上的威严,好整以暇地收了口,还朝张邡拱了拱手。皇帝的目光逡巡过这几人,最后落定在齐王身上。
他的弟弟,看上去总是桀骜难驯。
皇帝手指屈起,叩了叩御案。轻轻的、似敲棋子一般的响,“空”、“空”、“空”,有节奏的。齐王回过头,却与他对上了目光。
皇帝淡淡道:“齐王有什么主张?”
齐王很是做作地掸了两下衣袖向皇上行礼,一时似连地砖上的灰尘都被他掸得乱飞。他低着头,皇帝却能看见他嘴角微勾,带出一个令人心动的酒窝:“匈奴不派使者,只一封国书传来,是摆明了瞧我们不起。不过匈奴还有质子在京中,我们何不请他代为使者,替我们去塞北斡旋一二呢?”
*
齐王此计,尽管根本没有明言是战是和,却令朝中群臣都为之一凛。那匈奴质子虽不是单于亲子,到底有些地位,且在长安养尊处优久了,若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许多少也能让和谈更顺利些。
可冯衷仍有所忧虑:“两国交兵,质子身份尴尬,请他为使,不知他是否愿意……”
“两国交兵,质子本是必死。”齐王睁大眼睛道,“请他为使,是保他活命,他怎会不愿意?”
张邡道:“质子也是匈奴人,焉知他不会与匈奴单于串通一气,破坏和谈?”
齐王道:“钟弥不是匈奴人,也早已与匈奴单于串通一气了。”
上首忽而发出一声轻笑。
张邡还欲争辩,听见此笑,却蓦地一惊,连忙收口。这有什么好笑?他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也揣摩不出皇帝在此事上究竟是何态度。他只是想着,自己若能将陆长靖拖下水,则南军换血,皇帝势必会赞许他的。至于请那平庸质子为使,对于战局能改变多少?他却一时没想明白,乃至言语上失了先机,又听见齐王嗔道:“我说得不对么?”
皇帝一手撑着头,冕旒垂落,遮住那温柔的眼波。悠悠然,从齐王的眼底流过,又弥漫开,在两人中间隔出一道雾墙。
“朕看齐王提议不错。”皇帝抬高了声音,却仍显出几分笑意,“冯衷。”
“臣在。”
“你去筹备一下,朕要在太液池边摆宴,请匈奴质子入宫一叙。”
冯衷一怔。这等低下活计,交给内侍署即可,何必让他丞相去做?但又不得不答应:“臣领命。——陛下,那和亲的事……”
“这个容易。”却是齐王笑眯眯地接了话,“孤向冯公保证,到宴会之时,定有万全之策。”
“这,”冯衷不由得仍将脸转向御座之上,“臣还是想听皇上定夺……”毕竟皇帝只要透一个口风,底下人见风便可使舵;而齐王说的话,又如何能算数呢?
齐王撇了撇嘴,瞅皇帝一眼,不言语了。
皇帝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静了片刻,才道:“听齐王的。”
第77章 最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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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
此次朝议持续到午后,群臣皆饥肠辘辘,一出承明殿,又见狂风大作,树木摧折,豆大的雨滴很快落下,砸得人灰头土脸,衣衫尽湿。于是再顾不得主战主和、你党我派,都不得不与最近的同僚相互搀扶着,顶风冒雨地奔出宫,回家去。
“——殿下请留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怀桢回头,原来是太尉张闻先,正在前殿侧边的红柱下向他拱手。
张闻先原是舅舅的副将,沙场征战多年,又为兄弟夺权出了大力气,印象之中,总是个壮健沉着的叔叔模样。但当怀桢走近了再瞧,却发现他两鬓已花白,长眉在眼窝间压出几道皱褶。
“殿下。”张闻先一开口,浑浊的话音便混进雨声中,砸出道道奔流的水痕,“臣还有几句体己话,想同殿下分剖。”
怀桢凝望着他,道:“张将军是孤的长辈,张将军有什么教示,孤自然只有听从。”
张闻先摆了摆手,“教示绝不敢当。如今大军孤悬在外,张邡要问罪大将,自是骇人听闻。一意送长公主求和,也不仅屈辱,而且愚蠢,要叫四夷都瞧我们不起。但是殿下……”他的话音重重地一转,“老臣也恳请殿下,如有任何公忠体国的计议,都要先同陛下商定才好啊!您同陛下一母同胞,骨肉至亲,决不可被外人所间……”
怀桢听着听着,嘴角渐渐浮出一个意味莫名的笑。
“张将军一片公心。”他轻轻地道。
望见齐王这笑,张闻先的心便又往下沉了一沉。他的所谓一片公心,本来就是为了傅将军拼杀出来的这一座基业罢了。但不知是不是人至老年,五感迟钝之后,心地却变得敏锐,他总觉得,皇帝与齐王之间……已经不是傅将军、傅贵人曾经所期盼的样子了。
风雨之中,他想起多年以前,傅贵人——不,当说是庄懿皇太后,请他帮助怀枳在塞上练兵时,写给他的信件:“吾之二子,长者定心猜忍,幼者锐气空浮,吾常恐己身没后,二子不能相保……”
“殿下。”他仍想多说几句,“陆将军那边若有任何消息——”
“张将军。”怀桢的声音却冷了下来,“您这样反复申说,是觉得孤会欺瞒自己的亲哥哥不成?”
*
张闻先被他一句话怼了回去,终于是再也说不出什么,拖着滞重的脚步从雨中离开。
怀桢望了一会儿他的背影。
“殿下。”是钟世琛在他身后轻唤。
“钟尚书。”怀桢转头看他一眼,“张将军怨怪孤了。”
钟世琛罕见地沉默。怀桢便笑了笑,道:“孤知道,张将军是忠臣。孤不动他便是。”
钟世琛拱了拱手,“殿下英明。”
怀桢的笑意便更为寥落。
“殿下,还请这边走。”
钟世琛一转身,便向前殿后方的小道中走去。怀桢顿了一下,当即遥遥地跟随在后。
转过几个拐角,地势愈低,雨水洗过宫墙瓦当倒灌下来,小道上种植的木芙蓉被吹刮得东倒西歪,乱红一地。哗啦啦的雨声遮掩了很多不必要的声响,直到怀桢看见那墙角下瑟瑟地跪了一人。
一名布衣荆钗的女子。
“梦襄?”五尺开外,怀桢停了脚步,微微眯起眼睛。他浑身也淋湿透,雨水沿着他衣袂上绮丽的暗花或明或暗地闪烁。
陆梦襄俯伏在暴雨泥地之中,声音里含着泪,即刻就要决堤而涌流:“殿下!请殿下救忠臣!”
*
“——陆娘子请起。”
怀桢上前半步,伸手虚扶。陆梦襄却视若不见:“除非殿下答应搭救父侯,否则臣女不敢起身。父侯孤军深入,或在必死,但绝不可能投降匈奴,还请殿下明察!”
怀桢听着,忽而一笑。明察?我再明察,有什么用?
他望向钟世琛:“看来钟尚书还没有同陆娘子解释过。”
钟世琛垂下眼帘,随着风雨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是,此事机密,臣不敢同任何人妄言。”
怀桢道:“是啊,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个人身陷死地。”
陆梦襄浑身一颤,抬起头,“殿下……殿下是否另有计策?”
怀桢撩起衣襟,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陆梦襄发髻凌乱,湿润的双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直到两人的目光平齐,都陷在这个湿泞的角落。
“陆将军,正在黄为胜处待命。”他温和的声音几乎转瞬就化作一阵捉不住的气流飞散去,“他一切都好。”
陆梦襄蓦地一震,几乎要在雨中跌倒,却被怀桢护住,风雨之中,似一个贴心的拥抱。陆梦襄却冷得发抖,浑身如坠冰窟,难以置信地问:“他……他是故意消失的?不是说,他带兵出塞,深入大漠……”
怀桢抬起头,目光穿透雨帘,望向那宫墙尽头拐角处的窄门。他的下巴摩挲过女子发间,喉咙微动,声线更低、更冰凉:“他的二十万南军,对孤还有大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帝所任用的那些人,张邡也好、冯衷也罢,乃至柳学锦、方尚庭,都没有一个懂得军事的玄妙。倒是远在匈奴的钟弥,说不定已经看出了些什么……
陆梦襄牙关战战:“这、这是欺君罔上、抄家灭族的大罪……”
“是啊。孤也不过是做一个赌。”怀桢叹了口气,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又看住她的眼睛。前世的他们做过夫妻,他心底终究存了几分温情,但今生的陆梦襄,看着他的眼神却满是恐惧。
或许他也早就变了。
“孤若不如此,陆家早已被张邡发配掉了。”怀桢平和地道,“皇上想要南军,迟早会对陆将军下手,匈奴就是皇上借来的刀。说得这么明白,你该懂了吧?”
陆梦襄咬住了牙。冷雨侵逼她全身,而齐王的眼底只有一片无情砂砾。是利用也好,是欺诈也罢,时至如今,父女悬隔,生死不知,她也只能跟随齐王,孤注一掷。
她双膝后缩,退至墙根,向齐王再次深深地、深深地叩首。
怀桢直起身子,沉默地接受了。
眸光向那窄门处微微一偏,便见一抹紫色衣影慌乱地掠过。
*
精致的绣鞋沾了小道上的泥,冯令秋急得跺了跺脚,命侍婢给她擦干净,自己撑着伞等在丈夫下朝的必经之路上。
怀孕已近六个月,虽然盛夏潮热,她却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笨重的衣着下,几乎看不出肚腹如何。近来冯衷在朝上连连受挫,她的神气也似消减许多,隔得远远的望见泗水王怀栩朝她疾步而来,目光又沉了下去。
怀栩自有宦侍给他撑伞,但他心意急切,仍是淋了半身,匆忙赶来道:“你怎么来了?”
冯令秋望着怀栩,片刻,才轻轻道:“风雨忽起,想来接一接你。”
怀栩揽过她肩膀,到宫外马车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踩上了车,才微微笑道:“王后有心了。只是王后也要留意腹中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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