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去还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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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
鸣玉终于离去。秋风更凛冽几分,四面八方的高墙上映出四五个惨白的月亮。怀桢拢了拢衣襟,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表情不那么僵硬。而后才迈步,踏过一地秋霜,走入承明殿最深处的寝阁。
他的哥哥竟还没有睡觉,正坐在床边席上,手中执笔,悬腕凝神,在奏报后书写朱批。字迹沉着而峭劲,是他一贯的风骨。他面前的文书已经摞得高出他半个头,中间还夹了一份红翎急报,艳红的签条在冷夜中飘荡。
怀桢在后头呆望半晌,才去更衣。将袍服换下,只着一件素白单衣,放轻脚步,从帘后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窸窸窣窣间,长发从地面流过,他伸出双手,从后方环住了哥哥的腰。
“哥哥,”他依赖地将全身贴在怀枳后背,轻蹭了蹭,“鸣玉在外头跪了好久,我刚刚劝她回去。”
怀枳的身躯似凝固了一瞬。“鸣玉说我忠奸不辨。”
怀桢道:“她是小孩子嘛。”一边说着,一边将微凉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探入哥哥的衣衽底下。他不必看,那环住劲瘦腰身的玉带钩便轻轻地一响,是暗夜的开端与前奏——
怀枳却忽然抓住了他挑逗的手。
“她是小孩子,那你呢,阿桢?”怀枳甚至没有回头,而怀桢从指尖开始骇异地酥麻。“你也是小孩子吗?她要我放了魏之纶,你不懂轻重缓急,也非要同我作对吗?”
手指被扣住,怀桢的呼吸亦往上顶,顶到绝路,只能咬紧牙关,又不得不笑。他想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恐惧被拧成委屈从眼眶里渗出来,又流下那苍白的侧脸:“我只是……只是想来瞧一瞧你。今夜出了那样可怕的事,我……我不想一个人睡觉。”
怀枳一错也不错地凝视着他。
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可以将怀桢看穿。
是他不诚实吗?在床里床外,在朝堂殿宇,他同怀桢剖白过那么多次。怀桢有时候像完全听不懂,有时候却又像聪明得过分,他无论如何捉摸不透,心头的空虚愈来愈裂成巨大的深渊。
他快要掉下去了,却还在顾望怀桢的影子。
“阿桢。”他低声,“你为什么……”
“哥哥。”怀桢来到他的怀里,潮湿的双手捧起他的脸。他的声音轻缓,仿佛从深渊底传出的回响,“哥哥,我大胤有精骑千万,粮饷万石,不怕他匈奴压境。此前历代,从没有以公主换和平的。此后也不必有……哪怕战至最后一人,哪怕坚壁清野,天下丘墟,我也绝不会,绝不会把鸣玉让出去……”
怀枳凝视着他,目光似生了倒刺,绞过弟弟的泪水。他愈来愈想知道,弟弟眼中的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从案上拿过那一编红翎急报,抛入怀桢手中。怀桢怔了一怔,而怀枳已经推开了他,慢慢站起身,往帘外趔趄几步。红漆窗格上的月亮是素缣做的,被割成单薄的一片片,怀桢望着哥哥那纸做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这还是哥哥第一次推开他。
急报的函封已拆落,封泥生了牙齿,一下子咬痛怀桢的手指。他猝然低头,将简册展开抖了一抖,一目十行地掠过,顿时惊得险些将它丢下——
“十万?”他震惊抬头,目光紧紧咬住哥哥的背影,“你……从关东调了十万戍卒去雁门?”
“雁门是黄为胜守郡,也是商定的和谈之地。”怀枳垂眸,“单于已占领云中,将从云中至雁门迎接公主。原定公主和亲,单于亲迎,则十万戍卒,会埋伏在他的必经之道。”
“你如何肯定——”怀桢一顿,“要是单于不去呢?”
怀枳道:“单于不去,就会派钟弥去。”他冷淡地道,“那不是更好吗?”
怀桢道:“那也是要鸣玉去做活靶子!”
“这是最好的计策了。”怀枳道。
“总之如今是行不通了!”怀桢当即反驳。
怀枳停下来。低头,无甚意味地一笑。“是啊,如今是行不通了。”
怀桢胸膛剧烈起伏,与哥哥相比,他显得过于激动。他在惊诧之中明白了哥哥的意旨,但又被一种更深、更黑暗的愤怒所包裹,眼中的火焰几乎藏之不住。固然,一家人若能坐下来好好地计议一番,商定假意和亲,由大军前后接应——这的确就是最好的计策。但怀桢已经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计策,因为他还有二十万南军孤悬塞上,棋子早已落下,他已经再不可能与哥哥肝胆相照——
若是真走了这条诡道,他如何夺得兵权?如何掌控棋局,如何能反将哥哥一军?
十万戍卒……他在心中飞速地计算。不知是关东的哪位太守领兵,又不知会否听从他的号令?
怀桢目光幽沉,也站起身,朝哥哥走去。每一步都轻飘飘,像踩在黑暗的云上。为什么?为什么会对鸣玉的命运如此执着?他从来没有认真地问过自己。他只知道这一次,他不能再失败,不能再失败……他还要再试一次,他不信哥哥还会再推开他。终于他拉住了哥哥的手,又踮起脚,嘴唇试探地去碰哥哥的唇。
“你是不是担心我?”他的气息在哥哥身周缠绕,“可是哥哥,我会赢的。我会恢复云中,我会把钟弥押解回来,我会回到你身边。哥哥,你信我。”
怀枳沉默地看着他。怀桢似受不了这样被注视,于是沉醉般闭上眼,着力吻开那双唇,又反复地舔舐哥哥的齿关,以至上颚。舌头渐渐伸出来了,他踮脚的姿势不稳,脚踝重重地崴了一下,刹那间钻心地痛。他忍得艰难,但嘴唇还是柔软,带着伤去讨好,多少应该惹出一些格外的怜惜。果然,怀枳最终还是伸手,扶住了他的腰。
他的腰那么软,还缠着哥哥送他的红绳。这么多年了,色泽暗淡,丝线磨损,也始终忠实地标识着他是哥哥的。怀枳心想,是啊,他终究是我的。
“是宫里人假传陛下口谕传召张邡的,也没有任何凭信,张邡便真来了。”留芳一板一眼奏报的话音如拴着铅坠子,在怀枳脑中晃来荡去,“不知是哪位公公,没有人瞧见,但在长安城外发现一架破损的辇车……”
那残剩的苦笑还在怀枳唇边,冷白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洒成无数碎片。阿桢啊,你口口声声为了鸣玉,难道你就是真的关心鸣玉的安危吗?
可是哥哥不会揭破你,因为哥哥比谁都更了解权力的滋味。
“哥哥。”是怀桢在叫他,“哥哥!”
怀桢很不满意。他衣裳脱了一半,落在哥哥胸前,又飘飘然掉在地上。怀枳恍然回神,去搂他腰,他却如游鱼般从哥哥怀里滑走,一手扯住哥哥腰带转了个圈——
于是那玉带上的印玺环佩全都掉下来,叮叮当当,绮靡的轻纱将它们托住,飞跳。
怀桢道:“哥哥,你信不信我?”
怀枳深呼吸一口气,最后望了一眼月亮。修长的手指抓住窗格上的木栅,“哐”地一声,将那月亮的眼睛重重合上。
第87章 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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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宁元年六月廿日,诏制齐王领北军三万,北上雁门,与黄为胜合,伺机决战,夺回云中。关内调戍卒十万至塞上,亦听齐王调遣。
离开长安之前,齐王怀桢大张旗鼓地巡视了一次廷尉狱。旌旗开道,骏马轺车,怀桢本人还穿了一身招眼的褒衣,大袖飘飘,髻簪白笔,宛如一名刚进学的斯文儒生。于是代守廷尉的杨标也不得不披挂上法冠皂衣,诚惶诚恐地出门迎接。
怀桢从轺车上施施然而下,目光掠过杨标,低头轻慢地理了理衣袖:“孤来瞧一瞧逆犯魏之纶。”
这一句话,廷尉寺两旁街道上的看客们,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杨标自然恭迎,带几名狱吏在前领路。其实不需要领路,于怀桢而言,廷尉狱的一砖一石都埋在他记忆的褶皱里,此刻每一步踏上去,那褶皱便被掀出来,生满青苔的碎片哐哐当当地掉了一路。霉味争先恐后涌进鼻端,亮光从身后灭没,愈往下行愈是阴冷,直到一片牢中平地,是案犯们受审行刑之所。四面挂满沾血的刑具,当中一张荆棘编就的席垫,上首则是威严的七尺高台。
怀桢望了一会儿那高台,直到火焰照得他双眼发酸,才拧过头,继续往牢房深处走去。
重重铁栅之后,魏之纶仍在读书。
经过这些时日的折磨,魏之纶已瘦得形销骨立,但那方正脸庞上的一双眼眸却更加亮得出奇,仿佛即使在黑暗里也能伸出利爪将人攫住。怀桢走入牢中,他便用这种目光撑住怀桢的脚步。怀桢的手向后摆了摆,示意杨标带旁人退下。
杨标躬身领命而退。
魏之纶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玩味。看着怀桢在自己面前满不在乎地盘腿坐下,才道:“原来杨廷尉也听您的话。”一开口,嗓音沙哑得像刀刃抹在喉咙。
“谈不上。”怀桢如变戏法一般从怀中掏出一只酒壶,两只酒杯,“我此番探你,长安城人尽皆知,他没什么好怕。”
魏之纶笑起来:“你连最后探望我一次,都要算计。”
怀桢却不笑,手腕微斜,酒水汩汩而出,如一道清泉注入杯中:“你舍了性命不要,我自然要算计得十分周全。”
魏之纶道:“皇帝会信你的。”
怀桢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自己无法再与魏之纶说,皇帝其实已经调遣十万戍卒去塞上埋伏匈奴,自己却仍一意领兵出征,或许让皇帝失望。失望是一种很伤人的情绪,由失望会逐渐生出怀疑的锯齿,他的哥哥,终于还是要怀疑他了。
自己无法再与魏之纶说,自己永远在揣测着哥哥的怀疑。直到今时今日,终于真切地感受到怀疑的阴影,却好像等到了某种宣判,有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殿下。”魏之纶忽而抬高声音,“殿下!”
怀桢蓦地回神。
“这一回,您只许胜,不许败。”魏之纶紧紧盯住他,斩钉截铁地道。继而,又叹口气,像是把千斤重的担子卸下来交托给对面的人:“往后的事,我便顾不上了。”
怀桢低下头,终于,好意地对魏之纶一笑:“鸣玉去为你求情了。可惜皇上铁石心肠。”
魏之纶的眸光动了一动,仿佛是酒水的清光在他眼中投下轻微的涟漪。旋而,他又一哂:“这与我已没有关系。”
怀桢拧了拧眉毛,模样很是固执:“鸣玉她喜欢你。”
魏之纶重复:“这与我已没有关系。”
怀桢追问:“你不想弄明白了再走吗?”
魏之纶伸手去接过酒杯,腕底的铁链被拖曳,发出粗哑的摩擦声。“为什么要弄明白?殿下没有听过凿七窍而混沌死的故事吗?”
怀桢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也变得直勾勾的,显见得是很不服气,但这不服气又透出一股幼稚,让魏之纶发笑。齐王今年二十岁了,英明神睿,谋定后动,好似天下都尽在他的掌握,可魏之纶发现,总有一些东西是齐王永不能理解的。这个过于聪明的孩子,总是想要一些极其简单纯粹的证明,却不知道这世上最弥漫的只是混沌。
“我小的时候,读圣贤书,最仰慕比干、伍员的忠肝义胆,直谏而死,又有何惧?”魏之纶举起酒杯朝怀桢一敬,便仰头饮尽。怀桢张了张口,又顿住,目光从那酒杯缓缓移回魏之纶苍白的脸上。“如不是殿下相救,我早已为了自己的理想,戆直地死在长庆十一年的司隶校尉狱中。”
怀桢的喉咙动了一下:“你是怨我?”
“我是感激殿下。”魏之纶朗朗一笑,“如不是殿下相救,我不会苟活这许多年,不会多看了这许多风景,更不会与长公主相识。其实——”他思索了一下,手指点了点杯盏,“你说你记得前世的事情。那么前世的我,当真从没有见过长公主吗?”
四壁凄清,不透风的砖墙闷住骇人的秘密。他说得那么平静,好像前世今生云云都不过是寻常,怀桢却猝然抬眼,又更仓促地垂落。
“也许是有的。”怀桢不确定地回答,“但那又怎样呢?”
也许在街上掠过一眼,也许在朝堂上有过一两句的交谈——但那又怎样呢?人与人的一生轨迹交错,辙痕错布,不是每一道都值得花力气去辨认和索解。
魏之纶笑,话音已很虚弱:“你说得对。横竖这一世,我也没有遗憾了。若还有下辈子……”
若还有下辈子,他还要怎样呢?他实在也想不出来。因为,他已经没有遗憾了啊——有遗憾的人,才会对未来提出许多虚妄的要求。
“——来人!”怀桢蓦地站了起来,仿佛是魏之纶这无遗憾的坦然刺中了他。他的衣袍抖动,火光从那精致的衣角颤落。
只是片刻,杨标入内,向他行礼,他便大步离开。
他走时和来时一样从容,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
狱吏检查一番牢房,预备关上牢门,又觉这姓魏的案犯安静得令人发毛。于是走近几步,推了一下对方,谁料魏之纶全身僵硬,竟然推之不动。再探鼻息,已是气绝。
他坐在墙角,穿戴整齐,面色宁定,手中还捧着那一卷他早已读得编绳脱落的旧书。
原来那是一卷《庄子》:“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
六月十九日,大军出征的前一夜,怀桢在承明殿的书阁外等了三个时辰。
直到留芳出来,小心地答复他道:“陛下已就寝了,明日殿下出征,事甚繁琐,还望殿下也早去歇息。”
月亮渐渐残缺,心跳却越来越快。若在过去,只要他们还能同床共枕,怀桢就还有把握去摸一摸哥哥的心脏。但此时此刻,至少离京之前,哥哥是不愿意再让他探看的了。
他只能去回想他们上一次欢爱的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上一次在承明殿,正是匈奴质子横死的那一夜,他们翻云覆雨,尽兴到五更时分,哥哥就算沉默了一些,粗暴了一些,却也算不得异常。哥哥说“你也是小孩子吗”,语气是那么地不甘心,可就算承认了又怎样?自己是小孩子,哥哥也总要容让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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