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怀疑他吗?哥哥有意冷落他吗?哥哥允许他在塞上纵兵吗?天色将明,曙光一寸寸从琉璃螭龙的背后挪上屋宇,昨夜的秋霜渗进他的衣袂。未央宫开始了新的寻常的一天,而他则必须回营换装,迎着鼓角往他最后的野心进发。
巳时,三万北军自长安西郊起行。
“陛下。”承明殿后殿的水阁,冷风从太液池上的仙山刮来,吹动檐角的铁马振振旋响,重重帘幕被撩起又落下,哗哗地荡出五色波纹。留芳在阶下站定,深深地弯下腰去,“齐王已开拔了。您不需嘱咐些什么吗?”
许久无人应声。重重帘幕被狂风吹动,水阁便如在烟波中左摇右摆,成了一座空荡荡的华丽孤舟。
留芳揣摩着,多说了一句:“陛下,您苦心孤诣,齐王却毫不领情,一意仍要领兵。”
怀枳散发披衣,赤脚踩在石砖铺就的舆地图上,所到之处,皆是烽火连城。他惘然地抬起头,面前帘帷摇荡,隐隐约约有仙山的影子浮现又消失。也不知留芳的话有几分落在他的耳中。“是我教他的。”他喃喃,“是我将他养大的……”
第88章 2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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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开,都给本宫让开!”
青铜长剑唰地挥来,一时间宫人们惊呼奔走,乱作一团。立德连忙上前,那剑锋便逼到了他的眼睫底下:“长公主!”他一手抓住鸣玉握剑的手腕,连声哀叫,“长公主,您看看奴婢!”
鸣玉衣发散乱,脸色苍白,只手几乎握不稳剑柄,定睛欲瞧立德,眼前却一片模糊,什么都瞧不清晰了:“把云翁给我交出来!他装神弄鬼,祸乱朝堂,害死了魏公子——”
“魏公子并不是小老儿害死的。”
常华殿上寂静了一瞬,继而内殿的帘帷窸窣而动,云翁迈着八卦步走了出来,甚至还伸了个懒腰:“齐王殿下出征,小老儿还想歇息一段时日呢,不料长公主还有事相访啊。”
鸣玉手中的宝剑颤动,剑刃在秋日的冷阳下抖出无数碎光,“你什么意思?”
“长公主自去长安城中打听打听,魏公子是谁害死的。”云翁走到她面前,拧了一把脏兮兮的胡须,“是齐王殿下请他喝酒,他便死掉——是齐王殿下害死的!长公主,您敢不敢拿这把剑对着齐王?”
鸣玉咬紧了牙:“齐王是没有法子,不得不送他上路——”
“您也知道是没有法子。”云翁两手一摊。立德见机,早将周遭宫人都屏退,又想引鸣玉上座,鸣玉不肯,身子僵在原地,梗着脖子瞪视云翁。云翁只好接着道:“皇帝要魏之纶死,不能亲自下手,齐王懂事,自然要帮亲哥哥背了这个黑锅。魏之纶死了,那匈奴质子到底如何横死,对匈出战到底有何名目,就全靠皇帝和齐王两人的说辞。何况魏之纶下了诏狱,本是必死……”
“哐——当”。
鸣玉丢了宝剑。
“不对。”她惶然望着云翁,声音衰弱下来,像是秋天草丛中最后的鸣虫。谁还记得她在春华最盛时的光艳?她只是不信,但说出的话也已失去底气:“六哥哥同我说,魏公子只是去受一下审……”
云翁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这位长公主啊,有一些智慧,但太易轻信于人,有一些坚强,但心地太过光明——他觉得自己已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已很麻木了。
认真论起来,或许前世的齐王怀桢,也是这样的人。轻信的人才会遭到背叛,光明的人才会受困于黑暗。
云翁终于道:“我今日正要去魏公子府上作法,您要不要与我同去?”
魏之纶的住所,仍是多年以前怀桢赐给他的那一座荒宅。不过经了魏之纶的巧手修缮,宅中池水清澈,几茎红蕖半褪舞衣,又有艳红的枫叶漂至水上。游廊上的地锦生长茂盛,软茸茸地托住人的脚步,再往里走,便是主人生活的厢房。
魏之纶长期以来无官无品,只是个半死的家臣,阳光从门外插下,似一把长剑楔进冰冷地面,鸣玉走入,便似踏入阴阳的交界,眼睛都被刺痛。房中摆着木制的床,木制的小柜,还有木制的席案椅榻,件件都规整有度,简单干净。只是半个多月无人料理,台面上生出淡淡灰埃,但用手轻轻一拂就消散了。
“他……他总是在做木工活儿。”鸣玉喃喃,“我小时候刚认识他,他便是在锯木头。”
云翁道:“他其实早就该死了,长公主。”
“那时候,我笑话他,他还会脸红。”鸣玉轻声道,“如今我知道了他是从容的,生也从容,死也从容。”
“他耗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命数,是为了您不受那颠沛异域之苦。”
鸣玉的眼睫颤了颤。“他不死,我就一定会……”
“一定会。”云翁不知为何如此肯定,“天道有得必有失,长公主。”
——值得吗?云翁曾经问过魏之纶。
明明是这老头找上门的,自己却还一副迷惘的样子,惹魏之纶发笑。他说,神神鬼鬼的事,我不甚明白。我只知道快活的时日都是从梦中偷来,还回去也不可惜。我只希望小公主能一直活在她那个美满的梦里——啊。他又自顾自笑。其实她什么都明白,我这希望也没有用了。
那个美满的梦,有温柔的母亲,有宠溺的哥哥,有欢声笑语和患难相助。再多的苦也捱过来了,他们环绕着御座,是最没有嫌隙的一家人。
鸣玉突然道:“六哥哥也信这些吗?信你这些胡说八道?”
云翁一怔:“什么?”
鸣玉干笑一声:“六哥哥,他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同魏公子商议好的,就连最后喂毒,也不过他俩合演一场戏——给皇帝看的。”
云翁挠了挠头:“齐王……他逆天改命,也都是为了您啊。”
鸣玉的话音带着冷冷的悲哀:“到头来,本宫倒成了局外人。”
这太可笑了——这些人,这些男人,用尽手段,各显神通,来决定她的去留——可她自己,却一直蒙在鼓里,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她想起魏之纶曾经问她:“您愿不愿意跟我走?”又想起魏之纶说:“殿下,臣不会离开您的。”然而那时候,她只以为这都是没有意义的话。
原来这就是天道,天道有得必有失。
“云先生。”鸣玉忽而拽住了云翁的衣角。她眼中的泪光已干涸,一种莫名的执着从眼眶底里直勾勾地探出来,“云先生,你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你既然能通阴阳鬼神,能占算生死寿数,那你能不能留住魏公子,让我见一见他?”
*
秋意愈深时节,长安城开始传闻,鸣玉长公主疯了。
据说她再也没有回过那一座皇帝御赐的公主府,而是日日夜夜守在母舅家留下的荒宅,无数巫人方士进进出出,在那荒宅中起坛作法,烧香熏艾,不知到底要催出什么道术。有人说她是为了远方作战的齐王祈福,也有人说她是要让城中冤死的鬼魂安息,更有人说她到底是中了匈奴人的邪神,本应该送去和亲的,如今不去和亲,乃伤天害理了。传闻神乎其神,愈趋诡异,甚至有一回惊动了未央宫中的皇帝,圣意大怒,将乱嚼舌根的几家命妇径自下了大狱。
也有传闻皇帝亲自去那座荒宅探望过长公主,但长公主身穿道袍,披头散发地坐在法坛之中,双眸失神,视阈模糊,已经认不出自己的亲哥哥了。皇帝也没有法子,只能吩咐下人尽心服侍,公主想要什么全都竭力满足而已。
何况他还有更为紧张的前线战事要看顾。八月,塞上传来捷报,齐王领军深入漠南,与匈奴左贤王周旋作战,意外解救了受困的车骑将军陆长靖残部。齐王与陆长靖两相夹击,一举剿灭匈奴左贤王部,单于孤守云中郡城,被齐王带兵围困。围城达二十日时,关东调来的戍卒被匈奴细作挑拨,在后方发生哗变,齐王当机立断,将叛卒尽数坑杀在雁门郡外,全军为之一肃。
对齐王此举,朝堂上立时有了微妙的抗议声。齐王虽然果断,却残忍嗜杀,有此前车之鉴,未来谁还愿意戍边抗敌?更何况那十万戍卒乃是圣上从关东亲调,齐王将他们坑杀于绝域,要如何向关东父老交代?如何向圣上交代?这一回不止是齐王的政敌,连带许多守成的公卿也深感不满,纷纷泣涕上书,弹劾齐王跋扈酷戾,请求皇帝召回齐王,收回兵权。
皇帝将这些上书全部留中不发,还未作理会时,关东却传来震天一响。
道是隐太子旧部数百人,拥一名三岁的太子遗孤,以齐王坑杀戍卒一事为引线,点燃了戍边百姓的怒火,在三辅之北振臂一呼,举兵起事了。
第89章 坠相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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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
秋风肃肃,寒气从承明殿前殿的青金石地砖透入,使跪在大殿中央的上百公卿皆不自然地觳觫。
他们是来“死谏”的,却仍旧怕冷。
为首是太傅柳学锦。他年事已高,胡须垂地,身躯纵想挺直,久了也不得不弯下腰去,双手扶着膝盖喘气。一旁的左丞相冯衷膝行过来搀扶住他,两人过去虽政见不合,此刻却有了几分父老相惜的模样。其后的方尚庭稍年轻些,也更为急躁,纵是秋深了,汗水却不停从他额头上流下,背上的重袍也已湿透。旁人或许还不清楚,但他料定皇帝已经得到了最确切的消息——那就是他的儿子方桓,此刻正在北方隐太子叛军之中。
他为对抗匈奴而招募的三辅勇力,顷刻就会成为他拥兵反叛的铁证。
他们已不知跪了多久,御座空空如也,内殿悄无声息,重帘深深,只偶尔有宫人的影子来去走动。直到黄昏时分,秋夕乘着远方的鹤鸟翩然而落,日入的钟声在太液池上响过,“咚——”柳学锦才突然一个激灵,好似被那钟声所操纵一般,抬身行大礼,再度高呼:
“——皇上!”
他身后的众臣也立刻跟着喊了起来,“皇上”“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钟声与呼喊声一同直上云霄。柳学锦颤巍巍地打开自己的奏陈,嘶哑着声音再次宣读:“老臣向皇上泣血启奏!齐王残忍跋扈,不恤士卒,引战匈奴,贪天之功!匈奴已服,穷寇勿追,关东新反,腹地受害!臣等请皇上召回齐王,严审叛逆,以正天下视听!”
众臣又忙不迭地喊:
“请皇上召回齐王!”
“请皇上召回齐王!”
“请皇上召回齐王!”
……
慷慨激昂的谏诤传至后殿,花影藤风的掩映之下,都幻作了模糊的隆隆之响。
怀枳坐在舆地图前,羽人灯压着地图的一角,灯火被外间的声响所震,簌簌地跳跃抖动。留芳跪坐一旁,敛袖添上灯油,那灯芯却骤然爆裂,“噼噼啪啪”溅出痛响。冷风倏然灌入,含着鬼一般的呜咽,吓得留芳整个人仆倒在地,不住磕头告罪。
怀枳却好像都没有听见。他的目光望着地图上的北方,云中郡的位置仍插着匈奴单于的旗帜,而雁门郡摆放了两匹银质小马,意味着大胤有二十万大军在彼。幽幽的火光在他的眼中沉落下去。
“你说,”他轻轻地开口,“陆长靖为什么又回来了?”
留芳岂敢回答:“奴婢……奴婢不懂。”
“冯丞相上表,说陆长靖根本不曾全军覆没。他只是带着朕的二十万南军,藏在大漠深处,等候着他的主君——齐王,就是他的主君。”怀枳的声音很安静,连灯火上的波纹都不曾惊动,仍是平直地向上升腾,在屋梁上雕凿的仙山间游荡。
“他有了南军,有了陆长靖,自然所向披靡。黄为胜知而不言,恐怕也早已是他的人。”怀枳伸出手去,宽袍大袖立刻如一片巨大的阴云罩住了中原,直扑向北方那两匹小马——他修长的五指一把攥住了它们,“匈奴质子为什么横死?他与魏之纶是不是早就算好了今日?云翁呢,那装神弄鬼的云翁此刻又在何处?”
只有最后一个问题留芳还算答得上来,他的声音因恐惧而更尖细了:“云翁一直在常华殿的道观里——奴婢派人去叫他!那个,那个立德,一定清楚……”
“朕调了十万戍卒去雁门——朕是为了帮他!”怀枳突然站了起来,一脚将留芳踢倒!大袖飘拂之间,他抬高声音嘶吼:“朕是为了帮他,帮他,帮他!”
留芳忍痛跪稳,脑袋死死磕在地面,涕泪交流:“是,陛下是为了帮齐王,陛下手足情深,是齐王他不知好歹……”
“他不需要!”怀枳将那两匹小马“哐当”扔回地图上。青铜做的城池一座座倒下了,金线绣的旗帜一面面匍匐了。阿桢他不需要。他有二十万南军,有陆长靖和黄为胜,他何必还要那十万东拼西凑的戍卒?自己同关东守将讨价还价大半个月,征募租调,无所不用其极,才调出那十万戍卒拱卫塞上——然而阿桢早有阿桢自己的谋算。
阿桢毫不犹豫就将那十万人全坑杀了。
——不应该啊。怀枳又感到深深的迷惘。灯火将他彷徨的影子扑朔在嵌金饰玉的冷墙上。不应该啊,他最爱的弟弟,一直都那么乖、那么听话。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终于将弟弟驯服,他熟悉弟弟的每一丝表情、每一种目光;可是弟弟背叛他,却只是那一闪念的须臾。
弟弟是从何时起,变成了那样残忍的将领?
不应该啊……他们是那样缠绵悱恻的关系,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两个人会比他们更亲密了。阿桢曾是那么忠心,将皇位与长安城拱手送给自己,而自己也曾在天下人面前承诺,要与阿桢共治天下——自己怎么会看不见阿桢的改变?阿桢如若背叛,一定也有个缘由。
怀枳再度坐了下来,目光扫过面前如山高的奏疏,面色是诡异的平静:“陆长靖还有个女儿,仍在京中,是不是?”
“是。”留芳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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