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声温温柔柔的呼唤从他耳根爬上。
他惊了一跳,连马匹都不安地嘶叫。一拧身,便对上怀桢的长剑。
怀桢身后,正如方桓所料,是一字铺开的兵马,正严密守在囚车旁。说是兵马,但也不过几千之数,这是皇帝分薄怀桢兵权后的结果。
方桓松了口气,对着怀桢的剑尖道:“我带了两万人给你。这条山道太窄了……”
怀桢却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听。”
方桓一愣。
空旷的山谷寂静了一瞬。
继而,他的两万人马如被潮水推挤,自后而前,奔腾翻涌,人仰马翻!
方桓胯下马儿惊惶奔突,方桓不得不死命勒紧缰绳,瞪住怀桢,目眦欲裂地怒吼:“梁怀桢,你在做什么?!”
“不是我。”怀桢张了张口,像有些惊讶,但只带着叹息,声音轻轻地颤抖,“是我的哥哥来了。”
第99章 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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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孤的哥哥来了。”
方桓这才看清那山谷上方翻出的大纛,篆刻一个黄龙舞成的“胤”字,那是天子才能用的旗帜。
竟是御驾亲征!
马匹向后跌退两步,后心猝然一冷,方桓慌乱回头,却感到怀桢的长剑抵住自己,心中顿时闪过无数种令人恐惧的猜测。冷汗浸透重衫,方桓惨白了脸,哀求他:“阿桢,我们说好了的……”
“是,我们说好了的。”怀桢的目光却根本不分给他,只是凝望着远处大纛下的那一骑骏马上身形挺拔的乘者。“我们说好了,将军队合流,反攻长安去。”他微微皱了眉头,好像计划突变也让他十分困扰,以至他只能宽容地让步,“但孤要做成这件事,也不见得你非要活着,不是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天子禁军分有三部,皇帝统其中军冲锋在前,李劭及副将持其两翼包抄而上,以逸待劳,兵强马壮,威势凶猛,几乎是转瞬之间,方桓的两万人就要被吞噬殆尽。而所有人都看见了齐王手中长剑毫不犹豫地刺入方桓后背,鲜血飞溅——所有人都看见了齐王昭昭的忠诚。
“你知道他会来?”方桓无措地看着自己前胸浸透的鲜血,突然伸手握住了那一截染血的剑刃,绝望地道,“你知道他会来,你有意骗我,与他做陷阱骗我!”
“我不知道他会来!”怀桢焦躁起来,“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是个疯子!”
他根本不曾算到皇帝会亲征。他原想的是,不论哥哥派哪位将领,自己都有十足的把握悄无声息将之歼灭,就如他借刀杀人除了留芳一样。但来的人竟是哥哥自己!
这根本不合乎任一本诗书里的古训,也根本不合乎兵法权谋。
他的哥哥不是最贪恋那一方御座?如今怎么舍得离开长安,到这丛林之间冲锋陷阵?他若死了败了,天下交给谁?他连个皇后都没有!
方桓睁大眼睛瞪视怀桢,将死之人的目光沉沉如有千钧之力,怀桢发力拔剑竟拔不动,索性手腕一拧,削铁如泥的长剑便将方桓的半个手掌都切落!方桓终于力竭,身子往前一扑,从马背上狼狈地摔落。怀桢的马儿踱了几步,在方桓濒死的眼中,那马蹄好似立刻要践踏下来,他仰天嘶声道:“如今的你,出尔反尔,杀人如麻……你同你的哥哥,还有什么分别?!”
怀桢闭了闭眼,马鞭落下,骏马扬蹄,径从方桓的尸身上飞跃过去,冲入战阵之中。
他知道柳晏一部灭了留芳之后,很快就会过来支援。眼下己方兵力虽所剩不多,但即刻要同天子大军合围叛军,时机稍纵即逝,他必须速战速决。因此他不能多想,此时此刻,他不能被已死敌人的一句话就扰乱心神。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成败瞬息,迫在眉睫。什么枉死幽魂,冤屈厉鬼,都要等他过了眼下这一关……
如怀桢所料,柳晏的反应并不算慢。刚除了留芳,柳晏便立即意识到不对——去劫囚的方桓明明带了两万人,怎么突然悄无声息了?当即掠过旷野绕道奔来,便先见到御驾亲征的大旗,险些吓得腿软。然而细一思索,齐王手底的兵马已被杀光,自己占领开阔地面,只要能以一支骑兵先截断皇帝与齐王——
“柳小子,过来!”就在此时,一声怒喝唤回了他的神魂,他猛地转头,便看见河道边囚车中的钟弥正拿锁链勒住看守他的士兵,全身用力,褴褛的衣衫几近寸寸碎裂。
柳晏这才寻到主心骨一般纵马狂奔过去,而他麾下数万人也终于整肃阵列压上,在河道与谷口之间将齐王与皇帝隔开。柳晏跌下了马,颤抖着手从死人身上搜出钥匙去开牢门,而钟弥扔下守卫尸体,活动了一下手腕,冷道:“一群废物。还有多少人?”
柳晏颤声道:“大概、大概五六万……死了很多,我不知道……”
一声凄厉的马嘶,是怀桢被叛军步步紧逼,离援军越来越远,马匹不断后退,后方便是河床。他身边的亲兵都已挂彩,自己也拼杀得力竭,一转头看见柳晏打开了牢门,眸光一凛,纵马疾驰,长剑飞出,径自插入柳晏的胸膛!
柳晏口中“嗬嗬”两声,睁大双眼,向后仰倒——钉死在地!
然而怀桢只剩赤手空拳。他不得不下马,从敌兵手中夺刃,拼得手掌割裂击碎了对方的颅骨,抢下一把铜戈。铜戈甚长,一挥便令敌人不得不后退,但他的视线里已满是鲜血。
“——阿桢!”
迷茫中,他好似听见一声嘶吼。他懵懵懂懂地转过身,肩上却立时射入一支冷箭。
他朝前趔趄一下,眼神当即清明,反手拔下暗箭,再没有回头。
那一个孤伶伶的身影在浪潮中转瞬就沉落,怀枳只觉手中的长枪都要抓不稳,心脏跌出喉咙,鲜血震痛脉搏,他想向前飞奔,事实却是被拉拽着后退,他看不清弟弟的表情,只有后悔,无穷的后悔将他淹没。
他不该叫那一声的。
阿桢还像小时候一样一呼即应,转身来寻自己的哥哥。可是做哥哥的却无力保护好他,仍任由他往叛军中拼杀去了。
他不该分薄阿桢的。
他没有料到叛军会行进得如此容易,好像事先就掌握了齐王军中最软弱的豁口,径自一刀斜插进来,他救援也迟了一步。
不,早知如此,他根本就不该放阿桢北上带兵。
马上的他视阈模糊,摇摇欲坠,天的一角也像撕开了幕布,脚下的地面都开始晃动。眼前的士兵难分敌我,更远处有弓箭手一排又一排地换上,箭雨不断向前推进战线,怀枳挥舞着银枪飞驰在前,将无数敌兵挑落马下,枪尖的鲜血像大雨一样飞洒……
太多了。
他与阿桢中间,隔着太多、太多的敌人了。鲜血汇作河流从他的眼底弥漫而上,渐渐布满天空的裂纹。太多的敌人,他怎么也杀不光,他即使杀到卷刃下了地狱,也仍然沾不到阿桢的一点袍角。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将阿桢圈起来,圈在永远安全而温柔的牢笼中……
——“为何要这样拼命呢,就为你那无情无义的哥哥?”
怀桢手中的铜戈早被削断,手上只剩一把短匕,捂着肩头伤口步步后退,咬牙绷紧脸色,口中不断喘着粗气。恍惚间,却听见钟弥冷飕飕的声音。
钟弥出来了吗?自己到底没拦住……但是,他想,哥哥会赢,这与哥哥有没有情义毫无关系。
天子英明决断,御驾亲征,原本一片大好的叛军形势骤然生乱,他与方桓就算合流反攻,也不见得能一击必杀。因此他毫无廉耻地阵前倒戈,将赌注都下在了梁怀枳身上——
任何人,在方桓和梁怀枳之间选择,都会选梁怀枳的。
何况他只需要撑过眼下。料想梦襄很快就会带兵赶到,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只要活下来,就还能东山再起,但钟弥还剩什么?匈奴远遁,柳晏、方桓皆死,那所谓的遗孤也不过是个无知小孩。算来算去,自己最大的本钱,仍旧是自己这一条性命。
于是怀桢转过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躯在摇晃,他还是苍白地笑着,好像一切尽在他掌握:
“钟将军以为我是为了他吗?”
“——阿桢!”
一声暴喝,继而是重重的马蹄声,好像能将山崖都踏碎!
钟弥双臂一展,便将锁链勒住怀桢!旁边的士兵立刻围上,钟弥将怀桢横挡在自己面前,朝飞奔过来的怀枳冷笑。
被鲜血洗得发亮的短匕铿然掉在地上,又被钟弥一脚踢起,接在自己手中。
怀枳急急勒马,风停了一个刹那,又呼啸而大作,将他的战袍吹得振振飘飞。长枪的枪尖上鲜血泗流,不断渗入干涸的地面。
太阳委顿,天色阴沉下来,有燥渴的雷声隐隐滚过天际,却并不见雨点。
钟弥将锁链又缠了一圈,迫使怀桢抬头。他不紧不慢地道:“梁怀枳,我让你再选一次。”
第100章 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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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士骚动,大旗狂舞。
纵在天子威压之下,己方连丧大将,但钟弥却泰然自若地接过了叛军指挥,沉着若定,让残余的叛军很快又恢复了队形,逐渐在他身边聚拢。他们早先以碾压的优势几乎杀光了齐王所带的数千人,又抢先一步彻底占据了河边的地面,近五万人一字排开,与天子禁军隔了数十丈的距离相对峙。
叛了就是叛了,除非改天换日,自己都再不能回头。
怀枳一手执枪,一手勒紧马辔头,五指用力,血液逆流,但他脸容反而更镇定地苍白:“逆贼!你要什么?”
钟弥的目光越过兵士们的刃尖,冷冷向怀枳身后扫了一眼,依稀还有当年钟大将军的跋扈气概:“请陛下让他们后退十里。”
此言甚狂,带兵的太尉李劭一听便冒火,冲动要往前冲,钟弥也不作色,只是沉沉笑着,将短匕也横上了怀桢的脖颈。
长枪一晃,挡在李劭的马前。
李劭气急:“陛下!”
怀枳却只是望着钟弥钳制之下的怀桢,收回长枪,道:“后退。”
李劭几乎将牙咬碎。他也顺着怀枳的目光而望,却只能看见齐王下颌线条绷紧,雪白的颈项上已有几道错纵的血痕,而齐王垂着眼睫,并不抬头,表情是众目所睹的难堪。
遭到这样的要挟与羞辱,他一定恨不得自己去死吧。
皇帝如此怀疑他,冷遇他,削弱他,钟弥却还要拿他做人质,就不怕当年未央宫上的冷箭重演么?
“后退。”皇帝又重复了一遍,“五百禁卫留下,其余人到十里外休整,守住隘口。”
李劭一凛。终于收回目光,恨恨挥鞭,依言后撤。众兵士都有些惊愕与不甘,回撤时队列并不整齐。直到马蹄声渐渐消隐在群山之间,怀枳才抬起眼,向对面的钟弥道:“将齐王交给朕。”
孰料钟弥却并不放手,还笑:“请陛下放下兵刃。”
怀枳眸光一冷,而怀桢突然挣扎起来:“你出尔反尔!”
“——阿桢,别动!”怀枳立刻大声道。
钟弥神情漠然,只将锁链缠紧,匕首穿过相扣的铁环抵住怀桢脆弱的喉咙口,让他每一个字都刺出血沫。怀桢双目发红,断续地道:“你……你不如杀了我……”
“这要看陛下准不准齐王去死了。”钟弥道。
怀桢凄然地望过去,便见怀枳翻身下马,将银枪插在松软的砂土地上。
怀桢眼睫一颤,泪水便和着血与尘泥滚滚落下。目光如飘忽的烛焰,与怀枳的目光相遭逢,又避去,像含了悲伤的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出口,最后,只是嘶哑地唤了一声:“哥哥。”
钟弥笑得愈加笃定:“看来陛下是爱护弟弟的好哥哥。”
怀枳手掌落在马背上,无措地拍了拍,低头踢了踢带血的砂石,又抬头,定定地望向怀桢。
原来阿桢,还会为他落泪。
他总以为自己看不懂阿桢,以为阿桢要抛弃他了。但此时此刻,他还能拥有阿桢的泪水,他放下了兵刃,却被阿桢的泪水刺穿胸膛。于是汹涌泪水如潮水涌上,淹没他心脏。
他带着不合时宜的温柔,轻轻说了句:“乖小六儿。”
但是长风呼啸,这一句话怀桢并没有听清,也没有任何旁的人听见。
怀枳想上前接人,钟弥却带着怀桢向后退,连连退到河岸的边缘,散碎的砂砾被他踩落下去,空空地一响,散出一片尘雾。叛军立刻合围上前,令怀枳连弟弟的身形也看不清晰了。
“最后一个要求,陛下如能做到,老夫便让齐王与你相会。”钟弥放声大笑,“请陛下交出玉玺。”
此言一出,三军惊骇。
若是交出玉玺,则等同兵败亡国。那所谓的相会又有何意义?所有人都看出来,钟弥根本没有与皇帝谈条件的诚意,他的匕首即刻就要割破齐王的喉咙。
然而皇帝已亲自下令让李劭退军十里,此刻再想救援,又不知能否赶上了。皇帝身边的五百亲卫或许能保他性命,但绝不可能再保住他的江山。
——固然,他还是可以赢。只要抛下齐王怀桢,他就能赢。
钟弥不过一穷寇,比当年未央宫上,更为孤立无援,更为孤注一掷。他本没有任何把握能翻盘。
这是一个极愚蠢的、不需思索的选择。
怀桢已看不清对面哥哥的表情。
身上刀痕错布,像给自己开了无数个孔洞,血液四散逃失,令呼吸都似虚渺。时空飞纵,生死往还,他总生出错觉,好像自己还在那未央宫上,四面八荒的冷风挟着哥哥那一支绝情的箭矢向他刺来。他从那以后学会了不再相信哥哥,归根结底,是不再相信自己了。
自己于哥哥而言,到底算得了什么呢?
他垂下眼眸不再看对面了。咬着牙,寥寥一笑,“我说过,我哥哥他受不了威胁的。”
“是吗?”钟弥却也笑,“老夫让他再选一次。”
寂静的半空中,响起哗啦的一道响。像一道长鞭终于往心脏上抽落,又像一阵惊雷后终于坠下了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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