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自信,齐王麾下不过数千,不还是将他那两万大军杀得七零八落?”钟弥冷笑着捋捋那所剩无几的胡须,心中已想明白了:“齐王是借刀杀人,让方小子灭了留芳给他腾出地儿,或许他们早就谈好了……”
副将似懂非懂地睁大眼睛:“您是说,方将军同齐王……?可是方将军就是齐王亲手杀死的呀!”
“所以他死不瞑目啊。”钟弥笑叹口气,“齐王何许人也,怎可能屈居人下。一见御驾亲征,情势倒转,便要杀了方小子表忠心。不过御驾所以亲征,也正是不信任他,齐王自己恐怕也明白。”
副将道:“眼下看来,齐王这招是奏效了——皇帝如今是彻底信任他了,江山社稷都能不要,未战先降,这是要丧尽天下人心!齐王再多智又如何,还不是给您做了黄袍!”
“你说得对。”钟弥拇指搓磨着那一方玉玺,很是志得意满,“如今这皇帝已不是皇帝,齐王也不是齐王了,哈哈!”又道,“那两人可看管好了?”
“是,他俩的帐篷安在绝难偷逃的位置上,门外轮班把守。”
钟弥想了想道:“得将他们分开。我去同梁怀枳谈一谈。”又吩咐卫兵:“更衣,取铠甲来。”
那边厢乍看是哥哥宠弟弟,弟弟恋哥哥,兄弟俩亲密无间,不将天下放在眼里。实则钟弥看出来,兄弟俩都是将握刀的手放在背后罢了。这样大的空隙,不趁机撕一把的是傻子。
副将、卫兵各自领命出帐去了。钟弥对着铜镜端详半晌自己的样貌,脸色瘦黄,胡须稀疏,尽管洗过了澡,但穿着旧的胡制皮袍,仍显得风尘仆仆的,像在这世上劳劳碌碌很久了也没得到过什么,方才的得意渐渐被压下,而浮起来的是空虚。
他闭了闭眼,抓着玉玺又叫:“人呢!取铠甲来!”
穿上铠甲拿上刀枪,他就该不一样了。
帐帘掀开,两名卫兵一个捧着新制的兜鍪,一个捧着水盆水碗毛巾牙盐等物,恭恭敬敬地在角落站定。钟弥先拿起水碗“咕嘟咕嘟”地漱了下口,又洗了把脸,一边伸手去摸那兜鍪,问道:“军中还有新的铠甲?”
那捧铠甲的卫兵个子更高,戴着一只奇大无比的头盔,几乎盖过了眼睛,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不知如何答话。是他旁边的卫兵接过话茬:“将军有所不知,这原是打给齐王——梁怀桢的见面礼。”
此人声音清脆如嫩笋,不像当兵的,倒像唱戏的,钟弥闻之皱眉,也不知方桓这军队鱼龙混杂,都募了些什么人进来。听着又想齐王身形瘦高,若在过去,自己是肯定穿不下,如今饱经磨难瘦得愈像一个老头儿,倒是可以一试。于是立在镜前,双臂展开懒懒地道:“更衣吧。”
那不说话的卫兵将托盘放在了一旁的案上,先将顶上的铁盔放到一边,捧起铠甲要抖开。不料那亮银的光哗啦啦地一晃,一把匕首突然从底下探出,便要刺进钟弥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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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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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弥反应奇速,当即厉喊:“来人!”便扭身去擒那人的手腕。另一个卫兵竟也扑上前来,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将钟弥拖抱住,将钟弥的要害送到了匕首跟前!那握匕首的手腕细瘦,恐怕平素并不擅用刀,一下子被钟弥攥得发青,匕首几乎松脱。钟弥一肘向后猛击,一手抓住那匕首柄使力一翻转,几乎将刺客的手腕都折断,便一鼓作气刺向刺客的心窝!
“公子!”
身后人一声惊呼,不管不顾地冲上来,用肉身挡了这一刀,锋刃入肉,从甲衣的缝隙里激出血来。钟弥还欲再刺,突然一阵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地跌退两步,手上匕首也哐当落在了地上。
“你下了毒。”他咬住牙,双目死死盯住那刺客露出的下半张脸,“水里……你是谁?!”
那刺客并不应声,一脚勾起匕首接在左手中,一边以臂膀抱住救他的小兵,一边将匕首掷向钟弥肩膀!
钟弥躲闪不及,肩膀竟被钉住!他顾不上流血的伤口,一意后退,然而身躯发软,身后逼仄,后腰抵在书案棱角,只能仓皇将案上文书乱拂在地上,连那一方玉玺也终于扔在地下,企图以此阻挡刺客的前进。
刺客揭开了自己头上的铁盔,几绺发丝散落下来,贴着那鸦黑的鬓角与白玉般清俊的脸庞。
钟弥无法置信:“世琛?!你……”
钟世琛的脸色冷酷得如一块冰。他好似根本没听见钟弥说话,抓着铁盔,猛一下便往钟弥脑袋上砸去!
咚!宛如一万口金钟齐鸣,只第一下,钟弥已经头破血流,半面非人。钟弥跌倒在地,什么都看不清晰,双手在地上胡乱摸索,抓到什么扔什么,连香炉都砸了出去,半空中往钟世琛头脸洒下漫天飞扬的香灰。钟世琛双目一痛,恍惚了一下,但仍摇摇晃晃举起铁盔,不停地往钟弥脸上身上砸落!
鲜血一下又一下地迸裂出来,泼上了天。
钟弥渐渐由强硬而弱气,由求救而告饶,直到鲜血堵住喉咙,糊满老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用一双浑浊的鱼目死瞪着自己的嫡亲孙儿。他也许到死也想不明白,钟世琛如此深重的恨是从何而来。
“公子……公子!”小铃儿受了伤摔在一旁,颤声唤道,“他已经死了!死了!”
钟世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那铁盔几乎被砸得变形,鲜血流进纵横交错的纹路里,也流满钟世琛苍白纤长的手指。他抓得那么用力,小铃儿只觉那手指或许也要断了,但那“哐”“哐”“哐”的钝重砸击却从没有停下过。原来人的肉身是如此不堪一击,砸上个几十下,钟弥就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钟世琛这辈子斗鸡走马,吟风弄月,手上不曾拿过刀剑。他只怕自己手生,怕钟弥不能死透。泼天的血雾里他仿佛想起十多年前的事,有铃铛声丁丁当当地响过了,但眼前景象却模糊,他什么也没能看清楚。
小铃儿只觉脊背上愈来愈痛,挣扎着向钟世琛爬了几步,焦急地道:“陆娘子马上就到,公子,这边须做好准备——”
话未说完,竟昏厥在钟世琛脚边!
钟世琛猛地一醒,手指脱力,铁盔铮然掉落。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但眼前还是一片猩红的血色。
钟弥早已经不动了。时隔多年,他对着钟弥,终于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将军?”外间忽有兵士隔着帐帘来问,“方才听见一些动静……”
钟世琛咬了下后槽牙。陆梦襄说好天明前到,他先带了一队不算多的人马,在外头埋伏暗哨,已悄然占据了方圆五六个帐篷。但钟弥也是真能喊的,把远处的哨兵都喊来了。他手握匕首径自走到门边,待那兵士要掀帘时突然伸出手去,一刀割了喉咙,再将尸首拖进来,与钟弥并排扔在一起。
钟世琛的动作行云流水,面色冷似地狱里的恶鬼。杀人这种事,总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待确认了周围的安全,他便俯身抱起小铃儿,放在钟弥休息的那张榻席上,又去箱箧里翻找伤药给小铃儿涂上。
他的动作虽然轻缓,却也僵硬。小铃儿伏在他肩膀,后背袒露,呼吸如游丝般脆弱地缠绕在他颈项。叛军铠甲笨重,为小铃儿保下一命,刀伤不深,但留下一道狞厉疤痕,烙在那玉白的肌肤上。
钟世琛将手指沾了药,慢慢抚摸过去。这伤也不过能养上个把时辰,待陆梦襄如约而至,就要里应外合,一举端了这贼窝。但黎明之前,万籁俱寂,才最难捱。
他望着望着,红透的眼眸又放了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药性猛烈,小铃儿在痛楚之下悠悠转醒,便看见钟世琛正望着自己发呆。
刚刚杀了人,报了仇,钟世琛的脸上却没有恐惧悲哀,也没有快意豪迈。小铃儿被他看得低下了头,轻唤一声:“公子。”伸手入怀,艰难地掏出一只小布包,放进钟世琛的手掌心。
钟世琛将布包揭开,里头是十来只金镯金环,缀着无数小小的金铃铛,都用纸团塞了铃芯,因此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小铃儿的声音虚弱极了,但倚着长榻,却向钟世琛柔柔作出一个笑容:“公子大仇得报,往后还可以同小铃儿快活地度日,小铃儿高兴。”
仿佛这些铃铛,都不是欢场作乐的淫具,而是未来光明美妙的期约。
钟世琛的眼神终于动了一动。他握起小铃儿的两只伶仃手腕,看了一会儿,将金环给他一只只戴上。再是两只莹白脚踝。小铃儿原在笑的,渐渐地脸红了,双手双脚都不敢动,眼波里盈盈泛出幽光,如夜下的湖水,珍重地回旋。
“公子。”他怯怯地叫。
钟世琛突然抱住了他。动作之大,那被闷住的铃铛仿佛也都齐齐震颤。
小铃儿怔了一怔,伸出手,拍了拍钟世琛的背。
钟世琛抓着小铃儿的衣衫,脸埋进小铃儿的肩窝。许久,小铃儿才觉出自己肩上衣衫已湿透。
*
长天外,野草低伏,霜雪渐融。
陆梦襄已同父亲会合过,分了五万南军,特意绕过了李劭把守的隘口,趁夜向叛军营地围袭而来。叛军昨夜大胜,欢欣鼓舞,戒备松弛,后半夜时,值夜的、斥候的,早已一个个被解决掉了。
陆梦襄没有骑马,与步卒们一同伏在高地草丛中,望见钟弥所在的主帐外已无人把守,篝火也都熄灭。“得手了。”她压低声音道。
正因得手了,才会这样寂静。
“下桐油。”
早已备好的油桶开了盖,从山坡上轻悄悄地推落。昨夜微雪,地面湿滑,只消轻轻一使力,油桶便一个接一个骨碌碌滚进叛军营地,桐油汩汩往地势低的壕沟里涌流。桐油里掺了硫磺、烟硝,不惧雪气,一旦沾了火星子,便立刻噼噼啪啪地爆裂开,直将那看似天堑的战壕烧成了一道火蛇。昨夜起的大风仍在呼啸,火蛇趁风狂舞,肆无忌惮飞入半空,仰着火红脑袋窜上壕沟后的一座座大帐。
叛军们终于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这样的天气里还能起火,大惊失色地奔去报信打水,企图灭火。至于那些在壕沟中守夜的,早已烧成火人往营地里惨叫逃窜,其他叛卒避之不及,凄惨地乱成一团。
“若不是昨夜有雪,我们都不必下场了。”陆梦襄双眸冷定,望了半晌形势,从草丛中一跃而起,接过一把长刀。她身边的士兵们全身都淋了水,她自己也清水扑面,双眸如洗过一般发亮。
“走,去迎接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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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今天的第二更
第106章 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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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依天子钧意,李劭一部本来只需以逸待劳,守住隘口的必经之地,等叛军按捺不住要破围,再一举歼之。因此士兵们枕戈待旦,当山下大火烧起,立刻就急急禀报了主将。
李劭连甲衣的绑带都未系好,趿拉着靴子奔将出来,正见那河岸上的火蛇刚刚成形,要向叛军的大营扑去。
“这是什么人?!”李劭惊得几乎大叫出声。
卫兵在一旁却只问:“将军,我们还照原案行事吗?”
李劭两手握拳,脸色不定,心中的激动和慌乱两相交战,一时竟不能给出确切的指示。冲杀进敌阵的士兵看起来穿着南军的服色,但据他所知,带领南军回朝的陆长靖理应还在百里之外!
“将军!”又有士兵来报,“钟左丞不见了!”
与眼前的战阵火光相比,区区一个文臣的失踪就微不足道了。李劭挥了挥手,仍望着山下,沉重又焦灼地踱了几步。
他想不明白南军是如何插上翅膀飞到眼前来的,正如他想不明白,身在敌营的齐王,怎么还能伸出长臂,指挥着陆长靖的南军前来救驾。
齐王,齐王……他想起出征之前,由皇帝主持的一次次集议。皇帝怀疑他,因此要御驾亲征;皇帝又爱怜他,因此要御驾亲征。但皇帝不知齐王已经有这样大的本事……
李劭的叔叔早年便娶大长公主为妻,李劭在大长公主庇荫下长大,自幼目睹着皇亲国戚间的倾轧,此时的所思所想,也不同于一般的武将。皇帝、齐王,不都是姓梁吗?何况皇帝为了齐王临阵弃玺,下马受囚,其情意之深,三军皆见。不论齐王还有什么后招,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灭了叛军。但自己最好是不要做出头的那个……
“将军,怎么办?!”
手下仍在问他。
南军兵士已经冲入敌营,为首的将领身形纤瘦但灵活,倚马挥刀,左奔右突,很是飒爽——但李劭并不能认出那人是谁。
形势已渐渐明朗了。
他才终于下定决心:“出兵,救驾!”
*
外面的喧嚣声愈来愈响,愈来愈密,间杂着硫磺硝烟的气味与透出布料的火光。怀枳心中疑窦丛生,安抚了会儿弟弟便向帐门走去,弟弟在身后天真地问道:“是李劭吗?”
怀枳无法确认,皱眉不语。
毡帘哗哗作响,也不知是因大风还是因火势,怀桢只一望便缩了脖子:“这火会不会烧上来?”
怀枳道:“此处地势较高较远,一时倒烧不上来。我没有看见李劭……”
怀桢一笑打断他的话:“那还要谢谢钟老贼给我们安排的好地方了!”
怀枳看他一眼,掀帘便要出去,吓得怀桢忙去拉他:“你做什么!混战之中刀剑无眼,何况你还没看见李劭!”
“那也不能在此处坐等着。”怀枳道。
心里发急,嘴上口吻就变得强硬,带着思索的目光也变冷——其实怀枳在过去一贯是如此的。怀桢委屈地瞪他一会儿,突然偏过头去咳嗽起来,仿佛是有烟气飘进喉咙,让他呛着了。怀枳这才意识不妥,忙给他拍背,他却将哥哥一推:“出去,你出去!”
怀枳焦头烂额,其实他身上乌糟糟的,本也不应贸然出去,只是心中不安,攥住怀桢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渐而更生出一种恐慌:好像自己被弟弟拿捏住了七寸,却不知那铡刀要何时落下。脑中甚至飘过一道似有若无的想法,想自己不该将要害都暴露给弟弟的。自己一向将得失利弊算得那样清楚,就算真有一日算错了,也不该让弟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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