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陛下心热如炭,气息将绝了!”
——“殿下,陛下情形凶险,臣等当如何是好,还请殿下定夺……”
他会死吗?
怀枳听着那些仿佛是四壁之外颠颠撞撞震荡来的回响,缓慢地思考了一会儿。忽而又笨拙地转了下身,看见那一具棺材还在,才稍微安下心来。
若是死在这里,那死亡也不可怕。
他布置了一百四十四盏鲸灯,描画了日月星辰与山川湖海,还在棺材中铺满了柔软的茵褥和不可胜数的珠宝。他在这里陪着阿桢,还可以给阿桢讲故事听,直到阿桢愿意永远地睡着。
若是死在这里,那么从今往后,就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将他与阿桢分开了。
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这甚至是他活着的时候,求都求不来的恩典。
*
常华殿中,久违地点上了从外到内的十余盏灯,将整座殿宇照得透亮,连纤尘缝隙都清晰可见。
太医署的房淳与周至二人正在里间焦头烂额地忙碌,苦涩的药气渐渐在梁栊间弥漫开来,化作密密麻麻的网,牵绊得这殿中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动弹。
云翁下楼来时就被绊了一下。踉跄着上前,来不及行礼便仓促地喊了一声:“殿下!”
他仆倒在地,磕头下去,“殿下,他……他魂魄将散,殿下若有心……”他的声音突兀地压低下去,几乎只剩下一阵气流,“殿下若有心,不妨便放他走……
“如此,殿下的大仇,就得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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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翁:我终于可以下班啦——
第136章 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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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住的云母窗下,拓了一个孤伶伶的影子,许久也不曾一动。此时震了一震,却像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云翁不敢再说了,只是将身子伏低,重重地叩了几个头。偌大的雕龙画凤的胡床上,怀桢只能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自己慢慢地领悟:“啊,你是说……若是他从此魂飞魄散……那么孤……孤就一个人,再也……”
云翁往前两步,双手上攀着怀桢所坐的胡床,眼中难得露出了疯狂的殷切:“殿下!您……您放他走,那臣也可以转生去了,臣再也不用活在这世上……”
怀桢仓促间撞入他的眼睛,只觉毛骨悚然。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挣扎着想活下去,但也有那么多人机关算尽只为了去死。
云翁那双薄得没有嘴皮的唇上下开合着,他身上仍散出仿佛是前世的臭气:“当年陛下剜肉取骨,也无法招您还魂,那是天意,天意啊!臣没有法子了,只有同陛下讲,死者不可复生,但此间万事或可从头来过,只是即令从头来过,一切也未见得就会如陛下所愿。臣当时也有私心,想若能从头来过,臣以招引之术为殿下做魂桥,或能赚一个长生不死……但如今臣才后悔……”
云翁的眼神空洞下去。许多年前的他,学道有成,雄心勃勃,竟至以为自己可以僭代神仙,逍遥掌人生死,才敢提出那样惊世骇俗的建言。但如今的他,只留下这一副没有血肉的躯壳,却哪里还有什么既往和将来?他终于明白,死了也未见得不好,活着,也未见得好……
他还记得,在灯火长明的墓穴中,那个年轻的帝王已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像一块即将沉入水底的玉。他的声音也那样地孤冷:“那朕如何知晓是从头来过?”
云翁躬身,笃定地回答:“陛下不会知晓。”
从头来过,就一定会比现在更好吗?
谁也不知道。
重活一次就和爱一个人一样,都是不可知的豪赌。
可是皇帝却一定要抓住那个人。哪怕是重活一次,所有伤痛都要重来,所有情欲和珍惜也要重新领悟——那也一定要抓住那个人。
“——殿下!”是跟随在齐王身后的阿燕,看见齐王的模样,忽然心痛地叫了一声,拿出巾帕慌乱地为他擦拭,“殿下,血——”
怀桢接过巾帕,又别过头去,以手抵唇用力咳嗽,将喉头涌出的鲜血一声声都闷进帕子里。他花了很久,才像是终于清醒,哑着声音道:“你是说,只要他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是。”云翁将头重重地磕下去,“请殿下决断……”
怀桢却道:“可是,这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云翁一震,愕然抬头:“您说什么?”
怀桢攥紧染血的帕子,攥得指节都青白。他将目光直直地望向内间那张大床,仿佛能透过几重帘幕,看穿那人的心肝。
“他想死了就一了百了,可是,孤偏偏不许。”
他下了胡床,身子晃了晃又站直,一步步朝里走去。
“孤若不许,神也不能,鬼也不能,从孤身边带走他。”
*
他好像听见了阿桢的声音。
怀枳惶然抬头,却只看见暗沉沉的假的星斗,也似在颤动而沉默。
——“你以为死了,就能赎清你的罪过了,你就能心安理得地转世去了吗?”
——“你不是说爱我吗?你不是说,从今往后,都听我的吗?天子金口玉言,原来只不过是哄小儿的把戏。”
——“梁怀枳,你这个懦夫。”
火海之中,万物鸿蒙沆茫,连怀枳自己,也渺小得只似一片飘落的叶子。他摸索着,想朝声音的来处伸出手,却只有灼烫的金色的火从他指间流窜而过。他茫然地收回,才渐渐发觉身心都要焦枯。
这样的一副身心,还如何去爱一个人?
他应该走了。
他为什么还要在此地,长久地徘徊?
他还在等待什么?他还有什么好等待?
……
——“哥哥。”
——“哥哥,我活得这样累,如今连你也不肯陪我了吗?”
火光依约,像一场永恒的毁灭。他抬起衣袖遮住眼,眼底却看见一个缩在角落的小人。那小小的身子团在一袭脏兮兮的袍服里,只露出一双痴愣愣的大眼睛,恐惧得流泪,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火海已将他全然包裹了,仿佛下一瞬间,他就会化作飞灰。
“阿、阿桢……?”怀枳不敢置信。他忙乱地走过去,只两步,那孩子就突然冲上来,扑进他怀中,像抱着大海上的浮木一样死死地抱紧了他。
怀枳抱着他,就像抱着一缕轻烟。他的声音焦枯地颤:“乖小六儿……”
*
怀枳后来才知,这一回他在梦魇中高热昏迷,足有三日之久。
他醒来时,偌大的常华殿堂堂皇皇、冷冷清清,药香萦纡,檀火明灭,只有帘帷在空空地摆荡。
没有任何人影,好像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一样。
空气略微温暖起来,他猜测外间已天亮了。慢慢地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右脚上那不得法的“白萝卜”已被拆去,重新包扎得妥帖。或许是医者来过了。
那沉重的镣铐被扔在一旁,再也没有扣上他的身体。他怔怔地碰了碰。自己好像又多失去了一些,怀桢的气息,好像又从他心怀里散走了一些。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二楼的门如常打开,他才醒过神来。以久安为首的宦官们,捧着午膳和衣衫用物,一个个鱼贯而下,将手中的东西一件件摆在了帘外。怀枳看了片刻,忽然明白:这一回,伺候的人变多了。
久安也坦然地掀开了帘,躬身请他去沐浴更衣。
他尚未动作时,久安抬起头,眼神却很亮:“齐王吩咐了,只要您不出常华殿,那么常华殿也不会再拘着您,您想见什么人,也尽可以见的。您不知道,这段时日,忠肝义胆的臣僚们接连向齐王上书请愿,请他还政陛下,虽然齐王都留中不发,但想必还是听进去了……他到底不能做得太过……”
怀枳看了他一眼。
久安一怔,惶然地闭上了嘴。
怀枳在原地站了许久,长发垂落,袍袖不飘。他好似仍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和空旷。
阿桢放过他了。
“死”过一次之后,就连他的这条性命,都不再让阿桢感兴趣了。
怀枳一言不发,一步一顿地走到床头,便看见那一只熟悉的木匣。
不知是何时放过来的,木匣的锁扣已修好,还上了精致的漆。他怔怔地拿起,打开匣盖,里头只放了一只小狮子,是摔断了耳朵的那一只。小狮子的左脚上,还缠绕着一根洗干净的红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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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翁:我又要加班啦——(精神十分稳定)
第137章 盛年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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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1
皇帝自入居常华殿以来,第一次下达诏令,所接见的人,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
承明殿中,齐王怀桢正在逗蛐蛐儿。蛐蛐笼上布满竹眼,将夏末秋初的光影斑斑驳驳落在两只趾高气昂的黑背“大将军”上,一声接一声的挑衅在人耳中听来只似逗趣。他手上拿一根小木棍,见蛐蛐儿没声了就往里捅一捅,捅得蛐蛐儿不得不接二连三地嚎。
待这一阵嚎完了,他扔下小木棍,才懒懒散散地道:“是谁?”
底下的宦官名唤宜寿,是齐王一手提拔,做事机敏小心,不偏不党,立德死后,便唯有他最得信用。此刻他弯下腰来,一板一眼地道:“回禀殿下,是泗水王太后郑氏。”
齐王微微一顿,终于抬起了眼,手指点了点太阳穴,思索着道:“郑太后,孤记得,自泗水王薨后,就一直留居长乐宫中……”
“是。”宜寿道,“那一日,郑太后自常华殿出来,便径自去了掖庭,到傍晚才折返长乐宫。”
片刻后,齐王道:“孤知晓了。”
说着他便站起身,也不再管笼中那两只斗得兴起的蛐蛐儿,便由阿燕给他披上长袍,向外走去。
立德已去了四十余日,今日是给立德招魂落葬的日子。宫中起了一座灵台,面向宫城西皇陵的方向,自灵台而下,出宫、出城,道路上插满指引的白幡,趁着初秋的爽气,招摇得让人心动。云翁已披挂整齐在灵台上等候多时,见齐王车驾来到,便偕弟子一同下跪行礼。
齐王摆摆手,云翁便开始行招魂之术。伴随着一声声“魂兮!”“魂兮!”的唱赞,那一具梓木棺材也稳稳被抬起,随着宫中宦侍们的行列,缓慢地沿着白幡的道路行向皇陵。
齐王身份尊贵,自然不会随行——本来,为一名刑余之宦者办这样奢侈的葬礼,已经是于礼不合。但齐王跋扈惯了,从来也不在乎这些,甚至还带来了乐府全套的钟鼓班子,排排坐在灵台之下。钟鼓声奏起,由缓而急,咚咚咚,好似是魂魄曾来过,又倏忽远去的脚步。
他站在灵台上,听着欲盖弥彰的乐声,也分辨不清到底这招魂有没有用,立德会来瞧他最后一眼吗?他的这副模样,似乎也没什么好瞧。孤伶伶的,什么也没有。
在招魂的间隙,宜寿又来禀报,压低了声音对齐王耳语,道是掖庭的那位罪妇见过郑太后便自戕了。掖庭令是好几日不见她人,才想起四下去寻,结果在那庭中的古井底发现了她的尸首,已经满是泥尘,面目全非。她怀中还抱着泥做的偶人,掖庭令恐是巫蛊邪术,来问如何是好。
齐王心知那是西域所谓佛的东西,但也不打算帮冯令秋正名。他直起身笑笑,道:“既是邪术,趁早烧了干净。”
宜寿连忙应是。想了想又道:“掖庭令还报,说是今晨久安久公公奉……奉皇上诏旨到掖庭狱中,要将那林奉光,赐死。”
齐王微微眯起了眼。
一重又一重宫墙的背后,天光澄亮,万物萧疏,今日真是魂魄归茔的好日子。他拍了拍灵台上的白玉阑干,经这么一打岔,他好像已彻底失去立德魂魄的踪影了。
“皇上的诏旨,何来问孤?”他的声音冷清清的。
宜寿越发弯下腰去:“林奉光毕竟是殿下您严令关押的重犯,掖庭令不敢擅专……”
齐王道:“听皇上的。”
宜寿咽了口唾沫,道:“是。”当即告退,小步奔去外间传话,原来掖庭令还在等候这一句允可。
皇帝的诏旨,也是要齐王允可了他才敢听的。
但今日齐王这两句回答,已透露出与以往的重大不同。风色萧萧,掖庭令离开之后,宜寿跺了跺脚,搓了搓双手,料想着往后自己当差只会更加艰难。
云翁颤巍巍的歌声终于停歇时,为立德送葬的队伍也已远去不见。
齐王又在那高处站了许久,直到酸风入眸,他眨了眨眼,才恍然醒过来一般,回过头便往灵台下走。
宜寿忙去接他。
“梁隐呢?”齐王问。
宜寿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梁隐是那个小阿宝的大名。
“回禀殿下,”宜寿道,“小世子由阿燕姑姑带着,眼下还算听话。”诞节大宴过后,小阿宝身份微妙,宫人们也不知如何称呼他好,索性含混地叫做“小世子”了。
“杀了林奉光也就罢了。”齐王道,“皇上若还要杀梁隐,给孤拦下来。”
他说得平平淡淡,好像只是吩咐今晚吃什么菜色。宜寿胆战心惊地记住了,也不敢问这话背后的用意。
*
齐王回了一趟承明殿,换了一身微服,待想起那蛐蛐儿时,才发现两只蛐蛐儿早都因战斗力竭而死。他愣了一会儿,摸了摸后脑勺,才出宫而去。
尚书令钟世琛的府上,已经摆好美酒珍馐相候。齐王同他亲厚,不拘礼节,入内自寻了席案坐下,歪着身子向钟世琛举了举酒杯。
隔着堂上舞姬的衣香鬓影,钟世琛一时没拦住他,只得道:“你都痊愈了吗,这就能饮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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