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哄着伍秋:“哎哟,小心肝,不哭了。夫君只疼你一个,从今往后只疼你一个还不行吗?你说什么,夫君都听你的。”
如是这般哄了许久,可终究也是没有把人哄好。
伍秋闷头无言地淌泪,哭着哭着,最后累得睡过去。在颠簸的一路上,他睡了醒,醒了睡,也不知时间如何流转,昏昏沉沉中人就回到了徐府。
刚到府上,伍秋突生一场病。徐子庆请来城中名医看诊,大夫说是轻微风热,可几贴药服下去始终不见好。
目睹伍秋一日日憔悴,徐子庆也看出伍秋的病不在身子,而在心。
他心生一计。这日,起了个大早,让安童将伍秋扶到大堂。
伍秋到大堂时,发现刘氏、黄氏、陈氏、柳氏,所有人也都在。而大堂中央跪着春儿,脸上好大一个红通通巴掌印,稚嫩的脸上坠着泪珠子,看得伍秋万分心疼,忙问正坐太师椅上的徐子庆是怎么回事。
徐子庆冷冷道:“之前在白云寺家丑不可外扬,可今日回来了,我要为你讨个公道。我倒是要问问小忘恩负义的东西,为何当晚要丢主子一人在林中。你可知道,五娘差点为你掉了性命!”
伍秋不知徐子庆今日为何突然发难,心疲力竭地忙解释:“老爷,那日是我要春儿先回来的,不怪她。”
“哼,不怪她。也对,料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做出这么大逆不道之事,这背后定是有人指使。是吧,春儿。”
徐子庆的话看似是对春儿说的,但冰冷冷的眼刀朝柳思烟飞去,柳思烟当即浑身一抖,冲上来揪住春儿,“你这小东西,竟敢陷害我。我那晚什么时候让你去找老爷的,你快跟老爷和五娘解释清楚,不然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这撒谎精。”
春儿个儿小,被揪得双脚不着地,呜呜地哭喊:“我没有撒谎,我不敢......我错了,求老爷、求四娘别打我。五娘,你快救我......”
“你还敢说。”柳思烟扬起手掌,巴掌作势就要落下。
伍秋心一紧,喊道:“你别打他了。”抢步上前,搂住春儿。
啪地一声。
柳思烟的巴掌没有落在春儿脸上,不巧却偏在了伍秋脸上,白皙下颌浮起几个通红指印。
瞬间,当堂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空气安静下来,徐子庆起身,不疾不徐地朝伍秋走去,周身散发阴骘气息。他掐住伍秋下巴,转过脸看了看伤势,然后,一转身,什么也没说。
巨响的啪一声,风驰电掣间柳思烟被打翻在地,漂亮的小脸赫然一个大大的五指印。
伍秋被那响声惊得一颤,下意识更加搂紧春儿。
柳思烟捂住脸,顿时哭出声:“老爷...我不是故意的,是他突然跑来的,我没来得及收手...”
徐子庆举高临下盯着柳思烟,一言不发,却胜过最严厉的责备,丝毫不见往日宠爱情分。
“老爷......”伍秋受不住这等凝重的气氛,心里闷得更厉害,怯怯地喊了徐子庆一声。
他一开口,柳思烟立即攀上他的腿,乞求道:“伍秋,五娘,你知道我是无心的吧,我只是想打春儿的......”
伍秋看了一眼,于心不忍:“老爷...这事就算了吧。我真的一点儿不怪春儿,也不怪四娘。”
徐子庆回过头,又捏着伍秋下巴看了看伤势,语气有一丝缓和,但仍能听出怒火:“你就是太好说话了,才会被她们欺负到头上了!”
徐子庆说的不是她,而是她们。
说者有意,闻者也有心。
黄香云立即出来打圆场:“老爷,你看五娘还染病,何必这样折腾他呢。他说算了就算了吧,不然等他病好了再说也不迟呀。”
徐子庆听完黄香云的话,闭目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既然伍秋说无事,那今日就先到此结算。日后你们几个要斗就斗,但是也要知道分寸,闹得我心烦,一纸休书也不是什么难事!”
话音落,徐子庆扯开伍秋怀里的春儿,搂住他转身进了屋,留余身后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事儿过去,第二天大早传来更骇人的噩耗。
——春儿在房中死了。
当时徐子庆揽伍秋睡在榻上,伍秋病后一直睡不安稳,经昨日一闹更是辗转难眠,几乎安童一进门,就睁眼醒来。过了须臾,徐子庆也惺忪醒来,问安童何事。
待安童报上春儿的死讯,伍秋脸煞白,揪住胸口,感觉心痛得快要呼吸不上来,眼泪也决堤般涌出,披上衣服跌跌撞撞要去看春儿。
徐子庆被伍秋这副样子吓得不轻,赶紧披外衣跟上去。到了春儿屋外,推开房门就见小小身体已经面如死灰躺在床上,探鼻息,果然没了气。他转身扫向门外,柳思烟正惊魂落魄地扒在门上,见徐子庆朝她走去,下意识地节节后退。
徐子庆大怒道:“你这毒妇!”
柳思烟哭喊:“冤枉,老爷。不是我,春儿的死和我没关!”
正在屋内抱着春儿尸体恸哭的伍秋听得屋外一声惨叫,随后是凄厉的哭声,可怖可泣。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如同身处阿鼻地狱,又伤心又害怕,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13章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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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秋醒来后,气色更糟了。
徐子庆按照伍秋的心愿,厚葬了春儿。后来又差人将伍秋行李搬入自己院中,把人留在身边,精心照料。本以为春儿不过是个下人,伍秋伤心个两天也足矣,他这般大费周章的讨好,定能让伍秋欢欣鼓舞,却没想到只换来伍秋的日益憔悴和食不下咽。
这晚,他在榻上抱着伍秋,感觉怀里的人轻飘飘似张纸片,叹口气,思量许久对伍秋说:“你是不是还对春儿的死心有余悸?”
与其说是对春儿的死心有余悸,不如说是对人心世事的无常感到恐惧。伍秋抬头怯生生地看了徐子庆一眼,不置可否。
徐子庆不以为意,接着说:“近来徐府上发生的事太多了,流年不利,不如做场法事吧,顺带替春儿超度。”
替春儿超度是好事,伍秋淡淡地点了点头。
徐子庆握伍秋微凉的手,放置胸口,自言自语般:“既然要做法事,就得请最好的大师。白云寺虽远,但是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更好的人选,我明天就派人去请妙海大师。你放心,这回我们的人快马加鞭必定用不了三日,这几日你也可稍稍宽宽心。”说完,偏头看去,却发现伍秋正一脸失神。
他捏捏伍秋的手:“你觉得不好?”
伍秋已经许久没听到人提起白云寺,徐子庆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沉寂的心被拨动了下。
若是能请白云寺的大师为春儿超度那是极好的。
至于那个人......
白云寺那么多僧人,他不一定会来。或许是他想多了。他总是想那么多。
吞下喉头升起的哽咽之意,他回过神,对徐子庆摇摇头:“就按照老爷说的办吧。”
“总是老爷老爷的,不是让你别这么叫我了吗?我老吗?”
徐子庆无缘发嗔,伍秋不解的目光扫过他的脸。眼前男人正值盛年,龙眉凤眼,跟老沾不上边。老爷不过是个地位的称谓。除了老爷,他不知道还能叫徐子庆什么。
“老爷......”
徐子庆打断伍秋的话:“不允这么叫了。以后就叫我子庆,或是相公也行,叫句来听听。”
伍秋张张嘴,极为别扭地喊了一声:“相公......”
“这还差不多。”徐子庆曲起手指勾勾伍秋的鼻子,“睡吧,早点休息。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再这样下去夫君可要心疼坏了。”
伍秋怔怔望徐子庆。
近来徐子庆是宠他,比三年前更甚,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倒和当日春儿惨死的情形重叠,隐隐地更加忐忑不安。
屋里的灯熄灭,伍秋浑身冒寒意,往被窝钻了钻,轻轻抱住自己。
几日之后,府上果然来了许多僧人。伍秋在人群草草瞟一眼,没有发现那人的身影,心稍稍放下,可随之又觉出一丝失落,转身离开了做法事的祠堂。
法事翌日,徐子庆米庄似乎出了点事,须前往临城与知县商讨,走前将法事置办全权交由大房刘氏处理。
徐子庆不在,伍秋松口气,入夜时候,信步来到春儿的房间。
春儿走了之后,他便每日在房里点长明灯。他的家乡有习俗,亲人逝世之后,要点够七七四十九天油灯,以照亮转世的路途,若是有条件的,还会为逝者放河灯。可惜徐子庆将他看得紧,他出不去,不然他很想为春儿放河灯。
他能为春儿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推开春儿房间的门,令他惊讶的是,今晚屋里的灯竟然已点亮。正好奇是谁点的灯,余光一道白色人影冷不丁飘出,吓得他差点叫出声。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这么害怕,难不成春儿是你害死的?”
柳思烟举着一盏蜡烛,神情淡然地掠过他身旁,踏入屋内。
听安童说,柳思烟被徐子庆迁去后罩房,比原先伍秋住的那偏院还僻陋,与下人住的后院只有一门之隔。
柳思烟坐在春儿的床上,轻抚床面。此时的她美貌依旧,却没了昔日华光,着一身素白长衫,形容憔悴。不知是不是光线模糊,伍秋从柳思烟眼中看到一丝唏嘘。
伍秋情不自禁地踏入屋内,走到柳思烟身旁。柳思烟也没抬头,继续抚着床,喃喃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没害过春儿。她跟了我这么久,我怎么可能害她?平时是打骂了些,但是谁没受过打,你在清吟小班没受过打吗?我可是琵琶楼挨了不少鞭笞。春儿那么笨,不打她根本记不住教训......”
柳思烟说着,声音夹了哭腔,转而忽地横了伍秋一眼:“我看你是害了春儿才对,不然你为何心虚点灯?”
伍秋被她看得心里一紧,不由得顿感内疚:“你说的对,是我害死了春儿......若不是我,或许她就不会出事了。”
仿佛是被伍秋的话戳中某处软肋,柳思烟泪如泉滴,趴在春儿床上大哭起来。哭声悲凄,伍秋于心不忍,上前安慰,手刚沾肩膀,柳思烟泪涟涟地扭头对他说:“你可信?我没害过春儿......”
他愣了愣,迟钝地点下头。
“我也信你。我们这样的人,不会害春儿.......说到底,我们和春儿都是一样的人,只不过是脸上多了几分姿色,走运一些,可仍是他人玩物,命不由己......”话此,柳思烟停住哭泣,久久之后长叹一声,“唉,你走吧,让我和春儿独自待会儿。”
柳思烟的话使那股熟悉的忡怅又爬上胸膛,伍秋不堪胸闷,默默从房间退了出去。
他离开后院,路经祠堂,忽闻一阵诵经和法器呤响。空灵的佛声缥缈,有如瑟瑟凉风,叫他胸中酸楚更甚,再也忍不住躲在祠堂后的角落里哭了出来。然而哭不一小会儿,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伍秋赶紧抹去脸上泪珠。
那脚步由远至近,停在他背后不远处,问道:“伍秋施主,是你吗?”
熟悉的嗓音,令伍秋后背僵硬。他心砰砰直跳,半晌后,才缓缓转过身。
八尺身躯立于月光之下,不是别人,正是慧净。
第14章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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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秋直愣愣盯着慧净的脸,身子如被冰封,一动动不了。直到慧净又迈步上前来,他才骇然清醒,低头喊道:“别过来。”
慧净生生停住脚步,站在伍秋几步之隔的地方,问他:“你哭了?”
伍秋记得那日祠堂明明没见到慧净,不知他怎么会突地出现眼前。
被僧人无情推开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此刻重逢,说不上惊讶更多,还是惊吓更多,伍秋只觉无颜相对,想要赶紧逃开。可低着头等了许久,慧净始终挡在身前没有离去。
“你哭了?”慧净又问一声,说的时候忍不住迈一小步。
“你别...你别过来...”伍秋声音颤抖喝道。
然而僧人这回没有被喝停脚步,反而缓慢地移到伍秋面前。
他单膝跪下,看清坐在石阶上的伍秋,发现脸上确实挂着泪,怔怔地又喃了一句:“你哭了。”怔怔中又透着一丝悲切。
伍秋不明慧净的来意,慌忙撇过脸:“我、我没事。师父请回吧。”他以为自己这样说,僧人总该离去,却没想到对方仍是那般专注地盯他。良久,一只宽厚带有粗茧的大掌抚上脸颊,轻拭去泪水。
“死者已矣,生者多保重。施主节哀顺变。”慧净安慰他。
原来僧人是来说这句话的。
近日春儿的死,柳思烟的失宠,叫伍秋心思沉稳许多。方才以为僧人会提起当日窘事才如临大敌,此刻见他只字不提那窘事,心落下一些。但也不敢全然放松。他没有直视僧人,垂着眼帘盯地上说:“谢谢师父。”
慧净还是没走,他只好又接着说:“师父是来随住持来做法事的吗?”
“是。”
顿了许久,慧净语气犹疑着要说什么:“那日我......”
单听前三个字,伍秋腾地站起来,打断慧净的话:“师父,我还有事,先回了。”
慧净抿抿嘴,说了句好,侧身让开一条道。伍秋立即如鸟出笼,奔出去。
法事要做七天,日子不算长,可伍秋度日如年。
他再去后院,经过祠堂时,变得小心翼翼,幸而没再碰上慧净。
说起来,柳思烟似乎是将点长明灯的活儿揽去了,伍秋连去三日,屋上皆点灯。其实他觉得柳思烟说的无错,春儿是他害死的,若不是他矫作,徐子庆不会这般兴师动众问罪,也不会令春儿离奇死去。无法为春儿点灯之后,他惶惶不安,总想能为春儿做点什么,可思来想去也无计可施。
做法第四日,伍秋坐在屋里正魂不守舍,有人敲门。
打开门,来者是黄香云。时至今日,他已全然没拉帮结派,争宠斗艳的心,强打着精神招待。黄香云剔透玲珑心,一眼看穿他的萎靡,说是要为他找点事情做,好振奋精神。
伍秋听黄香云巧舌如簧,说得头头是道,便点头应下了。
午后,黄香云带伍秋来到祠堂,伍秋才知原来黄香云说的做事,是同僧人们一并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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