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虽说空庭山如今归芜枝所管辖，但在很久以前，芜枝还是一只小小的桃树精时，空庭山是有山神的。芜枝依然记得那位山神偏爱鸦青色的袍子，每次巡山都亲自走过山中每一条小道，补足灵气稀薄之处，涤清藏污纳垢之所。
许是因为山神从前常常驻足在碧波潭边、芜枝的本体桃树旁，芜枝有意无意地观察他、学习他，还沾染了不少山神的灵气，因此芜枝的修行比山中其他精怪都要精进得快，在某些地方还同山神有些像，譬如这巡山的法子，被芜枝学了个十成十。
芜枝自然知道暗处有小精怪在看着自己，他也不在意。许久不曾回来他心下觉得抱歉，他的花瓣就是助他们修炼用的，一些灵力权当补偿。
早晨尚未日出时芜枝便已经出发，回到小屋前时已是月上中天。旁边的小屋照旧没有动静，他想了片刻，已经扶到门上的手又收了回来，转头朝碧波潭走去。
下到潭底同正在守牢的靳月打过招呼，芜枝便独自走入了石牢深处。沉重石门一道道开启，又在他身后合上，将他与外界全然隔开。
黑蟒仍旧在先前的位置，不曾挪动分毫。若不是芜枝太过了解他，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死了。黑蟒的鳞片是纯黑的，泛着宝石般的光泽，现如今却被雷刑打得掉了不少，身上处处焦黑，细看还能看到暗红的血肉。
芜枝长出一口气，抬起脚朝着黑蟒的方向走去，在黑铁囚笼前连片刻停顿都不曾有，径直穿过了他自己亲手布下的层层禁制，来到黑忙面前。
他在黑蟒脑袋前蹲下身，伸出手指点了点那蛇吻，唤他：“游南？”黑蟒毫无动静，芜枝轻叹，靠着牢笼坐下，将那脑袋捞到自己腿上覆手在上，微光从他掌中生发而出，小溪般流入黑蟒体内。
“我同你说过许多次，不可再这般吞吃下去，你总是不肯听。”芜枝说完沉默许久，轻声骂道，“傻子。”
灵力源源不断地为黑蟒疗伤，不知过了多久，芜枝感到有什么东西碰了碰自己，低头一看，原来是黑蟒不知何时伸过来的尾巴尖。那尾巴尖碰了他一碰又垂了下去，片刻后又勉力抬起，缓缓圈住芜枝的脚踝。
“你醒了？”芜枝喜道，抬起盖在他脑袋上的手看向他的眼睛，那眼睛却仍旧闭着。
原来还没醒啊。
芜枝的笑僵在嘴角，翘起的唇角缓缓扁平，隐隐还有向下弯的趋势。他发了一会儿愣，重又将手掌覆上，自己靠着囚笼闭目养神。
约莫一炷香后，他捧起黑蟒的脑袋凑在眼前看了看，觉得上面的伤似乎好了一些。游南的原身在许多精怪中都是极为可怖的，长而巨大的黑蛇，鳞片边缘比人类的钢刀还锋利，身躯能轻易将百年的老树绞断。嘴里的长牙尖利无比，头上还有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鼓包，看着又丑又凶。
更何况此时他受了伤，原身就更难看了，偏偏芜枝却像是喜欢得紧，看了又看，总也看不够似的。
他进来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若是再待下去，靳月恐怕要生疑。这铁笼又冷又硬，他这么坐着都觉得不舒服，更不必说受了伤的黑蟒。
芜枝朝身侧一指，柔嫩的树枝凭空出现交织在一处，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鸟巢。紧接着，无数花瓣出现在其中，充当柔软被褥，垫了厚厚一层，一点树枝都看不到了。
芜枝动作轻柔地捏住脚踝上的尾巴尖将那一圈解开，凌空托起黑蟒将他送到巢中，而后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黑蟒的头朝着他的方向微微抬起，像是在挽留。
游南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雷刑过后，他的意识便陷入沉眠，这能最大限度地降低他的痛苦，并将所有的力量用于疗伤。
而芜枝一直同他很近，身上的气息一直刺激着他，加之回到空庭山这过于熟悉的地方，他感受到了自己同芜枝旧日的气息，又有芜枝为了给他疗伤渡过来的灵力，他已经有了醒来的征兆。只是他伤势实在太重，离真正清醒还需要一段时间。
至于那圈住芜枝脚踝的尾巴尖，纯粹是他无意识的动作，且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在浓重的睡意中挣扎片刻，恍惚中觉得芜枝温暖的掌心抚过自己的身躯，让他觉得安全无比，再次陷入了沉眠。
第五章
“阿南回来！”
“阿南！”
谁，谁在叫我？
“阿南！”
是谁？
游南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那道声音会将他引向哪里，却还是执着地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去。那声音如此熟悉，可他想不起来到底属于谁。
“阿南别去！”
到底是谁？
游南好似被烈火炙烤，又好似走在满地刀尖上，浑身都疼得不像话，几乎让他昏死过去。可他始终清醒着，在找到那声音的来源之前，他不能倒下。
浓重的黑包裹着他，挣不开，逃不脱，好像要将他整个吞噬掉。游南不停地向前跑着，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的声音充斥着他的双耳，他好似听到了烈焰焚烧大地，树木折断崩裂，群兽哀嚎奔逃。有尖利放肆的笑，有痛不欲生的哭，还有……还有……
“阿南！”
还有撕心裂肺的呼喊。
游南不停地跑着，如果他有心思看一看自己的手就会发现，他的手变小了，变得柔嫩，变成了孩子的手。
他在奔跑中变成了从前年少时的模样。
地面并不是平坦的，他不知踢到了什么，整个人摔倒在地翻滚了两圈，疼得他没能立即起身，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他的脸埋在臂弯中，再抬起时已经满是冷汗，刺目的光让他双目刺痛，赶忙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他缓缓挪开手掌，登时难以自抑地瞪大了眼。
他所处的地方是一处极高的断崖，眼前是不知底在何处的深渊，薄雾在其中飘荡，什么都看不真切。再往远看，那似乎是……一片湖？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游南头痛欲裂，屈起手指用指节摁着太阳穴，眼前的一切让他有熟悉之感，他却完全无法从记忆中搜寻到此处。
突然，深渊中传出一声深沉却又缥缈的长吟，紧接着，一条黑色巨龙从深渊中腾飞而出，在空中盘旋片刻，一头扎进了远处的湖中。
游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是蟒，几乎所有的蟒修炼的目的都是化龙，他也不例外。而真龙一族已经许久不曾现世，亲眼见过真龙的神仙精怪少之又少。
蟒要化龙还得先化蛟，他修炼百十年好不容易有了能够化蛟的修为，就差渡雷劫了。要不是，要不是……要不是什么？
他的头突然刺痛，像是被锥子扎了进去，让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眼前金光白光闪现，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蜷成一团抱住脑袋，却听不到自己发出的惨叫。
“阿南。”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一只手轻柔的抚上他的额头，好似一阵清风，瞬间带走了所有的苦痛。
游南勉强睁开满是泪水的双眼，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来人穿着一身鸦青色的袍子，上面没有丝毫纹样装饰。他的头发是少见的青黛色，身上的味道像是雨后的山林，潮湿而清新。
他问：“阿南，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你兄长呢？”
兄长？我什么时候有兄长了？
游南这么想着，身体却不受控制，握着来人的手站了起来说道：“我困了嘛。”
那声音也是孩童般稚嫩：“兄长又到湖里去啦，山神哥哥，你要去找他吗？”
“我先送你回去再去寻他。还有，你叫我寒松哥哥就好了。”
“知道了山神哥哥。”
“唉。”寒松君无奈地揉揉游南的脑袋，“罢了，随你吧。”
石室内传来猛烈的撞击声，在外守着的靳月不敢随意入内查看，立刻传信靳云让他请芜枝来。
芜枝正在打坐，闻讯立刻披了外袍匆匆赶来：“怎么回事？”
靳月快速道：“回仙君，那黑蟒先前一直无甚动静，方才不知为何突然动作起来，里头声响巨大。在下担忧莽撞行事会撞破禁制弄巧成拙，只能请仙君前来。”
芜枝点点头，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晓得了。我进去看看，劳烦两位守好这出口。”
“这，仙君，里头情况不明，不如我同仙君一道进去？”靳云知道那黑蟒的可怖，忧心芜枝一人无法应对。
芜枝却已经快步朝里走去，摆摆手：“不必，我一人足矣。”
深处石室中的动静渐渐小了下去，芜枝心头一紧，再次加快脚步，看清实施中的情形时呼吸一窒。游南已经不在他先前做好的巢中，正挤在囚笼边缘像是在挣扎一般扭动，身体不停撞上囚笼，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血迹抹了一地。
“游南！”芜枝冲上前去，紧急之下下意识用手挡住了游南即将撞上囚笼的脑袋，他的手背磕在囚笼上，被砸伤的地方很快肿了起来。
芜枝却毫无察觉，强行将游南的脑袋摁在自己腿上，施咒让他晕了过去。明明没太多激烈的动作，芜枝却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大战般，喘着气抱着巨蟒软倒在地上，许久才平复下来。
他像是有些生气，曲指弹了一下游南的吻部：“你就不能乖乖养伤吗！”
第六章
靳云、靳月二人在洞口守着，凝神静听内里传来的动静。芜枝进去后不久，里面疯狂的撞击声便停了下来，他二人也微松了口气。
游南被芜枝暂时安抚住了，但仍然未醒。芜枝也不知道游南突然暴起的原因，只能持续将灵力渡过去为他疗伤，尽力减轻他的痛苦。
游南勉强安静下来，却似乎依旧很不舒服，身体始终紧绷着，像是在忍耐什么。他这个模样，芜枝也不敢放他独自待在这牢笼内，只得传音给外边的靳云靳月，同他们说自己还要在里面再待一段时间，让他们不必担忧。
游南的修为几乎全损，又有重伤在身，正是极度渴求灵力的时候，芜枝对他又一向纵容，灵力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向他倾泻。如此大的消耗，饶是芜枝也有些受不住，收手时已是脸色煞白，脱力地抱着巨蟒一同躺倒在那铺满桃花瓣的窝中，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芜枝睡得并不算特别沉，事实上，他已经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怀中熟悉的气息让他十分安心，即使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了巨蟒的动作他也没有醒过来。腰间紧了紧，胸口也有些沉，芜枝只是嘴里嘟哝了两句谁也听不清的话，手搭在胸口的大脑袋上，一同没了动静。
芜枝再次醒来时身上沉甸甸的，在从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一次都是从这种沉甸甸的感觉中醒来的。游南的脑袋依旧搭在他胸口上，身躯卷住了游南的腰、腿，像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猎物那样缠住，却又把力度放得很轻，不会让芜枝觉得难受。
他的尾巴尖搁在芜枝脸颊边，芜枝伸手揪住它捏在手里无意识地把玩，原本搭在游南脑袋上的那只手顺着蟒身摸了下去，指尖所过之处，伤口均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愈合着。
圈在腰间的蟒身收紧了些，游南的脑袋动了动，挪到芜枝颈边挨蹭着，蛇信伸出舔了一下芜枝的唇角。芜枝侧头，看到了游南金色的眸子。
“你终于醒了。”芜枝很平静，他在游南面前总是这样的。
游南的声音沙哑得可怕：“我昏迷了很久吗？”
“那倒没有，就是……”
“你担心我。”游南的身躯隔着衣裳紧紧贴着芜枝的身体，在移动时带来一阵奇妙的触感。
芜枝坦诚地“嗯”了一声，他想坐起来：“你先松开，等会儿压着你的伤怎么办。”
“上仙给我治啊，”游南声音里带着委屈，“我好疼。”
芜枝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道：“该。”
游南老实地松开了芜枝，只在他腰上仍围了一圈。芜枝靠坐起来，问他：“恢复得如何，能变成人身吗？”
“能变，不想变。”游南看了一眼自己的蟒身，带着点微妙的嫌弃，“鳞片掉了那么多，伤也没好，变成人身会很难看。”
芜枝自然是知道游南有多注意自己的外表，被雷噼成这样，估计他会消沉很长一段时间。芜枝揉了揉他的脑袋：“以后莫要再乱吃东西，散仙你也敢吃，你可真能耐”
游南很不想提这件事，把脑袋埋在芜枝怀里：“我疼！”
芜枝把他拽出来，手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大桃子，递到游南面前：“吃吧。”
这桃子是芜枝从自己本体桃树上摘的，个头很大，皮薄汁多，就这么凑在脸前都能闻到那股清香。游南要用蟒身进食自然是一口吞，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对着那桃子看了半天，扭捏道：“你别看好不好？”
芜枝一阵头疼：“又不是没看过……你吃不吃，不吃我拿走了。”
游南磨磨蹭蹭挂到了芜枝的手臂上，背对着芜枝张开嘴把桃子整个吞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才转过来，又凑上去用信子舔芜枝的嘴角：“小桃，你好甜啊。”
芜枝掐掐眉心：“小什么桃，我比你还大六十多岁，按照人类的寿命，你都能叫我爷爷了。”
“我们本就不是人类。小桃小桃小桃。”
芜枝恨不得把他揍一顿，可看着他如今可怜兮兮的模样，实在下不去手，只能用力攥了一下手里的尾巴尖。游南疼得一哆嗦，终于老实下来。
“进来太久，再不走他们就要起疑心了。”芜枝拍拍腰间那一圈示意游南松开，站起来理了理衣袍，“本来要让你关在天牢里的，我把你带回来了。你在里面好好养伤，得了空闲我就来看你。”
游南缩回芜枝给他做的窝里盘了起来，脑袋搭在自己身体上，看上去十分乖巧无害：“我晓得了。”
第七章
芜枝走后，游南立刻没了动静。他方才的轻松都是强装出来的，已经耗尽了攒下来的所有精力。方才吞下去的桃子不仅是给他果腹的，里边还有充沛的灵力，需要他即刻入定炼化，转为自身所有。
游南在入定的中想起了方才的芜枝，简直要以为那是自己的梦。自他们二人的分歧越来越大，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般温存的时刻。芜枝飞升后，为着避嫌与其他诸多缘由更是许久才能见上一面，见面时又总起冲突，难免会生罅隙，失了从前少年时的亲热。此次吞吃散仙犯下天条，不曾料到他还会愿意这般回护自己……
2/19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