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劲风这么多年就回来过这么一次,只记得眼前这人好像是一直围着皇帝转的那个,旁的那是一概不知。
倒是苏常善,一张脸黑了个彻底。
“德福公公这么晚大驾光临是有何事?”苏常善上前两步开口,言语之间有几分挤兑。
王德福也不示弱,脸上褶子皱了皱,一甩拂尘,让身后跟的小太监凑上前去。
“嗨,我这也是替皇爷跑一趟。晚上将军走得急,皇爷睡前想起来,赶紧让我来送些东西。”
几个木盒连带着一壶描金画银的酒整整齐齐放到石桌上,王德福眯着眼笑,却总能让苏常善觉出几分阴阳怪气来。
王德福上前两步走到苏常善身前,意有所指道:“东西可都是好东西,最好今晚就喝了用了,不要浪费皇爷一片苦心呢。”
王德福本来就不年轻,眼周的褶子多的能夹死苍蝇,这会儿笑起来更是发自内心表现出一种猥琐下流,圆脸快能挤出油来。
“……”苏常善被他恶心的够呛,却又因为他是御前伺候颇为得势不好开骂,憋憋屈屈应了,脸都快憋青。
王德福话说完了,也看够苏常善的坏脸色,心里得意的很。
他一扬拂尘,微微躬身:“天色也不早了,将军快些领赏,我也好早些回去复命,皇爷还等着呢。”
闻言,梁劲风躬身谢过赏赐。
王德福拧着身子走到苏常善身边,苏常善直觉他没好话,错了两步往远走了些,梁劲风也很有眼色指挥着下人搬东西,没再听。
“苏公公也知,这事重要,今儿啊,说什么也得伺候这位爷高兴。”王德福站在苏常善身边,眼睛沾了油一样上下滑动,打量他的身子:“别闹脾气,将军高兴交了虎符,陛下也高兴,好处定然少不了你的不是?总黑着一张脸,谁还能有兴致,快笑笑吧!”
苏常善早年得势,压了这位王公公的风头。后来是王德福自己站了队,跟在当今陛下身边,这才有了今天。
苏常善自己并不觉做了什么错事,但王德福心中却记恨他许久,见他有如今这种境遇,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说是能有好处,但又能有多大好处?说白了就是个推出去的棋子,能成最好,不能成找个由头把人处理了也罢,总是绝对是祸比福大,占不到好。
见苏常善一张脸黑的发青,王德福愈发高兴,提着嗓子阴阳道:“公公不知,这全宫上下多少人都羡慕您这好福气呢。”
全宫上下。
好福气。
似乎是葡萄酒的后劲儿终于发作,亦或是愤怒带动血液流动加速了效用苏常善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全身都不受控制起来。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王德福已经捂着脸跪倒在地,陪他一起来的小太监们纷纷上前围住了苏常善。
他抽了王德福一巴掌。
王德福倒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嘴里嚷嚷着好大的胆子要告诉皇爷,要皇爷替他做主。
争吵关心,各种话汇聚在一起拢进耳膜,扰得人思绪乱成一团。
忽得,苏常善身后一凉,紧跟着就是一暖。梁劲风从身后搂住他,然后一用力将人揽进怀里。
苏常善被拽的转了个圈,砸在梁劲风胸膛上,眼睛一下子瞪大,耳朵里的嗡嗡声换成了梁劲风的心跳。
只听梁劲风的声音头头顶淡淡传来:“公公这是趁我不在刁难我的人?那我也要请皇爷替我做主了。”
“……”
方才还得意洋洋像只斗胜公鸡一样的王德福瞬间说不出话了。
他瞧不上苏常善,也仗着自己在皇帝面前做事才敢这般放肆,因为他知道若真起了冲突,苏常善在自己这里讨不到好处。
可梁劲风就不一样了,那是实打实的大将军,手握重兵。皇爷这么费心思,又是设宴又是赠礼,为的可不就是讨好这位爷,好不动兵卒就把兵权要回来嘛。
要是得罪了他,那自己就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于是乎瞬间,王德福就异常丝滑地跪了下去,连带着身后的小太监也丝滑跪地。
“将军……”
“罢了,你且记住,只要我在一日,苏常善我定是要护着的。至于旁的……张伯!”梁劲风叫道。
管家迅速从旁边上来,应道:“将军。”
梁劲风抬抬手:“王公公大晚上跑这么一趟也不容易,车马费给的厚些,好生将人送走吧。”
说罢,他拥着怀里的苏常善径直进了门,将门关上了。
***
方一进屋,苏常善几乎是跳着挣开他的怀抱,一张脸不黑了,气得通红。
“你方才说的什么屁话!谁是你的人?恶心死了!”苏常善咬牙切齿。
梁劲风一进门就没了方才压人的将军气魄,坐到胡床上捂着被苏常善跺了两下的脚,嘶嘶呼气:“怎么不算我的人,你如今到了我府上,就是我的人了。”
苏常善气呼呼走到胡床边,一屁股坐下:“那王德福也进你府中了,他也是你的人!”
梁劲风沉默一阵,抿了抿嘴:“你这话说的,有点恶心。”
对王德福的厌恶达成共识,苏常善被这句话讨了欢心,冷哼一声,没再发火。
两人就这么互不相干冷静一会儿,听着门外管家招呼人把东西搬来搬去。
梁劲风一边喝酒一边打量苏常善的脸色,瞧他平静下来,才缓缓开口。
“宴上陛下那通话出来,宫里的传闻就不会再变了,只会越来越过分。与其白费功夫,不如让他们信个更荒谬的。我们只要演出个我对你一片深情你却拒之不理,那些难听的话便都能归结为酸言酸语。”
梁劲风见苏常善皱起眉头,心中一紧,又接道:“左右我没把话说满,你若是不愿意,也还是有回旋余地的。”
苏常善抱着胳膊,乐不出来。
他知道梁劲风说的没错,但这一遭对他来说就是天降横祸。本来老老实实在内侍省呆着,突然就被当棋子使了,还不得不配合梁劲风做戏,怎么想都不爽。
“还不都是因为你宴上的话,不然哪里来这么些乌糟事。”
他蹬掉鞋子盘腿坐在胡床上,瞧着有些低落。
过了会儿,他又道:“若你做出一副真心向佛的姿态,或许我也不是洗不清。”
能清清亮亮站在人前,谁乐意让别人用打趣调笑的眼光看自己。就仿佛面前的不是人,而是一个用他名字写成的笑话谈资。
梁劲风沉默不语,拎起酒壶倒了一口,叹了口气:“我知道……只是你在宫里呆了这么久不会不清楚。人们只愿意相信那些他们认为新奇的,荒谬的,暧昧旖旎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个人乱伦总比他清正廉洁传的远,你我……也会比我痴心向佛传的广,到时候,你该受的委屈一点也不会少。”
苏常善心里再不乐意再挣扎,也明白梁劲风说的没错。
他不想被人看做浪荡荒淫的床上客,就同他曾经不愿让人看清自己一般,既如此,便只能按照梁劲风说的来。
思前想后,他只能将愤怒聚集到他身为太监的不公这一点上。
“长了根东西就是好,哪怕同样都是共处一室一整晚,到你那里是风流韵事,到我身上便是可以拿来戏弄的丑闻。”苏常善嘴角轻提,神色却有些落寞。
梁劲风不知如何安慰,最后道:“那或许该庆幸你不是女子。否则被送到我这里来,怕是就没有后路了。”
身为太监,只要皇帝不发话梁劲风不要人,两人再怎么春风一度,他也还是可以回到宫中,有维持生计的事做。
可换了女子,进了府后便再没有出路了。
苏常善心下一软,想到梁劲风从前向自己说过的家事情,怕触了他的伤心事,不敢在这一点上多话。
“罢了,演不演的明日再说,惹得心烦。”
梁劲风见他妥协,知道是自己退的这一步让人心软,心中暗笑,觉得这人刀子嘴豆腐心真是一点没变。
说点什么,便心软了。
他手肘撑桌,望着苏常善低声笑:“好……听你的。”
他沉下声音时格外有磁性,听在耳朵里一阵酥麻。苏常善被震得抬头,见梁劲风望向自己的神色柔软,两只眼睛蕴着水波,宛若天空中的星河,一时失神。
半晌,他被自己异常的心跳吓回神,遮掩之下口不择言:“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本来就对我有那个意思,这是趁火打劫,要把我跟你绑在同一条船上!”
此话一出,房间里突然安静了片刻。
桌边的灯晃晃悠悠,被方才开关门吹进的风搞得有些不稳,映在人的脸上忽明忽暗。
梁劲风坐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下,一双泛绿的眼睛望着苏常善,笑了笑。
“苏常善,你觉得呢?”
作者有话说:
(古代贱人是自称的一种,这里是现代用法了……主要是古代人怎么骂人我也不清楚,好像一般都骂是少数民族……这样不好不好,不能搞这种歧视嗷)
第4章
【4】
梁劲风神色认真,瞧得苏常善说不出话,尴尬笑了两声低头和杯子面面相觑。
管家敲敲门,打破一室沉寂。
“将军,陛下送来的东西……”
梁劲风移开眼神,看向门外:“送进来吧。”
于是下人鱼贯而入,将木盒摞在屋里墙边,把那个样子夸张的酒壶摆上桌。
等人都下去后,苏常善拎起酒壶倒了两杯,递给梁劲风一杯。
他转换话题道:“尝过西边的酒,那再尝尝中原的酒吧。”
梁劲风没揭穿他,仰头喝了酒,面无表情评价:“还行,没什么味道。”
苏常善不可置信,自己喝了险些被辣得上天,一路从舌头烧到胃。
抬头看见梁劲风的笑意,苏常善知道自己被逗弄了,只觉得无语。
“你这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梁劲风笑着摇摇头没接话,过了一会儿转道:“你在宫里,和他关系不好?”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一听便知道说的是王德福。
苏常善自嘲笑笑,自顾自又倒了一杯,感受着酒水灼烧过喉咙的辣,缓缓解释:“我同好多人关系都不好。”
“早年间年轻气盛,挡了太多人的路。一朝失势,落井下石的人自然多。”
本就已经喝了不少,这两杯下肚,苏常善依稀觉得昏昏沉沉,侧着脸俯身趴在桌上。
“好多……好多人都算计我,想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我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们了。”
他侧着头嘟嘟囔囔,嘴巴张合,在烛火下显得红润饱满,可爱至极。
苏常善长了一副好容貌,一双丹凤眼,一副弯眉。兴许是因为很小就入了宫,他身上的体毛并不旺盛,连眉毛也是细长的。
可偏生睫毛很长,撩人的紧。
小时候脸上带着点婴儿肥,圆圆的丹凤眼就显得可爱,还带着些傲气。好像只要他眼睛一瞪,双手叉腰,他要人去做什么,那就必须去做。
现在人长开了,这副眉眼就显得更勾人些,抬眼都显得有几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
此刻他垂着眼,白净的眼皮微微合着,睫毛一颤一颤。摇曳的烛火映在脸上,唇上,更显得晶莹温润。
梁劲风情不自禁抚了上去,用拇指揉开唇峰上的一点水渍。
“那你现在还能坐在这位置上,手段了得。”
苏常善有些醉,没意识到他在干什么,嘴唇张合间险些把梁劲风的手指含住。
口间的滚烫气息一下子灼伤了手指,不知怎么一路烧坏了脑子。梁劲风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往下涌去,身体也愈发滚烫。
他慌乱收回手,眼神无意中瞥见桌上那被灯火照得反光的酒壶,神色一变,倚在桌边不出声了。
苏常善喝了酒脑子迟钝,见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歪在桌上絮絮叨叨。
“宫里不就是拜高踩低那一套,只要放得下身段学得会讨好,总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一个个都使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手段,若不是我谨慎,恐怕早就栽了。”
“说到底还是命贱,没有那个富贵命。哄着贵人高兴了才能活,人家不高兴,抬抬手就能把我料理了,连点灰都不剩。”
他最不信命,也最恨命,不然也不会在小时候便和梁劲风谈什么“贱不贱”的事了。
想到这,他撑着桌子坐起来,想听梁劲风说点什么。
只见梁劲风神色隐忍,侧身倚在墙上,微微低头,似乎全身都在用力,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苏常善心里一惊,连忙跳下胡床,要去看看他。结果他双腿落地的一瞬间便双膝一软,险些跪下去,站直了也有些打颤。
“这是……”他双手撑在膝盖,有些狼狈。
梁劲风看着他,眼睛有些泛红。
“酒,有问题。”
饶是苏常善迟钝,现下也明白了。为什么王德福能说出那些让自己卖身的话,为什么脸上笑的那么恶心,那么高兴。
因为陛下是打定主意,要把他送到梁劲风床上的。
他后知后觉回过味,气得直笑。跌跌撞撞走到墙边摞着的木盒旁,粗暴地一个个摔开。
盒中叮当作响,盖子打开后便露出好些瓶瓶罐罐膏脂玉器,甜腻勾人的香味一下子从盒中了漫出来,灌进苏常善的口鼻。
玉器的样子太过栩栩如生,叫人一看就能明白。苏常善恶心得想吐,混沌酒意混合着怒火和无数次被打碎的自尊一起作祟,将理智烧了个一干二净。
梁劲风怕他一时激动做出什么疯事,强撑着走到他身后要把他拽起来。
谁知苏常善一扭头,直接撞上他的肩。
苏常善赤红着眼,揪着梁劲风的衣领,眼睛里几乎含着泪。
“他们怎么就这么盼着你睡了我!”
“明明都是三品从三品,凭什么我是被用来讨好你的祭品,而你是他们讨好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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