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常善扑哧一声乐了,双手向后一撑:“你娘可真是个厉害人物。”
梁劲风点点头,也笑了:“所以我说她听了你的话一定会很高兴。我出生的时候眼睛就是绿色的,府里的人总是背地里说我不详说我晦气,我娘就天天指着他们鼻子骂。”
“那后来呢?”
梁劲风痴痴望着火光沉默了好一会儿。
一阵风带着砂砾刮来,火光摇曳,砂砾砸到身上脸上。
梁劲风揉揉眼睛,声音带了些哽咽,但语调还是很平静。
“她想回家,就在这条路上被狼吃了。”
“……”苏常善瞪大了眼睛,嘴唇张张合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干巴巴接道:“啊……这样……”
两人陷入沉默,周遭的空气比沙漠的夜晚还要冷。
苏常善只会骂人和讨好人,却没学过怎么安慰人,察言观色的本领徒有其表,却不知道怎么用。
梁劲风趴在腿上不吭声,不知道是不是在哭,苏常善只能轻轻将手掌贴在他背后,拍了拍,又拍了拍。
“你娘……一定会在天上看着你的。”苏常善迟疑道。
梁劲风摇了摇头,过了会儿抬起头来。泛着绿的眼睛映着点点水光,但看起来也没有特别难过。
“别看着我了,赶紧投个好胎,好好过下辈子去吧。她那么喜欢唱歌跳舞,估计这会儿已经不知道在哪跳上了。”
苏常善表情再次一愣,然后发自内心道:“甭管在哪跳,先去那些欺负过你娘的人的坟头跳一跳。”
两人对视一眼,都乐了,哈哈笑着躺回地上,头挨着头紧紧凑在一起。
夜晚寂静,沙漠里更是连蝉鸣虫叫都没有,偶尔能听见风吹砂砾带来的诡异呜呜声,只是离得很远,并不真切。
寂静到能听清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苏常善以为梁劲风都要睡着了,梁劲风突然开口道:“哥,你当时说你有杀人的权力,是真的吗?”
苏常善呵呵一笑,斩钉截铁道:“假的。”
梁劲风侧过头,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苏常善看回去,点点他的额头:“天真。人都说了我是被外放出来办这苦差事的,怎么可能还有这些特权。”
“那你怎么说——”
“傻子,出门在外,身份就是自己给的,我说能就是能。不然哪还等到现在,他们怕是连送我出玉门关都不乐意。”
梁劲风眨眨眼,眼神中写满了“还能这样啊”的感叹。
苏常善看着天空,叹道:“在关外求生是难,在宫里求生更难,说错一句话就会招致杀身之祸,我会的可多着呢,你学着点。”
梁劲风笑着嗯了一声,说要跟哥好好学。
半晌,苏常善望着蓝绿色变换的天空,闪烁的星斗,突然道:“回了宫,就再也看不见这些了。”
梁劲风撑起身子,将头伸到苏常善面前。
“你不是说它和我的眼睛像?那你看我的眼睛好了!”
一双眼睛水汪汪,里头的绿像水头极好的翡翠一样,莹润透亮。
苏常善笑了笑,心中想这小子又不能陪自己回宫,哪里还能看得见,嘴上却喃喃道:“好。”
***
在沙漠行走的日子总是暗无天日。
不是说没有太阳的那种暗,而是前途渺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的无望。
他们只有两个人一匹骆驼,能带的东西并不多。这些日子,能吃的除了馕就是馕,苏常善自打进了宫就没吃过这种苦,看见馕就想吐。
偏生沙漠里最缺的就是水,他被馕噎到说不出话也不舍得喝一口,咬咬牙咽下去,觉得嗓子都能划拉出血丝。
“还要走多久啊,再不到,我们的东西就要吃完了,那可真要命了。”苏常善有气无力伏在骆驼上,从京城来时穿的那身锦缎衣袍早已经被沙尘弄得脏兮兮,瞧不出半分贵气。
一张白净脸蛋被晒得发红,可怜兮兮掉了一层白皮,摸着就丝丝拉拉的疼。
“快了,还要半旬吧。”梁劲风眯着眼睛打量一下,心里估计。
眼瞧着大太阳直挂在头顶,晒得骆驼都不乐意走。不远处有一堆稀稀拉拉的树木,能挡些光。
苏常善实在受不了,拉着梁劲风从骆驼上跳下来,找了个阴凉地坐着休息。
“这沙漠里到处长得都一样,你怎么知道往哪走,走多久啊?”他喘着气,嗓子因为干渴嘶哑不堪。
梁劲风看他一眼,从腰侧摸出水壶,让他喝两口。
“我娘死的时候,沙漠里就我一个,差点就活不成了。后来让好心人捡走,那是个常年行商的人,跟我说了些认路的方法,我就会了。”
苏常善喝了两口水不敢再喝,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那你怎么不跟着他走?后来又去了军中。”
梁劲风自己也喝了一小口水,舔了一下干裂的唇:“他救了我就算好心,哪能再叫人掏钱养我。”
他看着苏常善累的直喘粗气的样子,突然笑了。
“之前他们总说我是贱种杂种,现在看来也没什么不好。贱种命硬好养,怎么都死不了,耐折磨得很。”
苏常善没好气啐了一口,嚷道:“放屁,凭什么,谁还不是人了?”
“梁劲风,没有谁的命生下来就是贱的。谁掌权,谁说话管用,那他说谁贱谁就是贱。自己把这个字按在自己头上,那就是废物,懂么?“
苏常善站起身来,明明嘴唇干出裂纹,皮肤晒得通红,眼睛却发亮。
他绷着脸道:“旁人看低你,你的命就真的比草贱吗?不想当这个贱人,就得往上爬,爬到能把现在骂你的人踩在脚下,懂么?”
明明身上的衣服被尘沙蹂躏的满是黄色,乌黑的长发也裹着沙子,比起一月前刚来边关时,苏常善现在可以说是狼狈不堪。
可他疲惫的脸挡不住激昂的斗志,眼睛在光下像熠熠生辉的明星。
梁劲风脑子蒙蒙,听得云里雾里,却觉得他这副意气风发的神情实在令人心动。
年少无知他还不知何为心动,只是觉得心中汹涌澎湃,脑子里也嗡嗡作响,有一股冲动在心中生根发芽。
苏常善教训累了,腿一撇又坐下来。
“我们就像野草一样,生在沙漠里,或是砖石的缝隙里。但我们要比旁的花草更顽强更坚韧,长得更高。”
梁劲风点点头,小声道:“我懂。”
好半晌,他侧头试探道:“哥,我能叫你草儿吗?”
第6章
【6】
苏常善还沉浸在自己的豪情壮志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之后皱着眉头毫不客气道:“不行,这什么名字,难听死了。不知道还以为你在骂人。”
梁劲风哦了一声,有点委屈:“可你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苏常善一愣。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去,对上梁劲风认真的神情:“叫哥不好么?你不愿意叫我哥?”
梁劲风好像有些失落,但也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他只是想,如果连名字都不知道,等以后他有出息了想还他人情的时候,又该怎么去找他呢。
或者,他从来没想过之后还要再联系。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中央派来的人,和自己不会再有过多的交集。
一天能行进的时间不多,梁劲风没时间多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他们在原地休整了一会儿,又去身边的灌木中尽可能地搜集出了一些水背在身上。
上骆驼时,苏常善不太会爬上去,只能让梁劲风在下面托着他,他踩着梁劲风的肩头。
等他在骆驼上坐稳后,梁劲风像往常一样抓住骆驼上的鞍子准备上去,却见苏常善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不像他的那样布满茧子,反而白白嫩嫩。
照苏常善说,那是因为他要伺候太后,手上若是有茧子,不小心弄得太后一点不舒服都会出问题,久而久之就得好生保养。
梁劲风看着那只手一愣,连忙抓住那只手飞身上了骆驼。
坐好后,他仍恋恋不舍捏了一下苏常善的掌心,之后才放手。
放手的瞬间,他听见苏常善轻飘飘道:“苏常善,我叫苏常善。名字告诉你了,不许难过。”
就一句话,一下子让梁劲风把方才的胡思乱想全扔到一边。
他嘿嘿笑了一声,自顾自用自己的鼻尖在苏常善肩上蹭了蹭,小狗一样。
“哥,你真好。”
***
沙漠中的风沙很大,时不时扑面而来的一阵风总能带起铺天盖地的黄沙,不仅砸在身上脸上疼,钻进眼睛鼻子嘴巴里也难受的很。
苏常善的眼睛很敏感,平日在京城里稍稍遇到风就会流眼泪,此时更是雪上加霜。
身体水分不够,迷了眼睛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一双眼睛红彤彤的,看着就惹人心疼。
让他用身上的衣服遮一遮脸,他说看不清路不愿意。
让他闭着眼,他怕从骆驼上摔下来,也不乐意。
梁劲风实在没办法,只好停止劝说,用实际行动解决。
于是,在下一次风起时,苏常善只觉得眼前一花身子一轻,随后整个人都被拎着转了个向。
他被梁劲风一巴掌按进怀里,用外套裹住了头。
苏常善本以为梁劲风瘦成这样,身上怕是已经像骨头架子一般吓人。谁承想他一头扎进去,看见的竟然是薄薄一层麦色肌肉。
胸口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轮廓清晰,近在眼前。
一向以脸皮厚著称,自诩也是在宫中见惯了阴私的苏常善突然就涨红了脸。
“艹,你这是干什么!”他又羞又恼,本能要挣扎出来。
谁知道梁劲风看着麻杆一样,力气倒是大得很,按着他愣是一点动不了。
直到风沙过去,苏常善察觉按着他的手略微松动,这才猛地从梁劲风衣服里钻出一个脑袋来。
他气得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好一会儿才骂道:“你他妈少把我当女子照顾!”
梁劲风也无措,愣愣解释:“没把你当女子……都贴着胸脯了,怎么会是把你当女子……”
他不说还好,一说苏常善脸又红了一个度,脑子里都是梁劲风衣服里的样子。
他用力拍了梁劲风大腿两巴掌,怒道:“你还好意思说,你瘦得肋骨都突出来了,差点没把我鼻梁砸扁!”
梁劲风当了真,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跟苏常善道歉。
只不过他道歉归道歉,一点没觉得自己错了,跟苏常善小声讨价还价。
“左右你也不认路,背对着坐也没事。我夹着你,不会掉下去的。”
苏常善理所当然要拒绝,却被梁劲风堵住了话头。
他眨了眨琉璃一样的眼睛,可怜巴巴:“你的眼睛一直发红,万一以后瞎掉了怎么办。我又不会把你卖掉,你没必要一直看着前面的。”
“哥哥,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苏常善有气无力叹了口气,默许了梁劲风的行为。
之后的路程,只要坐在骆驼上,梁劲风就会把苏常善抱过来坐,久而久之苏常善的厚脸皮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距离。
他们就这样在沙漠上晃晃悠悠,一转眼又过了好几天。
坐在骆驼上,身子随着骆驼踩进沙子里里动作摇摇晃晃。
他们的食物和水都快见底,两人都绷着一根弦谁也不说饿谁也不说渴。苏常善捂着咕噜噜直叫的肚子埋在梁劲风胸口,默不作声抬头打量他的脸,他的睫毛。
睫毛好长,好密,一根,两根,三根……
“哥,”他听见梁劲风叫道:“如果以后你有了荣华富贵,你想做什么?”
苏常善饿的眼前发晕,闻言哼了一声,道:“还荣华富贵呢,能活着回去我就很满足了。”
“如果活下去了呢?”
苏常善顺着他的话接道:“如果活下去了,还很有钱……我想都不敢想啊。”
梁劲风嘿嘿一笑,故意逗他:“哥你胆子太小,我就敢想。”
苏常善直起身子,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呦,可厉害死你了……那你想做什么,说来听听?”
久无人经过的沙漠中,好像闲聊都得省着点说。不然能聊的话题早早说没了,那日子可就真没了盼头。
他们已经聊完了过去现在,开始说起了未来。
梁劲风任由他掐自己,笑着说道:“我想找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隐居,每天种种地养养鸡鸭,供自己吃喝就好。闲暇无事就出门游历山水,看看名山大川,放松心情。”
苏常善闭上眼睛,脑子里想象出一幅田园农家的画面,也觉得快乐。
“可我好吃懒做,不会干农活……你收留我,我天天去你家蹭吃蹭喝好了。”
梁劲风顿了一下,试探道:“你不要权力了?不是说要一直向上爬,爬到没人能欺负你的位置?”
苏常善哼笑两声,已经有点昏昏沉沉。
“想要权力不还是为了活命,都有钱了,谁还在乎那些。我又不能娶妻生子,要那么大权力有什么用,好好活着就得了。”
“梁劲风,如果我当年能活下去,我就不会进宫。”
他至始至终都没想过要成为什么权倾朝野的大宦官,他只是想好好活下去罢了。
“那你心甘情愿替太后去天竺求取经文,是因为信佛?”
苏常善翻了个白眼:“不信,信了也没见日子好过。来求取经文是因为不来就会死,这叫人最基本的求生欲你懂吗?”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太后喜欢经文,经文能让我活命,仅此而已罢了,哪有那么高尚。”
就这么一路晃晃悠悠,苏常善埋在梁劲风的胸口逐渐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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