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从阿生的额头流下,而屋子里,却再没有一丝动静。
阿生的嗓子已经沙哑,腿也发麻,终于,他站起了身,擦了擦眼泪,向着家走去。
拖着的脚步,有些蹒跚,像是一个战败了的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士兵。
已经临近中午,太阳很亮,却没一丝暖意。
阿生回到了家,见喊自己回来的镇长九叔和自己的儿子安安,也已经从集市上回来,黄牛也已拴在院子里的树桩上。
推开门,只见九叔立在一边不说话,安安在角落里呜呜咽咽的哭着,而蓝沙沙正躬身在女人身边,用一根银针,在她的眉心轻捻着,女人的脖子里,手臂上也扎了不少的银针,但气色已好了很多。
阿生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之色,随之是失落,道:“刘阿婆不肯来,说是有……有瘟疫,这瘟疫会烂肺。”
第148章 剖腹取子
镇长九叔火冒三丈,道:“胡说,我看先烂她的嘴,再烂她的心,你们等着,我去把她揪出来。”说着时就要冲出门外。
蓝沙沙却道:“不必了。”说完后,随即低下了头。
九叔活了大半辈子,也见识了很多事情,自然知道蓝沙沙的意思,便收住了脚步,叹了口气,没说话。
蓝沙沙的夺命十八针,便是再弱的身子,再重的伤势,也能缓上一缓,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半个一个时辰,能激发身体的潜能,比回光返照还有效果。
如果上天肯眷顾,也许能产下腹中胎儿,甚至女人,也有万分之一存活的可能。
可如今,耽搁了太久,女人的身子,已经渐渐弱了下去,像是一盏耗尽了煤油的灯,拨亮了灯芯,发出了最后的光亮,随之而来的便会是深深的无尽的黑暗。
女人握着阿生的手,动了动嘴唇,发出轻微的声音:“照顾……照顾好……照顾好……咳咳”
女人忽又剧烈咳嗽起来,咳出来的却都是淡红色的血,一句话最终也没能说完,握着阿生的手却慢慢垂了下去,而空洞的眼睛,却一直没能闭上,只是瞳孔,已经发散。
女人死了,带着万般的留恋和不舍,还有一丝的怨恨,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憨厚的丈夫,还有可爱懂事的孩子,还有肚子里来不及降临的胎儿。
阿生掩面痛哭,小男孩也哇的哭出声来,九叔也是掩面催泪。
只有蓝沙沙,不动声色,却是异常的冷静,因为她是医生,而且是神医,大家都难过的时候,都慌乱的时候,她却绝不可以乱,一丝一毫都不能够,因为她是医生。
蓝沙沙拍了拍小男孩的背,柔声安慰了几句,又对九叔道:“阿伯,你带着孩子去外面一下,不要进来。”
阿生揉揉眼睛,道:“九叔,你带着安安到西屋看看他奶奶,不要让阿娘知道,知道……”他说了两声还是没说出来,又垂下泪来。
九叔带着那小男孩——被阿生叫做安安的孩子,走出了门外。
蓝沙沙望着阿生,忽然道:“我从一本古书上看过一个禁术,详细的讲解了人体内脏构造,还有一篇剖腹取子之法。在孕妇身体极弱而无力产子,或去世后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如果及时剖腹取子,腹中胎儿尚有一丝生机,你若信得过我,我可以勉力一试。”
阿生本自悲痛,此刻听了蓝沙沙之言,又是震惊,这剖腹取子之法,他闻所未闻,此刻不禁呆住了,一时还未回答,蓝沙沙已是催促道:“速下定论,我只有一盏茶功夫,时间久了就不行了。”
这剖腹取子之法,虽然在今日颇为寻常,但彼时,却是禁忌之术,对于难产之孕妇,稳婆束手无策之时,也决不会有剖腹之念想。而即便蓝沙沙妙手医仙,也待这孕妇断气之后,方可用此禁术,毕竟活人开腹取子,悖于人伦。
阿生咬了咬牙,道:“好,听你的。”蓝沙沙点点头,道:“你快去烧一锅热水。”
阿生点头跑了出去。
蓝沙沙从怀中取过一个小包打开,拈起了一柄银制小刀,接着又活动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小刀在她手掌中滴溜溜的转个不停,随着她拇指和食指的一捏,小刀便稳稳的停了下来。
蓝沙沙试了下,知道自己手上的刀工还没有落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接着掀开了棉被,露出了那女人高耸起来的腹部。随着蓝沙沙手中小刀轻轻的一划,女子肚腹上的衣服便被划开,接着蓝沙沙便屏息凝神,开始动起了刀。
她必须动作很快,很快,因为只有一盏茶甚至半盏茶的功夫,否则胎儿必将窒息而夭亡,这女人生前身子本来就很弱,腹内的胎儿也一定很虚弱。
她也必须很稳,很稳,因为稍有不慎,她手中锋利无比的小刀,必然划破了胎儿要害,轻则留下疤痕,重则伤及性命。
蓝沙沙还是一个妙龄的女孩子,未经男女之事,更没经历过女人生产的情形,至于这剖腹取子的禁术,也是第一次运用。她只有不到一半的信心,可她必须这样去搏一下,因为阿生相信她,死去的女人也相信她,所以她的手很稳,动作也很快。
虽然女人已经断了气,但她的眉心,额头还有脖子里都还扎着银针,蓝沙沙根本来不及取下还扎在女人穴位里的银针,便开始了刀下功夫。
时已初冬,她额头却已是渗出了汗水,一滴滴滴落在女人的血肉里,她皱紧着了眉头,连眼睛都几乎不曾眨一下。
终于,在阿生提过来一大桶兑好了的温水进来的时候,蓝沙沙双手捧起了一个婴儿,婴儿的啼哭,化作了凄冷冬日里的最动听的声音。
阿生已泪眼模糊,将一大桶热水放在了床边,又端来木盆。
蓝沙沙用小刀划断了脐带,又取来棉线扎好,然后在木盆里给婴儿清洗了身子,边清洗,边道:“是个女婴。”
阿生颤抖着嘴唇,道:“好,好……”
清洗了婴儿身子后,蓝沙沙用小刀划断了半条破棉被,用半条破棉被将婴儿包好,递给了阿生,阿生含着泪接了过来。
婴儿哇哇的哭着,阿生低声的哄着。
蓝沙沙来不及洗自己的手上的血污,对阿生道:“你……抱着孩子转过身,我把大姐的伤口缝合一下。”她本来想让阿生回避一下,可是抱着孩子,也无处可去,毕竟外面寒冷,孩子也不能着风。
阿生依言转过了身,蓝沙沙取过针线,穿好了针,便将女人的伤口,一针一针仔细的缝合好,又擦拭掉女人身上的血污,将适才被小刀划开的衣服也缝了起来。
做完了这一切,蓝沙沙才取下女人身上的银针,连着适才那个小刀,一起洗了干净,收了起来,也仔细洗净了手。
那女人一直睁着的眼睛,此刻终于合了起来。
虽然洗干净了手,但蓝沙沙衣服上却染了不少血污,淡蓝的衣衫,像是蓝天里绽放了朵朵朝霞,后背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湿。
第149章 平平安安
蓝沙沙做好了一切,阿生转过了身,望着蓝沙沙满脸的感激,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道:“谢谢,谢谢,谢谢仙女娘娘。”
蓝沙沙嘴角一丝微笑,道:“没事,我不是什么仙女,只是个普通的医者。”阿生道:“是,请教姑娘的高姓大名,我……我下辈子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说着时,便想给蓝沙沙跪下来磕头,只是手中还抱着婴儿,蓝沙沙忙拉住了他。
他能想到的,就是下辈子做牛做马的报答,和五体投地的大礼来感谢。
蓝沙沙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多想,我是江湖中人,我们兄妹四个,江湖上有个称号‘逍遥四客’,我是老三,不必记得我的名字,只记得‘逍遥四客’便是。”
阿生郑重的点头,道:“是,我记着了,逍遥四客是好人,个个都是江湖大侠。”
蓝沙沙心底却泛起了一丝苦涩,这些年,他们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也许是他们不愿意同流合污。有人说老大杀人如麻,残暴不仁;有人说老二吃喝嫖赌,风流成性;有人说老四,是个赌场的赌鬼混子;甚至身为医者的她,被人称为专门使毒药害人的女魔头。
很少有人说他们是好人,是大侠,他们也不在乎。
阿生又道:“俺姓梁,这女娃子的性命是你给的,还请姑娘给她起个名字,她这辈子都念着你的好。”
蓝沙沙点了点头,她知道剖腹取子,虽然对于医术造诣无双的她,只算是举手之劳,但对于梁阿生一家来说,却是感戴二天,对于这女婴,更是恩同再造。让蓝沙沙给女婴起个名字,这也是梁阿生的一个念想,一个生生世世都记着这份恩情的心愿。
蓝沙沙见这女婴虽然有些瘦小,但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头发也很黑,将来也必然是个美人胚子,微微思索,便道:“中医有种药草,叫萱草,萱堂亦可称母亲,就叫‘思萱’吧。”
梁阿生喃喃道:“思萱,梁思萱,好,好。”蓝沙沙从自己淡蓝衣服划下来一片,又取过来适才街市上刚买来的眉笔,在衣衫上写下来:梁思萱,然后交给了梁阿生,字迹娟秀而端庄,一如蓝沙沙的美。
梁阿生仔细的收了下来,蓝沙沙知道,梁阿生一定会好好保管着这一片布。像他这样的小人物,这辈子只怕也没机会踏入江湖,更谈不上报答逍遥四客,他能做的就是默默的记下来这一份恩情,所以这一片从蓝沙沙衣角划下来,写着女婴名字的布条,就成了他最珍贵的纪念。
蓝沙沙又道:“她哥哥是叫安安吗?她小名就叫‘平平’吧,你们一家,这辈子平平安安,不要再有疾病和磨难了。”如果世上饱受疾苦折磨的人,都能平平安安,那该有多好。
梁阿生重重的点头。
蓝沙沙想了一下,道:“平平她娘亲用过的东西,能扔的都扔掉,不能扔的一定用开水煮过了再用,被子最好用火都烧掉。”说着时,指了指平平身上包着的破被子道:“这被子也不干净,也要尽快换掉,我适才给孩子看过了,老天爷眷顾,平平所幸并未传带瘟疫。”
梁阿生一一的记下来,道:“我,我记得了,我这就去办,我把九叔喊过来看着平平。”
蓝沙沙却道:“不急,这孩子半日之内需得喂奶,镇子……镇子上可有家中有小孩,尚在哺乳的妇人吗?”
梁阿生微微思索,道:“有,有的,镇子东头的刘暖暖,之前和娟子很是要好,怀孕的时候二人经常一块结伴洗衣服挖野菜,她几个月前刚生下来孩子,就是不知道奶水足不足,之前常来串门,不过……娟子染上了瘟疫后她就不来了。”
蓝沙沙沉吟了一下,道:“有些女人之间的关系靠不住的,不过没的办法,眼下咱们有求于她。这样,我给你留下来一些散碎银子,她喂完平平奶水的时候,你可以给她一些银子,切记不可一次给足,十天半月的给个一两百文就好,亦不让她知晓我给了你银子,只道是你们平日里积攒下来的。”
梁阿生点头答允,蓝沙沙的话语,他思索了一下才明白意思,凡事需多留个心眼,即便是关系很好的姐妹,也不可全盘托付。
蓝沙沙又道:“记得平平是健康的,没有染上那烂肺的瘟疫,不要让她去胡说八道。她要有所顾忌,胡言乱语,我就先撕烂她的嘴,你就把我们逍遥四客搬出来吓唬她,说我们是江湖上的大侠,会常来看你们。还有,她奶水不足也不打紧,我开一副药,让她按时吃,奶水自然充沛。”
蓝沙沙看了看,屋内并无纸笔,想来梁阿生寻常人家,也不识得字,便没有纸笔,当下找了个木板和木炭,写下了黄芪、党参、白术、当归、川芎、柴胡、王不留行等药草的名字。
蓝沙沙写完后,放在了桌子上,道:“这副通乳汤剂留着备用,至于镇子上的许大夫药材卖的太贵,这个不用担心,我回头自然会和他谈谈,保管镇子上人人都能看得起病,吃得起药。”
蓝沙沙一场惊心动魄的医术做完,寻常人见得剖腹取子这样的医术光景,多半会吓得晕了过去,蓝沙沙却是丝毫不乱,反而心如止水,这般琐碎事情也是和梁阿生交代的井井有条。
末了,蓝沙沙又道:“镇子上瘟疫你们也不要怕,别再提‘烂肺的瘟疫’,自己吓唬自己,注意好卫生,感染者的衣物用品切不可触碰,我身为医者,这场瘟疫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蓝沙沙交代完毕,取过几锭银子让梁阿生收好,又让梁阿生不用出屋子,自己去唤九叔回来替换他,然后他好去请镇子东头那刘暖暖来给平平喂奶,又要梁阿生照顾好平平之后,再安葬了那女子不迟。
蓝沙沙走出了屋门,梁阿生将平平放在了床边,然后对着蓝沙沙远去的背影,跪下去拜了又拜,重重的磕头。
这份恩情,他这辈子是没可能报答了,只能日日夜夜的祈祷,祈祷蓝沙沙也平平安安。
第150章 烂肺之疫
蓝沙沙去了西屋,只见九叔正带着安安在这里,安安也刚止住了哭泣,正睁大了眼睛望着她。而西屋子的角落里一张木床,此刻躺着一个老妇人,想来是安安的奶奶,也是卧病在床,此刻似乎在熟睡——这也是梁阿生要卖掉大黄牛,换钱治病的缘由,也是在安安拦着不让卖阿黄的时候,梁阿生狠着心用鞭子抽安安的缘由,因为他们当时已没了别的办法,妻子和母亲,都生着病,染着瘟疫,药铺的药又那般贵,穷人又哪里有活路。
蓝沙沙给那老妇把了脉,还好只是年老体弱,缠绵病榻,并未染上瘟疫,这是老病,加上体弱,一时也不好治愈,只能开一些补气养神的药,慢慢静养,后面许大夫就能诊治,当然需要她先和许大夫“谈谈”。
当下蓝沙沙便和九叔大概说了情况,说了平平大难不死,得以安全降临,让他先替梁阿生看着平平,梁阿生会去找奶娘。
出了梁阿生家,走在大街上,走在阳光下,蓝沙沙沉着的脸,冷如冰雪。镇子上偶尔的行人,见她虽然美艳动人,却是一身的血污,也都是远远的躲开。
蓝沙沙一言不发,这般走着。
适才一番惊心动魄的医术,她虽然心如止水,但看着一个孕妇在自己面前,在至爱的丈夫,至亲的孩子面前,一点一点的死去。那份深深的绝望和无助,深深的感染着她,她的心里,亦是十分沉重。
天灾无情,一个个生命,枯萎在这冬日的寒风里。
人心冷硬如铁,天价药铺的许大夫,趁火打劫的牛贩子,还有那见死不救的刘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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