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的家庭,以及普通的良心……”春和淡淡地读着,深夜将他的嗓音染上一分天然的抚慰感,不管是什么样的内容,被他读出来,总有一种哀而不伤的意味。
“……很多年之后,当我什么该拥有的一切都拥有了之后,我总会想起那些单纯、炽热的日日夜夜。于是懊悔,其实,我们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呢?既然如此,等他一天,一个月,和等他五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回来的那天,京城下了好大的雪。我迫不及待地想找到他,跟他说,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看雪也是跟你一起,那会儿我还是个从南方来的土包子,看到雪会激动得欢呼,你就笑话我,教给我你们北方孩子会在冬天玩的游戏,打雪仗,坐冰车,滑冰,骗我舔冰溜子。这些年来,每到冬天,我都很想他,我想说你知道吗,宾夕法尼亚的雪很大,比我们当年一起经历的每一场雪都大,我拍了很多照片,始终没有勇气发给你看。”
“我就这样,弄丢了我爱的人。”
音乐渐渐低了,春和也收了声,静静等着音乐尾声结束之后,便可进入下一段。我犹豫了一会儿,打开微信对话框:
“春和,刚读的那个来信,能帮我问问联系方式吗?”
音乐结束。插进来一段广告,同时响起的还有我的手机铃声。“喂?”
“喂?景明。八百年不联系,一发消息就是跟我要联系方式啊?”
“……”
“采访吗?”
“……嗯。可能吧。”
“你现在都做这类题材了?”
“也不是。可能试试吧。”
“我问人家一下,人要是同意就发给你。最近忙吗?”
我忽而不知说什么好,一瞬间有点慌,“还行。”
“不忙啊,那前几次有同学来,我约你出来晚饭你都不来。”
握着手机的掌心有点出汗。“我现在上夜班,跟你撞档,你上班的时候我都快下班了。”
“就你难伺候。”春和乐了。“行,找个你闲的时间,我调班。我先挂了啊,该切了。”
听筒里只余嘟嘟的挂断提示音,车载广播里,广告结束,切回到主持人的声音。我看着车前窗雨刷器左右摇摆刮走冬夜冷雨,用不了多久,就该下雪了吧?
我突然开口,跟司机说:“师傅,调个头,去正定街雨Rain。”
2.
很难定义雨Rain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你说它是个酒吧,但它并不因卖酒而出名,而是以演出出名;你说它是个夜店吧,它不够躁,你说它是个livehouse,似乎也不对,因为它一直惨淡经营,一年到头演出都不超过五十场;但你说它不是个livehouse吧,它的舞台灯光和音响设备,放在整个京城,都是能排得上号的专业。
我第一次去雨Rain,还是赵非凡带着去的。那会儿凡姐刚恢复单身,非凡说走走走,带你们去嗨一把,去他妈的婚姻与爱情,今晚只放肆,不理智,只纠缠,不纠结。
好端端一普通话字正腔圆的男中音,偏偏读英语从字母开始平翘不分,CCTV到他嘴里就成了cei cei踢wei,小葵问他,去哪儿啊?
赵非凡说,雨润。
我们大眼瞪小眼,小葵问:哪儿?
“雨润啊。”
“肉联厂吗?”
两个小时后,谢盟听说了赵非凡拿这口音念他的酒吧名,笑得惊天动地,大有撒手人寰之势。
我们去的早,雨Rain还没开始营业。谢盟一边跟赵非凡说着话,一边调试着音响,我、小葵和凡姐就乖乖坐在座位上不敢乱说话。无他,来之前赵非凡就说了,谢盟人称正定街二哥,放眼整个京城滚圈排老六,特别能砍,特别能摇。
可能是见我们仨太僵硬,谢盟跟赵非凡聊了几句,就绕到我们面前打招呼。他说非凡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第一杯我请,你们喝点什么?
小葵战战兢兢地说,谢……额,请问,我们该叫您谢二哥,还是谢六哥?
于是谢盟一脸复杂地看向赵非凡,质问道:你到底给小姑娘灌输了什么?
是熟了之后我们才知道,所谓正定街二哥,是因为大哥是他的老板,也就是这家酒吧的真正的老板,谢盟根本就不是这家酒吧的老板,他就是个主理人,俗称经理。所谓京城滚圈老六,是听说在他们圈,有一个“最欠”的排名,谢盟不是江湖地位或资历排老六,而是在圈里,他第六“欠”——嘴欠,人欠,运气欠。
“那,特别能砍呢?”小葵很幻灭,忍不住追问。按照她的说法,赵非凡介绍谢盟的话一出,她已经自动脑补出一部滚圈古惑仔传奇的大戏了,加之谢盟偏还长得一副落拓混不吝的痞帅样,她很难接受种种设定的真实解释。
谢盟叹口气:“法治社会啊小妹妹,打群架都犯法。侃个大山还行,砍人不行,甭听非凡瞎掰扯。”
作者有话说:
在教室里趁着同学睡觉偷偷发一章
比在朋友面前掉马更可怕的是什么?是被同学知道写脆皮鸭文学啊
今天课间还有一大哥满怀同情地问我,说你这加班挺严重啊,下课也拿出电脑来敲敲打打。我连忙点头,嗯嗯,是啊,无良老板又在剥削我的剩余价值了,那怎么办呢
第58章
3.
谢盟看上去混不吝,但人却意外地好相与。所以去了一次之后,我们就把雨Rain当成编辑部聚会的根据地,并自作主张地跟着赵非凡叫他二哥。
凡姐说,自己以前以为滚圈的人都很拽,主打一个藐视一切反叛到底,没想到二哥慈眉善目的,看谁都乐呵呵,倒像是个生意人。
——能不生意人嘛!酒吧不大,除了两个搞卫生的阿姨和一个DJ,其他事务,从收银到点单,从调酒到巡场,都是他一个人做。有次万圣节,我去他那儿打发时间,那会儿他们还有个万圣节音乐派对专场,灯光乱晃,音乐躁动,群魔乱舞,而谢盟则像20年代俱乐部的香烟女郎一样,手里端个大木盒子,一跛一跛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指着盒子上花里胡哨的糖果咧嘴一笑,说,苏老师,挑一个。
他头上扎一花头巾,底子绿色的。说话的时候,一道强烈的白色光束自他身后扫过,瞬间将他的身影劈成泾渭分明的两半——如果他是个明星,我想这一定是世上最好的舞台效果。他有着一双圆圆的杏眼,听人说话时,总是微微睁大,格外专注又带一点点投入的惊讶。灯光中,暗里的一半诡魅如妖,明亮里的一半纯真如鹿。
酒精、音乐和躁动的人群总会让人比平时更疯狂一点,于是我凑近他大声问道,“都有什么口味的?!”而他也在我耳边喊,“很多种——不要纠结于某种特殊口味嘛苏老师,随便挑一块,enjoy your night.”
我顺从地挑了一块,他指着我身后某个地方说,“今天有个人来应聘,我先去照顾下。”
我摇摇头,就这么个破地方还有人来应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白衬衫黑裤子,斑驳的灯光在那人身上投下一朵朵五彩斑斓的花,他站在狂欢的人群中,局促地四处张望着,谢盟过去拍拍他的肩,把他带到吧台那边去问话。
后来他就成了酒吧除了DJ以外的第二个兼职员工,清洁大妈叫他川仔,DJ老哥叫他阿川,谢盟叫他小川。至于他的真名李梦川,倒是没什么人再提起了。
李梦川还是个高材生,毕业后在一家大企业工作,断不会为了仨瓜俩枣碎银几两来酒吧端盘子。我还问过赵非凡,我说二哥还真挺能忽悠的,能把李梦川忽悠得毕业了工作了还时不时去端个盘子,生生把服务员做出玩票的既视感。赵非凡说那未必是忽悠来的,二哥自有人格魅力,天生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本事。他说在酒吧混日子,那是因为他想混,赶明儿他说要去大洋彼岸参加总统选举,保不齐真能选上。
4.
谢盟曾是赵非凡的采访对象。
第一次去完谢盟的酒吧,我们都很好奇赵非凡是从哪挖出这么个朋友。于是赵非凡便给我们讲了他的故事。用他的话说,二哥大概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游吟诗人。这人很聪明,在知名高校读地狱专业。但他在某些方面似乎又不那么聪明,别人忙着刷绩点实习拉关系保研出国,他一头扎进滚圈,每天跟着一帮滚人玩得五迷三瞪的,每到学期末都幡然醒悟一次,埋头苦读,用一个月时间学完人家一个学期学的内容,然后考一个还不算太难看的成绩。
大三暑假,别人都去实习,辅导员说你谢盟不能说天天泡酒吧算实习吧,于是他前思后想,跟着志愿者团队去大山里面当了两个月支教老师。
支教这事儿一度在公益圈里名声不太好,负面新闻一刷一大把。有的是批判大学生就会在暑假去搞支教,还装模作样要学生配合拍很多照片,根本不是真支教;还有称支教最起码得一年为期,主打一个稳定,干几个月就跑,那会对孩子们造成感情的打击和教学上的断层。
但怎么说呢,批评归批评,只要支教这个需求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假期观光式支教反复出现。
赵非凡说,不知谢盟这人是特别赤子之心呢,还是毕业后不想升学也不想工作,逃避呢,还是单纯就是看开了,游戏人间。总之,毕业的时候,当时一同去支教的同学升学的升学,工作的工作,他则不声不响地回到当初支教的山沟里,当起了老师,一干就是五年。
而赵非凡认识他,则是在他支教的最后一年,赶上山区发大水,他转移学生过程中腿被砸伤。当地报了个“最美人民教师”,赵非凡去采访的。一般这种先进事例报道都是三板斧的样式文章,没想到谢盟那张巧嘴,愣是把赵非凡给侃得五体投地,俩人越说越投缘,差点当地一跪拜为结拜兄弟。
然后一年之后,谢盟扛着大包小包回到京城。再给赵非凡打电话,就是“非凡兄弟,我回来了,现在在正定街18号雨Rain干,你有空来,请你喝酒。”
雨渐渐大了,我下了出租车,快跑几步进了巷子。酒吧的霓虹在夜雨中有种毛茸茸的质感。赵非凡没太跟我讲过谢盟的私事——我估计他也知道不多——只隐约提过,谢盟也是个同道中人,毕业后他拍拍屁股进山里当英雄去了,生生把对象熬成了一块望夫石,于是对象一怒之下出了国。
无他。我就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与冲动,我就是觉得,给春和节目投稿的人,怎么听怎么像谢盟曾经的恋人。
第59章
5.
这夜酒吧没有演出活。没有活动的时候,酒吧很冷清,没有DJ,没有抱吉他的热场歌手都没有,甚至连顾客都没有。
这种时候为了省钱,谢盟通常会放歌应付了事,用他那套冠绝京城的音响设备。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吧台里专心致志地擦着玻璃杯。无数透明的玻璃杯倒吊在吧台上方,在射灯的映照下,闪烁着璀璨的光点。歌声立体环绕,丧丧地唱,爱情就是生活的屁。
门一开,谢盟下意识抬头看过来,见是我,笑着打招呼,“哟,苏老师,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我有个事想跟你说下。”我几步便来到吧台前,跨坐在高脚凳上掏出手机。五分钟前,春和给我发来一条消息,就简短的四个字——“他说可以”,后面缀着一串电话号码。
“嗯?”
我正欲开口,却见洗手间方向一个人影,抻直胳膊拎着个拖把,大步地走了过来。
是李梦川。
于是我涌到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说起来,李梦川也在这儿打杂,也干了有好几年了。
初我以为他是来勤工俭学的学生,但后来听说他毕业后进了一家大公司,做技术开发的,很快就当上了小组长,毕业两年薪水直逼我们这种干了小十年的文科老狗,根本犯不上屈尊来这儿端盘子拖地。再者,他是个空中飞人,一个月至少有二十天在出差,但这也并不影响他在京时天天在雨Rain里晃悠。
再并且,经我观察,他并不是个滚人。雨Rain虽然经营不咋地,但胜在音响设备名声在外,谢盟也算是个老滚人,圈儿内排得上名的中坚力量,因此酒吧里常来些着调不着调的滚圈人士。每次谢盟跟他们把酒言欢的时候,李梦川总是默默地躲得老远,只是在谢盟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拍拍他的肩,给他递上一杯白开水。
当你把所有的可能性一一排除之后,最后剩下的就是真相。李梦川这么多年孜孜不倦地往雨Rain跑,总得有个缘由吧。我跟赵非凡都觉得,他就是奔着谢盟来的。
要我说,这情形其实有点诡异。谢盟虽然长得不错,但毕竟奔四的人,又是一副落拓潦倒,看尽人间起伏跌宕因而啥都不在乎的浪子模样,这种人设骗骗十几二十岁文艺细胞上头的小姑娘小伙子还行,可李梦川这都在社会上混了多少年了?项目组长一路披荆斩棘混成部门leader,断没有理由文艺病入脑的理由。
“他俩肯定关系不一般。”赵非凡对此万般笃定。那是有次我陪他在酒吧外抽烟时,他说的。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谢盟的态度。他似乎一直没拒绝李梦川的好感与关怀,但提到两人关系时,他却态度暧昧。
我跟赵非凡在门外站着,谢盟出来跟赵非凡讨烟。隔着玻璃门,我们一齐望着坐在吧台高脚凳上,专注地敲着电脑的李梦川。赵非凡调侃了几句,而谢盟只是深深吸了口烟,腾云驾雾中淡淡道:“别瞎说,小川是个好孩子,别让你说的,耽误了前程。”
因了他的态度,我一直以为李梦川发乎情,谢盟止乎礼,因此今晚听了这寻人投稿,便急冲冲地赶来找他,却忘了这故事中,或许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6.
李梦川走近了,见是我,便点头打招呼:“苏老师来了?”
袖子卷到胳膊肘,丝毫不介意价格不菲的衬衫上溅了脏水。那态度熟稔的,活像是这酒吧的二老板。
谢盟丢了抹布,没骨头似的趴在吧台上追问:“咋了苏老师?你要跟我说啥?”
“……”我看着李梦川攥着拖把的手,小臂因用力而微微浮起一道道青筋,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李梦川以前在武校练过,本来是打算去当横漂,当武替啥的。
不是那种花架子,他是真挺能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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