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一寸寸地从嘴唇向下挪去,谢盟推他,笑吟吟地说等下要见学生。李梦川听不下去了,于是离开窗口,逃似的飞奔下宿舍楼去。
李梦川说,那是他十五六年来,内心从未有过的震撼,还有一种巨大的、莫辨的酸涩与隐痛。他说他反复告诉自己,自己只是太震惊了,但这份“震惊”长久地折磨着他,逼迫他不得不承认,那种情绪叫做“嫉妒”。
那天李梦川回到教室去写作业,一直等到天黑,谢盟才探进来半个头,叫他先去吃饭。
吃饭自然是叫上了那个男人——谢盟说他叫蓝一洄,是他的同学,现在在读研。
研究生,这在当时的李梦川听来,是个遥远仿佛另一个世界的词。席间他几次偷偷看蓝一洄,那人话很少,温吞吞的,却待谢盟极细心。谢盟一个月工资一千八,平时吃住在学校,花不了多少钱,却也始终紧巴巴的。那顿饭是蓝一洄付的钱,吃完饭后,蓝一洄还专门又新叫了几样菜,打包让他们带回去热一顿——两份,一份给了李梦川。
排了好久队的饼没送出去,还多了份热腾腾的饭菜捧在手掌上,李梦川五味杂陈。
谢盟没有明说他和蓝一洄的关系,只是说,以后蓝一洄会常来看他,如果赶上李梦川放假,让李梦川有不会的题攒起来问。“免费的高材生,羊毛不薅白不薅。”谢盟这样开玩笑道。而李梦川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说,好的,谢老师。
突然从“盟哥”跳到了“谢老师”,谢盟挑眉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但李梦川却觉得那目光犹如一道剑,将自己捅了个对穿。以至于他惶惶了好几天,生怕谢盟以为他是恶心、排斥同性恋,怕谢盟以为自己是在划清界限。
15.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李梦川说,就是,苏老师你有过那种感觉吗,你觉得有什么事是你必须去做的,有种什么东西驱动着你不止不休,但你其实并不知道那种力量是什么,你也不知道,努力的尽头是什么。
他的成绩升得很快,等到高二开学时,已经稳坐年纪第一的宝座——尽管只是普高,但也是普高的年级第一。可能是谢盟御夫有方,蓝一洄信守承诺,每次来看谢盟,都要抽上半天时间,兢兢业业地辅导他功课。
李梦川说,苏老师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想让他辅导我。因为每次他辅导我时,谢盟就坐在一边看他,每次蓝一洄夸奖我,谢盟也在旁边应和,我就觉得他们仿佛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弟弟。
但是他很清楚,接受蓝一洄的辅导和好意,才是最好的选择。学霸的思维和技巧,是他在贫瘠的教育资源中所能接受的最好的训练。每次见蓝一洄,他都带着一种隐秘的交锋心态,他让蓝一洄给他找更难的题,他在暗暗计较,他跟蓝一洄究竟还差多远。
仿佛一个新拳手在跃跃欲试,挑战身经百战的拳王。每一次辅导他都被虐得很惨,他不甘,他不服,在痛苦的纠结中踽踽独行,期待着下一次交锋时自己能有所长进,而让他羞愧的是,他的对手却根本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还真诚地向他伸出手,一次次将他从失败的沮丧中拉出来。
而就在他一步一步,朝着更高处跋涉的时候,谢盟的日子其实越发不好过起来。
他依旧没有编制——但他也不在乎,他按照自己的路数教学生,教学生——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权威,不管是老师、校长还是家长,只要他们做的不对,就应该反抗。
而他自己也一如既往,他觉得与教学无关的任务,就不做;他觉得一些面子工作无聊,就不配合。久而久之,学校和家长对他的不满就多了起来。
加之他和蓝一洄的事,还是渐渐被人知道了。有次李梦川照例去找他,路过教师宿舍水房时,看到几个青少年在里面嘀嘀咕咕,不时爆发出大笑。他好像听到了“谢盟”两个字,于是凑近打听,有个人一眼看到他,抛出一件蓝衬衫丢给他,说,又找你那“二椅子”老师来啦?你跟他搞啥?师生play吗?
李梦川颤抖着捡起了衬衫。衬衫被弄脏了,可上面还有谢盟平时洗衣液的味道。出于一些隐秘的情愫,他没有把衬衫还给谢盟,而是带回了学校,重新洗干净——用的清水,因为他担心用了自己的洗衣液后,会盖掉原本洗衣液的味道。
之后晒干,整整齐齐叠在枕头下面。陪苦闷压抑的高中生,度过一个个辗转反侧的夜晚。
作者有话说:
排榜如人生。每当我觉得最近还比较轻松,可以喘口气的时候,诶,咣当就来个万字榜。
本周四更,周万哈,我看看能不能把这个故事结了
第66章
16.
再之后,就是高三,更加痛苦的、惴惴不安的、前途未卜的高三。
蓝一洄来得少了,不过也无所谓,这时候的李梦川已经不需要蓝一洄再来给自己辅导功课。他回去见谢盟的次数也少了,他说自己必须很用力、很用力地阻止自己回去见他,因为怕某些情愫生长得太快,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冲破土壤,让他分心,毁掉谢盟两年多倾注在他身上的心血。
只是有次见面,谢盟问他打算报考哪里,李梦川说,就考你们学校吧。谢盟神情复杂,不知是想鼓励还是想劝他稳一点,憋了很久才伸出大拇指,说,牛逼。
李梦川哭笑不得。
“为什么报我们学校呢?”谢盟说,“我们学校综合来说录取分数并不低,但你想学的专业,我们学校又算不上最好。”
李梦川思来想去,选了一个他觉得最稳妥的回答,“我给你当师弟,不好吗?”
——那是他小心翼翼地想要求得的,离他更近一点、不会被拒绝的身份。
谢盟笑了,说,行。
李梦川想了想又说,“要不,我大学毕业,也回来当老师,跟你当同事,你觉得怎么样?”
这一次谢盟看了他很久,尔后慢慢道:“小川,你有这样的想法,我自然很高兴很骄傲,但从我私心的角度出发,我希望你能走出去,飞得越高越好。外面的世界有很大,你不必勉强自己。”
又过了几个月,在距离高考不到一百天的三月,李梦川终于又得空放假,回到老家县城找谢盟,却意外得知谢盟前一天上完课就走了,好像急着买票回京城去了,没人知道他突然回去是要干什么。
——我一听便知,按照时间来推算,该是蓝一洄让他一起出国,他却还要多干两年,于是蓝一洄跟他大吵一架提分手那段日子。
他该是回去挽留蓝一洄了。
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联系不上谢盟,李梦川焦灼得起了一嘴泡。于是在该返校的周日下午,他自作主张地跟高中班主任多请了一天假,就在初中母校等谢盟。他说他当时就决定了,如果一天后谢盟还不回来,他就买一张去京城的车票,去找他。
万幸的是,谢盟只拖了一天就回来了。得知这个消息,李梦川揪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却也不是完全放下,谢盟没有回宿舍,晚上八点半,李梦川听人说,谢老师在学校后门的河边发呆,于是他便忙不迭地跑了过去。
暮春微冷,月光很亮,河水在月色之下平静地流淌,波澜微起。而谢盟双手一抄背在脑后,也不嫌冷,就那么直直地躺在地上。手机胡乱丢在一边,音量旁若无人地开到最大,一个男的声嘶力竭地唱着什么,李梦川听了半天,只听清楚一句:
——这个世界会好吗?
这歌我知道,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我也曾在心里默默地哼唱:这种失落会持久吗?这个世界会好吗?
但那时的李梦川并没有听过那首歌,他说很久之后,当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手机,也和他那些大学的同学一样,学会搜歌之后,才靠着那一星半点儿的记忆找到了他听到的那几句歌词:
妈妈,我居然爱上了他/像歌唱一样爱上了他
妈妈,当你回首一切/这个世界会好吗
于是他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看着谢盟在单曲循环声嘶力竭的歌声中,捂住了眼睛。
他笨拙地走到谢盟身边,坐下。察觉到有人靠近,谢盟警惕地抹了把眼,嘟囔了句什么从地上爬起来。李梦川忽而不知该说些什么,词穷之下,从兜里摸出一颗糖,递给了谢盟。
谢盟接过来,慢慢剥开纸把糖塞进嘴里,还跟他说谢谢。李梦川说,就在那一刻,他的直觉突然无比强烈地迸发出来,那就是蓝一洄和谢盟,他们两个人,结束了。而与此同时,那个强自按捺了两年多的念头,在这一刻突然破土而出,他说,盟哥,没事,还有我呢。
“谢老师”再次变成了“盟哥”,谢盟有点意外,月光之下,他的脸颊微动,他用舌尖把糖果从一边卷到另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梦川。
话既然开了头断没有说一半的道理。李梦川说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居然一个磕巴都没打就把话全说了出来——可能,这些话早已在他心底说了千遍万遍,他原以为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说给自己听,但没想到老天居然给了他这个机会:
“盟哥,你别伤心了,他有什么好的?以前我觉得,既然你们感情好倒也罢了,可最终还不是……我一定会做得比他更好,他能给你的,以后我都给你,他没能给你的,我也给你,你相信我。我肯定不会离开。”
谢盟的眼睛湿漉漉的,在昏暗的夜色中,清澈如忽闯入人世间的鹿。而他的眼神告诉李梦川,他渐渐明白了李梦川是什么意思。
“你还小。”张口似是很多天没说话,也没怎么喝水的沙哑。
“我不小了。我已经年满十八岁,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知道个屁,你知道的话就不会在这时候翘课。赶紧回去,考试还剩……”
他的话被李梦川堵了回去,用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那是一个弥漫着浓重烟草味的吻。李梦川说很奇怪,那个时刻,最难过最焦灼的明明该是谢盟,但他却觉得,被抚平的却是自己。他说,苏老师,你觉得我那算是趁人之危强人所难吗?就算是吧,是也无所谓。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谢盟之于我,不是年少情愫,不是青涩懵懂,可能很多人觉得他怼天怼地的,做事不靠谱,但他是系住我灵魂的锚,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踏实。我不能没有他,并且,我要他爱我。
可这世上唯有爱是没法强行要的。和蓝一洄分开后,谢盟就再也没有在任何场合、为任何人唱过歌了。
之后谢盟的生活被按了加速键,过得平庸而乏善可陈。李梦川考到了他的母校,去上大学了,他继续留在李梦川的家乡支教,又在一次洪水期因救学生而伤了腿,成了英雄,受到关注。再后来,因为厌烦不断被当做“典型”“代表”而拉出来作秀,数次顶撞领导,对媒体摆臭脸,从而不断地被边缘化。最终,校长委婉地跟他说,感谢他这些年的付出,但没法解决他的编制问题,建议他换个地方发展。
于是他又背起行囊回到京城。兜兜转转,五年青春一瞬而过,昔日爱人也离开他两年多了。站在京城繁华的马路上他恍如大梦一场,而最终破碎的,则是他窝囊的英雄主义。
作者有话说:
二哥就是犟,但凡去考个三支一扶,也不会是这个结局。但咱二哥觉得去考编不够rock,不够自由,体现不出他干教育事业的纯粹性,愣是没名没分地当了五年的编外人员。那人手不够时他是谢老师,人手够时他就啥也不是。
倒不是鼓励大家都去考个编或者过一种很安稳有保障的生活哈,只是任何形式上的自由都有代价。也是最近和朋友聊天聊起,以前经济好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无所谓,因为这种代价很容易承担,现在不行了,就像野兽,你想要自自由由的,那么势必要承担风餐露宿甚至饿肚子的风险。反正谈不上哪种选择好,就冷暖自知而已
第67章
17.
赵非凡跟我提过这茬,他说谢盟回京后,约他喝了一场大酒。醉了后口齿不清地说:“非凡,难道我不知道,配合镜头说几句场面话,对自己、对学校都有好处吗?关键在于太TM多了,每天没完没了的,太TM煽情恶心了,我连捏着鼻子都讲不下去。我难道不知道,乖乖听话,舔/舔领导,把各种任务都完成,考个证混个编,我这辈子也算立住脚交待了,可我他妈是真弯不下这个腰啊!”
赵非凡说,反正谢盟这个人吧,不能用所谓的成败去评论。他的真实有的时候显得不合时宜,但你不可否认,他从来不自我欺骗,在决定做某件事、说什么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承担所有后果的准备。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谢盟喝醉。回京之后,谢盟处境尴尬,本专业早已丢得精光,毫无工作经验,而支教五年的教龄放在京城,也算不得什么傲人资历,至于他曾经看得很纯粹很美好的摇滚精神,更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他回来那会儿,正赶上摇滚突然爆火,可就他以前玩摇滚那三两下,在圈里根本排不上号。昔日组乐队的朋友,一个出国,一个已为人妻人母,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唯有他一人不上不下,四方飘摇。
还是以前认识的一老大哥实在看不下眼,跟他说,有个场子,反正也没多大赚头,要不你去经营吧,于是谢盟这才有了个容身之处,成了雨Rain二老板,正定街二哥。
于是他就过上了昼伏夜出的生活。雨Rain没什么赚头,DJ和保洁都是兼职,调酒师更是请不起,只好名义上的二老板亲自上手。醉到四仰八叉的大酒是不敢再喝了,喝多了也得支棱着精神,得防着别人喝多闹事,真碰上闹事的,也只能陪着笑脸把人请出去,尽量大事化小,不要招来警察。
不过谢盟如今想开了,他说,“人嘛,一辈子要低的头都是有额度的,你不在这个地方低头,也得在那个地方低头,免不了的。”
说这话的时候,吧台边的投影投屏光照在他脸上,那里正在播放一档节目。璀璨的舞美映在他的瞳中,这让他看上去眼神格外有光。只不过仔细看去,那种光就像是夜空里烟花过后的余韵,你知道接下来余韵会消散,夜空终将回归冷寂。
今夜酒吧还挺热闹,来了几个他们滚圈朋友,其中包括雨Rain真正的老板、谢盟的老大哥。今夜是一个音乐节目的半决赛,好像有几个他们共同的朋友参加了比赛,于是大家就凑在一起,看看节目,吹吹牛逼,追忆一下自己的青春往昔认识谁谁谁。
就是,你看,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就连标榜反叛与特立独行的滚圈也不能免俗,说来说去,还不是艳羡谁站上了时代的风口,谁拿到了巨额的代言。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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